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那, 那我走了。”
“嗯。”
“明天见?”
“嗯。”
“……”
“……”
几秒钟后,赵又锦:“……你拉着我不放,我怎么走?”
男人懒洋洋收回手, “本能反应。”
他从沙发前站起来,“我送你。”
赵又锦想笑, 嘴角像有两根看不见的线, 有人一直往上提,根本克制不住上扬的趋势。
几步路, 两隔壁, 有什么好送的?
但她默不作声,和他一前一后走进楼道,解开了指纹锁。
“那我进去了?”
她甫一回头, 就瞧见一双老谋深算的眼。
陈亦行伸手抵在门上, 不让她进去,“千里迢迢送你回来, 就这么一走了之?”
从他家走到她家, 到底是哪门子的千里迢迢……
赵又锦清了清嗓子, “那你要怎么样?”
“起码——”他不紧不慢, “奖励一个晚安吻?”
“都已经……还不够?”她含糊地吐出几个词,面上又开始冒热气。
可那人背光而立,眼底有浓浓的笑意, 叫人难以自持。
不够两个字, 写满他的脸。
赵又锦垫脚,在他嘴角亲亲碰了一下, 慌忙转身, “……走了!”
身后传来他有点不满,又带点得意的声音。
“啧, 你还能再小气点吗,赵又锦?”
——
看看墙上的挂钟,居然都凌晨一点半了。
她是在隔壁磨蹭了多久?!
赵又锦晕乎乎洗漱完,扑进被窝里,抱着一只枕头发呆。
怎么想都觉得在做梦。
手机嗡了一下。
她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到是谁发的消息。
果不其然——
Eason:睡了?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还没有。
Eason:睡不着?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点头。
Eason:也是,满脑子都是我,是挺闹腾的。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要点脸吧,陈亦行。
Eason:要脸干什么?
下一句:有你就够了。
简直犯规!
怎么能说这么油腻的话?
可赵又锦还是捂着心脏在床上滚来滚去,一边吐槽他该去油了,一边却在想,好像也是动听的。
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变得不一样了。
Eason:对了,你的裙子还在我这。
赵又锦一愣,噌的一下坐起来。
糟糕,色令智昏,她居然把隐身衣忘在他家了……
Eason:我给你送过来?
赵又锦又慢慢躺下,想了想,回复:明天再给我吧。
她想,如今已不是她一个人的秘密,既然选择了分享,就该毫无保留地信任。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对了,因为我的不谨慎,给行风带来那么多麻烦,我一直也没有机会道歉。还是想跟你,跟大家说一声对不起。
从前没有机会接触到那群人,温泉之行才感受到他们有多可爱。
一想到因为自己的莽撞,他们熬了好多夜,翻来覆去找根本不存在的系统BUG,赵又锦满心愧疚。
好半天,那边慢条斯理地回复:没事,我有个办法,能让他们不跟你计较。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什么办法?
Eason:成为他们的老板娘。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
Eason:加油,赵又锦。
赵又锦骂骂咧咧扔了手机,可睡觉时,嘴角依然是弯弯的。
——
然而说好的隔天归还隐身衣,到了赵又锦上门讨债时,却变得没那么轻松了。
倒不是隔壁的某位老板贪图她的宝贝。
赵又锦看着从天而降的一张A4纸,一愣。
“这是什么?”
男人老神在在坐在沙发上,游刃有余的样子像极了素日在生意场上的那个精英人士,也不回答,只微微一笑,示意她自己看。
赵又锦念出来:“《关于从旁监督赵又锦使用隐身衣的规则说明》……”
每念一个字,眼睛都瞪大一点。
“这是什么?”
陈亦行一改昨晚懒散又缱绻的样子,目光清亮从容,“如你所见。”
赵又锦傻眼了,顿了顿,“你该不是推三阻四,企图霸占我的隐身衣吧?”
“……”扫了她一眼,陈亦行正襟危坐,收敛了笑意,“赵又锦,你有没想过,这件隐身衣的存在超越了现如今我们已知的科学技术,如果使用不得当,不仅会给社会带来负面影响,还会给你自己带来难以预知的危险?”
