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默然片刻说:
“谢谢郭伯和郭婶。不过,城里那套房子我可能用不上了,就让他们住吧。”
他是指这辈子大概不能回城了。的确,像他这样身世复杂的知青,前边的路确实是黑的,我不想用空洞的话来安慰他,只好沉默。颜哲也不再说话,从身边摸出一个土块用力扔到塘里,青蛙被惊动,刹时间停止了聒噪,沉寂片刻后蛙声复炽。我知道刚才的话勾起了颜哲对父母的回忆,想把话头岔开。就笑着说:
“看你扔土块,我想起会计老霍的趣事。颜哲你记不记得老霍那次闯的弥天大祸?”
颜哲笑了:“那能忘得了!真不相信那个老帮子能闯出这样的祸。”
会计老霍满头白发,瘦得一把骨头。他蹲在井台上吃饭时的形象最为经典:弯腰缩颈,两个尖棱棱的膝盖高过肩头,夹着脑袋,几乎能挨着耳垂。男知青林镜夸他是刘备那样的帝王之相:书上不是说刘备“两耳垂肩,两手过膝”么,老霍“两膝过肩,两耳垂膝”,这样的帝王之相就更高档了。别人听了都笑,老霍既不恼也不笑,两个膝盖把脑袋夹得更紧。
很长时间,我们一直以为他至少60岁了,有一次一个年轻女人来这儿探望他,30岁出头,短发,长得很精神。晚饭后他俩出来散步,在护场沟边碰上我们一群女知青,孙小小冒冒失失地夸他:
“老霍头,你闺女长得多漂亮!”
两人一下子满脸通红――原来那是他爱人。从那之后我们才知道,老霍的真实年龄刚刚过四十。
老霍头是正经八百的国家干部。凡是下放到知青农场的国家干部多多少少都有些问题,像文o金属面,磨出笨拙的窸窣声,如同猫鼠在青瓦屋顶追逐,或者,已经接近尾声,猫捕获了它的猎物,眼下正挑逗。屋里的人将革中站错队啦,经济问题啦,海外关系啦,作风问题啦,连我们的第一任场长老胡也是如此,他是走资派,来农场时还没有彻底解放。但即使是“污点干部”,来到农场后还是比知青高一级,是我们的牧羊人。这些人中间唯有老霍头表现得非常畏缩,走路怕树叶打破头,平时从不大声说话,见人总弯着腰,目光不会高过别人的腰部。偏偏这么个比蚂蚁还卑微的小人物,去年夏天,大概就是这个季节吧,弄出一个大纰漏。
那天晚上他和出纳从公社回来,走到护场沟天已经黑了,听见有女知青在蓖麻丛后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说笑。他听出其中有女知青张克玉,小张因为经常帮厨,与老霍比较熟。谁也料不到这老先生会突然童心大发,或者说,即使像老霍这样一个被外壳紧紧封闭的人也是有童心的,就看啥时候外壳能偶然裂开。老霍对出纳说:咱们吓吓她们吧。随手拾了一块儿“料僵石”(一种没有风化完的表面凹凸不平的石头,岗坡地里这玩意儿俯拾皆是)扔过去,那边立马传来一声惨叫!原来这块石头不偏不斜,正好砸中了小张的门牙,而且竟然把门牙砸折了。奇怪的是她的嘴唇倒没破,肯定那会儿正在“露齿而笑”吧,而老霍头的石头恰恰在这当口儿一掷而中,比后来美国佬的精准制导炸弹还要准。
赖安胜那时刚刚由副场长升任正场长,正是风光的时候,得知后雷霆大怒,把老霍骂得狗血淋头,令他在全场大会上认罪,视其认罪态度再作“严肃处理”。那场批斗会全场知青和老农都参加了。会场静得糁人,一盏汽灯咝咝地响着,照得老霍面色惨白。赖安胜场长叉着腰横在台上,凶神恶煞地瞪着他。老霍作检查时,手抖得拿不住检查书,两条瘦腿也一个劲儿哆索。下边的知青们使劲捂住嘴,不敢笑出声。后来有人说他把尿都吓出来了,淅淅沥沥往下滴,不过这多半是糟蹋他。
从那次挨批斗之后,老霍更是不敢正眼看人,尤其是对赖安胜场长。赖场长一瞪眼,能吓得他打哆索。按农村的说法,是他的苦胆被吓破了。不过那次事件本身倒是有惊无险,在受害人的求情下,老霍最终没落任何处分,只是掏钱为小张镶了一颗门牙。此后好长时间,男知青们最爱逗张克玉笑,而小张则学会了笑时绷着上嘴唇,不好意思把那枚“大金牙”露出来。
我学着老霍当时在批斗会上的样子,哆哆索索地说:“我要――深刻――悔罪――重新――作人。颜哲,我学得像不像?”
颜哲只是笑:“像,像――行了,别拿那可怜虫开涮了。”
“我真替他的爱人抱屈,那么年轻,和这种可怜虫过一辈子,咋受得了!”
“你说错了,听说那对老少配非常恩爱。他妻子来探亲那晚,隔墙的炊事员说他俩――”
“咋啦?咋不说啦?”
颜哲笑着,不再往下说。我猜到了,无非是男人们的荤笑话,也就不再问。颜哲说:
“秋云有一个坏消息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你讲。讲了我怕给你增加精神负担,不讲吧,我又明知道你最怕那玩意儿。”
“是啥?快说!快说嘛。”
他指指眼前的堰塘:“这里面也有蚂蟥,这是确实消息,昨天刘卫东洗澡时被吸上了。”
我打个寒颤。我是从小受苦的人,妈说我最泼实,天不怕地不怕,连蝎子都敢伸手抓。五岁那年我真的抓过一次蝎子,幸亏和我一块儿玩的学胥哥及时发现,一把拉过我,把蝎子用脚拧死了。我唯一的恐惧是蚂蟥。这怪我听了太多的“老婆儿语”,有街坊说的,也有我妈说的。老婆儿语说:蚂蟥最阴险,吸你血时悄悄贴上去,你根本不会觉察,而且它的唾沫能让你的血液不会凝结,便于它吸个痛快。它附上你的身体后,你如果一直没发现,它会顺着血管一直钻到身体内,或者你在河里洗澡时它会顺着你下内侧两棵绿色棕树之间是灰色偏暗的楼道。光线低沉,半天了都没人在楼道出现。三到五层以及第八层楼道口安有小牛奶箱,体的体窍钻进去(女人最危险)。还有,喝水时也有可能喝进去蚂蟥卵包,这样它就在你胃里、肺里甚至脑子里安营扎寨,那这人就只死没救了。
这些老婆儿语中,至少前两条是真实的,下乡后被我的亲身经历所证实。后几条可能过甚其辞,但它却给我造成了深深的恐惧,因为这后三条害人方法,如果是真的话,太阴险了,简直不可防范,你再小心也不行。
我同蚂蟥的第一次间接遭遇是在农场打了机井后,机井位于食堂旁边,我们每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