第 37 章(1 / 1)

蚁生 王晋康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说起来,这种尴尬其实是缘于他的成功。他的蚁素很有效,如今农场成员的行为都受深层次的利他主义的支配,绝非劝说、解释、命令这些浅层次的行为所能改变。所以,不论他怎样解释,“不许蚁王干活”这个潜在的规则也不容改变。但如今这儿不需要脱产的管理者,他又不可能像蚁后那样专司繁殖,这样他岂不是成了废人一个?

这天他不管如何努力,一直没干成任何农活,只好去厨房,帮助炊事班把新麦馍和绿豆汤送到打麦场。旧城县很穷,这儿的农民一年四季很少能吃到“好面馍”,对他们来说,“好面馍”管饱就是人生最高幸福了。颜哲有次帮木匠齐师傅往家拉柴火(干木活后的废料)。乡间土路凸凹不平,到齐师傅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齐师傅八岁的儿子已经睡着,但老爹一回来他就醒了,在床上拧来拧去、吭吭吃吃地不安生。颜哲有点奇怪,说齐师傅你家孩子是不是不舒服?还是当爹的知道儿子的心思,起身把从农场带回来的花卷馍(少一半白面多一半红薯面)掰下半个给儿子,他睡床上大口大口吃完,这才安心入睡。齐师傅对颜哲说:家里除了麦忙天,从来不敢吃花卷馍的,更不用说好面馍。儿子日盼夜盼地盼他回来,就是惦记他从农场带回来的花卷馍。

知青农场建场头年,知青们生活之苦不亚于周边农村,但我们占便宜处是新建农场,按规定三年不交皇粮,所以从第二年新麦下来后,在麦忙期间可以享受短短几天的神仙生活――四两一个的白面馍,想吃多少吃多少。这个情形传到附近农村时,曾让周围的农民羡死妒死,甚至到县里去告我们。

麦忙天吃饭时有个奇怪的现象:既不知道饿,因为炎热和疲累让人失去了食欲;也不知道饱,随便一吃,一两斤馍就进肚了。连我也能吃两个大杠子馍,更不用说崔振山了,他几乎每顿都是三四个,过了麦忙期别人都瘦,就他膘肥油厚,像是秋天刚填完膘的狗熊。

但今天很奇怪。颜哲把馍篓扛来了,四两一个的白杠子馍散发着新麦的甜香,逗人馋涎,但每个人,不管男女,不管棒劳力和弱劳力,都只吃一个就不再拿了。颜哲努力劝他们多吃一点,但人们都微笑着,不无留恋地看看馍篓,一个个离开了。等到撂垛的赖安胜和崔振山把场地收拾净,也来吃馍时,颜哲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连崔振山也只吃一个,就(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馍篓。

颜哲把我拉到一边,现在他的心里话只能对我一个人说了。他皱着眉头,严肃地思索着。他说:

“大伙儿‘定量取食’这种现象,看起来是小事,实际有很深刻的意义。过去我们已经知道,利他素可以驱使每只蚂蚁都忘我地劳动,却忽略了另外一点:它也能驱使每只蚂蚁公平地取食。否则,只要蚁群中出现一只贪得无厌的成员,就能破坏整个蚂蚁社会的秩序。”

这一点他说得太对了,我绝对信服。在高中吃食堂时,大伙儿的碗筷吃完后都放在公共碗架上。平时这种秩序很稳定,但只有出现一个捣乱者,出现一个自己没碗筷而偷用别人碗筷的家伙,很快就会激起一波凶猛的偷窃风潮,因为丢失碗筷者急于吃饭,都会很生气地顺手捞一副碗筷来用,而且没有良心负担。蚂蚁社会中没有任何限制性的措施,没有人类社会中的法令、道德、惩罚、大门、铁锁等,它们怎么有效维持了社会的秩序?真令人佩服。

颜哲说:“这么说来,咱们的蚁素确实很成功,在我尚不明白其深层机理的情形下,就成功地复现了自然界蚁素的所有功能。”

我由衷地佩服他的分析,我想,他眼光的敏锐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

“但这样不行,麦忙期间活这样累,仍按农闲期间的取食标准是不行的。问题是――”

问题是这取决于利他素的深层作用,不是解释和命令所能改变的。颜哲为此很发愁,无计可施,忽然我想到了一个权宜的办法,我说:

“颜哲哥这样行不?你带头多吃,我也跟着你多吃,也许别人会以为这就是新的规则,会学我们的样――要知道如今你是蚁王呀,我算个副蚁王吧。”

颜哲眼睛亮了:“行,咱们试试看。”

他很高兴,夸我,说我与他的搭档简直是“绝配”,因为他擅长于走“正”道而我擅长于发现“奇”径,会不循常规地出牌。我被夸得有点害臊,说你先别夸我,能行不能行,还不知道呢。

这个方法果然有效。我们加大了取食量,经过短时间的震荡后,其它人很快就跟我俩一致了。只是,为了保证别人吃饱,逼得小饭量的我,还有因不干重体力活而减了饭量的颜哲,不得不强撑着多吃,一直坚持到麦忙天过去。那些天,我们肚胀便秘,打嗝放屁,着实难受。旧城县农村有一个流传的说法,说皇上最会享福,金銮殿左边支一个油锅,右边也支一个油锅,每天啥时想吃油条啥时候炸。这在农民心目中是最高境界的幸福。如今我知道,当一个吃饭无节制的皇上,其实是件很痛苦的事。

六月的农活不断头,麦收刚过就是插秧。插秧轮到知青唱主角了,因为农场中的老农都来自种麦区,没干过插秧,他们都四十多岁了,学做新农活肯定赶不上学生娃儿。所以他们只负责挑秧送开水,为插秧的知青当后勤。颜哲是主力中的主力,插得又快又好,还把插秧编成口诀:脚走两条线,两眼朝前看,左手(拿秧把的手)跟着右手(分秧和插秧的手)转。

但今年人们不许他进秧田。今年在秧田中大露风头的是岑明霞。她进了秧田就不见直腰,很快把别人远远地抛到后边,而且秧插得非常整齐,像是用直尺划出的格点。孙小小早忘了对岑明霞的敌意――喷了蚁素后,农场里已经没有这样的“恶”念了――大声夸奖岑明霞:

“明霞姐你真厉害,插秧又快又整齐,谁也比不上你!”

岑明霞直起腰,敲敲腰眼,显然她已经腰酸背疼,但看着自己的成绩非常自豪,脸上浮出灿烂的笑容。这些天来,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已经是见惯的风景了。我看着她,也像颜哲那样往深层次思考,我想蚂蚁社会中一定也有技艺超群的个体吧,一定有的,在自然界,差别是绝对的。那么,这些技术超群的蚂蚁,也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