“……”
她很久没见过陈亦行这么严肃的样子了。
他微微颔首,示意她在沙发对面坐下来。
赵又锦照做了。
“昨晚睡得好吗?”他忽然这么问了句。
赵又锦愣愣地摇头,然后又点头,“刚开始睡不着,后来……”
后来一夜无梦,醒来嘴角还是翘的。
陈亦行的目光松动了点,比先前柔和些了。
“那我恰好相反。”他拿过她手上的单子,低头扫了眼,“因为你,我戒心全无,后来仔细思索关于隐身衣的事情,才觉得不妥。”
后半夜,他干脆起来打开电脑,一点一点写下这些文字。
做这些的时候,那条裙子就躺在一旁的椅子上。
“首先,你在不知道送礼人是谁的情况下,就把礼盒抱回家,还毫无防备地穿上了裙子。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对方不安好心,你有多大的安全隐患?”
赵又锦:“……”
“然后,你发现裙子可以让你隐身,就这么穿上它出门了。”他的口吻越来越严厉,“赵又锦,在对一项科技全然不了解的情况下,竟然盲目信任它。你有没有想过它可能技术不够成熟,给你带来危险?”
事情变得越来越像教导主任训斥学生了。
赵又锦明知他说得有道理,依然小声嘀咕一句:“这不是没遇到什么危险吗?”
“万一呢?”
“我承认我欠缺考虑。但这又不是在演电影,我们也没在漫威宇宙,我觉得稍微轻率一点,好像也没有太大问题?”赵又锦小心翼翼伸出jio试探着,“哪来那么多的万一呢?”
两人对视片刻,陈亦行说:“我赌不起这个万一。”
他捏着菲薄的纸,一字一顿说:“赵又锦,以前你的人生里还没有陈亦行这个人。但今后,如果这条路是我们一起走,我想确保你安全无虞。”
似乎有些太快了。
他们明明只是在聊着关于隐身衣的事情,他的态度却像在许诺。
赵又锦很想轻松点,开个玩笑说:“你别这样啊,感觉像在求婚。”
但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轻轻伸手,郑重地从他手里又一次拿过了规则说明书。
甲方:赵又锦
乙方:陈亦行
1.1甲方需授权,鉴于隐身衣所使用的科技超出认知范围,同意乙方就衣服材料等技术进行研究,确保不存在任何安全隐患。
1.2甲方不得擅自使用隐身衣,需在乙方监督下,得到同意,方可投入使用。适用范围包括但不限于……
(此处省略数百字)
禁止使用的范围包括但不限于……
(再次省略几百字)
特别强调:凡是可能对甲方造成安全隐患的场合,一律禁止使用隐身衣。
……
拟合同这种事,其实并不需要陈亦行自己动手。
但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于是他坐下来,巨细靡遗地将他能想到的一切都写了下来。
赵又锦怔怔地看完,慢慢地抬起头来。
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感受,但有一点她很明确,那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与他分享,她是庆幸的,是如释重负的。
她没有想到后半夜,在她安睡后,他竟然一个人在深夜里思量了这么多。
再看他有些泛红,血丝若隐若现的眼,和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
赵又锦忽然觉得这张纸重如千钧。
她前所未有的词穷,想用最华丽的褒义词来形容他,可最后脑子里也只有最简单的表述。
他太好了。
她都未曾替自己着想过这么多,他却瞻前顾后替她全部想了一遍。
陈亦行道:“看一遍,有疑虑的地方可以讨论。”
她摇摇头,“我没疑虑了。”
“……”陈老板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头痛地敲黑板,“赵又锦,拟过合同吗?”
“如果实习合同也算的话?”
“知道不知道什么叫三思而后行?拟合同你都能这么轻率,我要怎么指望你合理利用这条裙子?”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硬拉着她继续讨论这一纸合约。
赵又锦很懵,明明昨晚两人还在亲亲我我,你侬我侬,怎么今天就进入这么凝重的模式了?
——我以为你想和我做情人,没想到你要当我顶头上司?
怎么还分甲方乙方了?
怎么还有惩罚条例???
她看着陈亦行一脸“还忘了这一茬”的表情,很快把笔记本拿过来,放在腿上,镇定地开始补充第二页。
“等等,口头批评教育不行吗?”
“吃一堑才能长一智。”
于是她眼睁睁看着屏幕上出现了大半张关于“胡乱使用隐身衣的惩罚条例”,包括但不限于——
3.2.1 若甲方未告知乙方,私自使用隐身衣,视后果轻重程度,没收隐身衣一周到一个月。
3.2.2 若在乙方不同意的情况下,甲方执意使用隐身衣,造成不良影响——
写到这里,陈亦行顿了顿,似乎在思忖该用什么惩罚。
下一秒,有人爬上沙发,撒娇地拉拉他的衣领,提议道:“亲一个呗,亲一个就算惩罚了?”
男人眼神微微变暗,“你当我是什么人,赵又锦?”
她撇嘴,“怎么,这么坐怀不乱吗,连美色贿赂都拒绝?”
然后质控:“我怀疑你对我是虚情假意。”
后边是一连串的声明,义正言辞想把话题从这个什么鬼条例上拉开。
比如,“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会很冲动的。”
比如,“怎么可能拒绝得了亲密举动?”
再比如,“我就知道我被玩弄感情了。”
她半是撒娇半是耍赖的样子无比生动,少女明艳的脸,狡黠的笑,和眼里一眨一眨的星光,无一不牵动他的心神。
陈亦行从来都被行风上下称作清心寡欲的和尚,眼下才发现,犯戒的诱惑有多大。
可事关她的安全。
赵又锦初出茅庐,还不知世界之大,人心险恶。
这样一件难求之宝,若是被人发现,会给她带来无尽的麻烦。
陈亦行有两个当务之急,第一,看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未知的科技;第二,在保护好小姑娘的天真与善良时,监督她不越界,不能因为拥有这样的特殊能力而改变本性。
守住底线,说来容易,多少人都迷失其中。
陈亦行静静地望着她,即便很想合上电脑,重复昨晚的旖旎,但他清楚眼前还不是时候。
所以他移开视线,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到电脑上。
“老实点,赵又锦。”在她忽略的地方,他的喉结隐隐一动,声音如常,“/> 赵又锦:“…………”
救命,谁能把这个教导主任带走?
“教导主任”非常严谨,拘了她两个多小时,期间还点了份双人餐,一边吃,一边继续讨论。
赵又锦从跑进他家的兴高采烈,变成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点头。
最后的试行条例终于拟好,她感觉自己命都去了半条。
“都说完了?”心有戚戚地从沙发上爬起来,“说完了我就去表框打印,挂在我家。”
有点开溜的意思。
结果还没爬下沙发,就被一把拉回去。
沙发上,陈亦行已经合上电脑,将人拉到了腿上。
……一个非常暧昧的姿势。
喉结动了动,他凝视着小姑娘的眼睛。
“为你殚精竭虑这么久,你倒好,用完就准备过河拆桥?”
赵又锦不安地动了动,被他喝止住。
“别乱动。”
“……”她也不是什么天真小可爱了,急忙刹车,小心翼翼说,“那你先放我下来?”
“好让你开溜?”
“好让我想想,要怎么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他笑笑,松开手,看她飞快地爬下去,盘腿坐在他身旁。
她拽住他的衣领,凑过来,吐气如兰。
“谢谢你,教导主任。”
“……”
教导主任?
陈亦行眼眸晦暗不清,竟分不清到底是她坐在腿上更令人难耐,还是这种禁忌感十足的称呼更令人把持不住。
他抬起小姑娘的下巴,“你叫我什么?再叫一次。”
赵又锦得意地笑着,小声念道:“教导主任,凶巴巴,不苟言笑,还很枯燥的教导主——”
话音未落,被嗷呜入口中。
鼻息交融,耳鬓厮磨。
天知道他忍了多久,脑子里一直在敲木鱼,才坚持到现在。
赵又锦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臂,抱住了他的脖子。
手指插入他短而硬的发间,体温交织,分不清是谁更烫。
像火遇上油。
所有的思绪都在融化。
她被吻到眼眶发红,心下如冰雪消融的湖,涟漪不止。
她一直以为自己拥有的很少很少。
但如今看来,老天待她不薄。
至少眼前这个人,哪怕惜字如金,哪怕嘴上刻薄,她也能从他最细微的表情,最简单的话语,和最热烈的呼吸间分辨出,他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想着她。
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像烈火燎原,来势汹汹,此后满心满眼,除他之外,寸草不生。
她闭上眼,感觉到了热意从眼角流淌而出。
胸口是饱胀的。
脑海里是一切与温柔相关的遐思。
最后小口小口喘着气,在他耳边说:“谢谢你,陈亦行。”
“谢我什么?”男人的声音也染上了一丝暗哑,听起来无可救药的性感。
“谢谢你喜欢上这么可爱的我。”她埋在他胸口咯咯笑。
陈亦行扯了扯嘴角,“嘴上道谢没诚意,我比较喜欢身体力行的感激。”
小姑娘就凑过来,一口一口啄着他的脸,像只呆呆傻傻的啄木鸟。
陈亦行难耐地,发出一阵喟叹。
“赵又锦,你多久毕业?”
“啊?”她迷迷糊糊抬头,这种时候,“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像老鹰捉小鸡一样,眼神高深莫测,看得她心慌意乱。
“虽然成年了,但总觉得,要两只脚一起踏出象牙塔,才不会觉得自己在糟蹋祖国的花朵。”
赵又锦:“……”
她满面绯红去捂他的嘴。
“够了,骚话少说一点不会死!”
“但忍太久会。”他低沉的声音像是催命符。
春节的最后一日,他们就这样坐在沙发上,投影仪里放着一部很老的片子,从午后的阳光灿烂,到后来的夜幕四合。
深沉的女声唱着他们耳熟能详的歌。
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 for y favs
&hey pyed I\'d sg along
It ade □□ile
裙子被叠放的整整齐齐,摆在单人沙发上。
光影交错间,他们的注意力并不集中,少部分时候盯着屏幕,大多数时候就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幼稚举动。
偶尔亲吻。
偶尔十指交错。
偶尔揉乱她的发。
偶尔摸摸他下巴上的青色胡茬。
赵又锦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似乎是她年少时的憧憬,这一幕,这一刻,若是人生就此停留驻足,似乎也不错。
岂止不错,简直是好到不能再好。
大屏幕上光影明灭,电影已近尾声。美丽的公主站在一众记者前,眼眶湿润地望着人群里的意中人,那是他们终其一生所要保持的距离,再不能越雷池一步。
赵又锦慢慢地,慎重地,下定决心。
她扣住男人的手指,想,为了和他站在一起,她一定一定要变成最好的自己。
也许一名记者不足以在财力与权力上和他媲美,但凡世的准则与他们无关,她只想不辜负他一字一句在电脑中打下的那些话。
上天送她一条神奇的裙子,她想用它来揭露更多的真相,帮助更多的人。
那句诗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愿作一枚白昼的月亮,不求炫目的荣华,不淆世俗的潮浪。”
她要成为他的月亮,而他是她的潮浪。
注意!!
番外一(如何正确使用隐身衣...)
番外一
签订“不平等条约”后, 赵又锦在隐身衣的使用上变得更加谨慎。
当然,她并不太想承认自己以前鲁莽过。
“最多就是留下了一点奇奇怪怪的背影,这也不能赖我啊!”她小声嘀咕, “都怪现代社会科技太发达,哪哪都是监控。”
“那我问你, 房磊虐猫那件事, 你还不算鲁莽?”
“……”
陈亦行一针见血:“要是我晚一步上楼,你能走得了?”
“……”
“还有, 赵又锦, 你是三岁小孩吗,能在南锦花园偷听我讲话的时候,顺手牵羊吃我的樱花酥?”
赵又锦语塞。
“换做别人, 你当场就被抓包了。”
据说当年高考, 陈亦行是市状元,如今就体现出学神buff了。凭借超强的记忆力, 他一一细数赵又锦曾经犯下的错误。
赵又锦自知理亏, 乖巧点头。
“下次不会了。”见他眯眼, 她举起双手, “真的不会了。”
“请赵小姐严格按照我们的使用规则,合理利用你的宝贝裙子。不然,我不介意继续往上添加惩罚条例。”
“比如说?”
“包括但不限于……”男人停顿片刻, “自己想。”
他的眼里若有深意, 眸光微暗,和昨晚在沙发上亲吻她时一模一样。
说起来, 状元就是状元, 在无师自通的情况下,居然还能开辟新航线。
亲吻这件事也能玩出无数花样。
在他的引导下, 赵又锦很快往不纯洁的方向拓展思维了,面红耳赤,浑身发热。
她指控:“你这是诱我犯罪。我这个人本来意志力就不坚定,说不定贪图你的美色,就行差踏错了!”
“你在想什么,赵又锦?”
陈亦行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我在跟你谈严肃的事,你开什么幼儿园的车?”
“……?”
下一秒,他拉过她,低头亲了亲。
“既然你已经迫不及待了,当然要满足你了。”
赵又锦:“………………”
她是真的很无辜。
——
年后回到《新闻周刊》,赵又锦接到一项新任务:采访一位刚刚归国的知名画家。
季书说:“这位关女士很难搞,不爱跟媒体打交道。年前就回国了,之前的同事一直在跟进,就是没找到半点机会。”
赵又锦担心:“张姐都不行,我去能行吗?”
季书点头:“就是考虑到她不爱名利场,张婉又太老练,动不动把我们周刊的影响力挂嘴边,大概之前交涉不顺利也有这个原因。你去正好,学生气,最好让关女士觉得纯粹点,说不定就答应了呢?”
于是赵又锦肩负重任,踏上了新的征程。
然而事情完全没有季书说的那样轻松,那位关女士果然不喜媒体,她连对方的面都没见到,就吃了四次闭门羹。
说好的纯粹点,对方就答应了呢……?
周三,赵又锦又一次在电话里得到关女士助理的回复:“不好意思,老师最近都没有接受采访的打算。”
她花了一下午时间,查阅了这位画家的所有采访资料,却发现对方这些年来在国内接受过的唯一一次采访,源于那位记者对关女士的画作之了解程度,简直令人咋舌。
简单来说,记者是关女士的铁杆粉丝,能说出她所有的画作名字与其背后的创作故事。
赵又锦:想效仿,但我对画画一窍不通啊。
思来想去,她决定从别的角度下手。
就季书提供的信息,和她最近看到的小道消息,据说关女士对平城正在举行的画展很感兴趣,每天去看看画,和人聊聊天,偶尔还去河边垂钓,去茶馆喝茶。
她想,那就跟上去多看多听。
看一看这位画家的喜好,对生活的态度,找准角度再去拜访,机会一定大很多。
可光明正大跟上去,难免会惹人厌烦。
夜里,赵又锦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诚邀陈亦行共进。
“试试看,我的糖醋排骨得到了舅妈的真传哦!”
“喝汤吗?我特意炖的猪骨汤!听于晚照说你们开年忙成狗,所以给你补补脑。”
“要添饭?放着我来!”
在她殷勤备至的招待后,陈亦行不紧不慢拿纸巾揩嘴,“说吧,有什么事?”
赵又锦:“……”
“没事就不能请你吃饭了?”
“那行,饭也吃完了,我回去了。”
“哎哎,倒也不是完全没事——”狐狸尾巴露出了一角,赵又锦期期艾艾地说,“事情就是,我打算用一下隐身衣。”
……
展开描述了一番使用隐身衣的理由。
陈亦行问:“所以——”
“你要用它来当狗仔?”
赵又锦:“……好好说话,什么叫狗仔!”
“尾随人家,一路观察,这不是狗仔的工作?”
“那不一样,我只在公众场合观察,绝对不侵犯个人隐私。”赵又锦保证,“更何况关女士自小在国内长大,后来去欧洲生活了很多年,早年经历了很多挫折,也一直没放弃。她的画结合了好多学派的绘画风格,有自己观察世界的角度。”
她把这些天来了解的故事告诉陈亦行。
“虽然我不太懂画,但也会在看她的画作时感到直观的冲击力,很震撼。我希望能把她的故事挖掘出来,让更多人看见、听见。”
陈亦行不语,看着他的小记者壮志满满的模样,最后轻哂。
她总是这样,对待什么事情都很认真。
当初觉得这种打鸡血的样子很傻,全然没有遭受过社会的毒打,才会这样天真又充满激情。
但他会多管闲事,从网安会的会场外把她捞进去,也是源于这样的天真吧。
多少人摸爬滚打长大了,心境不再单纯,变得油嘴滑舌,逐渐变得体制化。她的天真是难能可贵的。
“要注意分寸,绝对不要侵犯人家的隐私。”他这样交代道。
赵又锦眼睛一亮,“那就是同意了?”
片刻后,又觉得哪里不对。
“奇怪,明明是我的隐身衣,怎么变成我来征求你的允许了?就好像你是我的家长……”
“在你心智成熟之前——”陈亦行语重心长道,“这个家长我当定了。”
——
叮嘱那么多,真到了放她飞走的环节,难免顾虑重重。
隔日,陈亦行在例会时有点心不在焉。
汇报的王实刚开始还挺自在,后来看见boss心事重重、眉头微蹙的样子,心里就不踏实了。
是他汇报得有问题?
声音逐渐小下去,还忐忑地频频看boss的表情。
某一刻,陈亦行忽然站起来,吓得他手一抖,稿子都没拿住。
“你继续汇报,老于听着,有事打电话给我。”
说完这些,他大步流星走出会议室,直达停车场。
车开到新闻大厦楼下时,他看了眼表,给赵又锦发了条信息。
Eason:在哪?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去现场了。
Eason:去找关凤?
关凤就是画家关女士的名字。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对,她助理说,今天关老师去艺术中心看画展了,我准备去近距离接触一下。
她耐心好,每天都很有礼貌地去小助理那申请采访,从来不因拒绝而气馁沮丧。
小助理竟然也被她攻克,虽然没法直接劝服关凤,但偷偷透露一点有用的情报,对赵又锦来说也很有帮助。
鉴于关凤讨厌有目的性的偶遇,赵又锦准备了隐身衣。
多看多学,多记多想。
她步伐轻快地跑下楼,背着那只小背包,开开心心地打车去艺术中心。
全然不知后头跟了辆车,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艺术中心大门外,陈亦行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公共厕所。
低头,他从副驾上拿过一只黑色的盒子,拿出一副崭新的银框眼镜。比起之前那副,这一副要笨重很多,框也更宽,镜片还有颜色。
重量是有的,架在鼻梁上,压得人有点受不了。
但他不疾不徐戴上,再抬头时,视线里别其他人多出了什么。
年前开始构思的红外线感测镜片,在今天终于派上用场。
那个身着长裙、头戴白纱的身影,他人看不见,他却能清楚看见她的轮廓。
能在人群中准确地锁定自己的女朋友,再也不怕她消失不见。
——这大概就是,来自科技的力量吧。
——
对于赵又锦来说,这是奇妙的一天。
她在艺术中心找到了关凤,一路跟着她一幅画一幅画地看下去。
关凤在哪副画前驻足得久一点,她也就耐心地多欣赏一会儿。
偶尔对方会和一同驻足的人聊聊画作。
关凤主动问:“你也喜欢这副画?”
“对。”
“喜欢它什么?”
“这副画色彩很美啊,光影柔和。”
关凤就笑笑,“其实调色还有不足之处,你看这叶片……”
她自顾自地点评,然后又中肯地指出画作的优点。
在路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这是何方神圣时,她又从容地走向下一幅画。
赵又锦默默记住她说的所有话,像个速记本。
甚至,在关凤去休息区喝咖啡时,她连她只喝不加糖,加肉桂的冷萃都记住了。
三明治她不吃鸡肉,只吃金枪鱼。
画展上自然有专业人士,中途有人认出她,兴奋地跑来攀谈,被她的冷漠劝退。
对方语无伦次表达对她画作的欣赏,她只有客气疏离的两个字:“谢谢。”
完全没有往下交谈的欲望。
但当两个七八岁的小朋友一本正经对着墙上的画作讨论时,她又变得柔和起来。
小姑娘:“我喜欢这副,这副好。”
小男生:“花花草草有什么好的,我喜欢这副,这副酷!”
小姑娘:“你懂什么?花花草草有什么不好?小朋友要热爱大自然!”
小男生:“你看这副,这副上面的面包看着很好吃!”
关凤笑起来,侧头看看两个小孩,居然兴致勃勃说:“你那说说,这面包为什么看着很好吃?”
“因为上面有热气呀,刚刚出炉的,芝麻也亮闪闪的,好香!”
她忍俊不禁,“对,这热气画得很好,芝麻的也很到位。”
赵又锦发现,关凤其实不是个冷漠的人,她只是不愿和无关紧要的人进行无意义的谈话,她对画有浓烈的专注度。
所以小朋友眼里最直观的好,比起那些看似专业的官方评价,更能得到她的认可。
赵又锦获益匪浅。
只是离开艺术中心时,有一个小小的意外。
关凤走得晚,这时候艺术中心已经没什么人了。
赵又锦没有跟太紧,以至于关凤推开玻璃门离开后,门一关,她出不去了。
穿着隐身衣在公众场合,怎么推门……?
赵又锦傻眼了。
正站在门口干等,盼着有人能替她打开这扇门,让她跟着一道出去,视线里突然出现一个身影。
他不知从哪个角落出来,闲庭信步走过她,推开了那扇门。
“还不走?”
四下无人,他徐徐回头,明明她已经穿上隐身衣,他竟一眨不眨锁定了她的身影。
赵又锦惊呆了,一边往外跑,一边小声说:“你,你看得见我?”
那人伸出手,在空气中轻轻一握,握住了某只无形的手。
“要是女朋友都看不住,还当什么男朋友?”
……
关凤的采访成功了。
在赵又锦第七次登门被拒后,她找到了去河边垂钓的关凤。
起初对方很不高兴,说现在的记者真是可笑,一再被拒绝也不懂知难而退,居然跟到了这里。
赵又锦从身后拿出钓鱼竿来,笑眯眯说:“那你就别当我是记者呀,当我是钓友吧,关老师。”
人家冷嘲热讽,她岿然不动。
人家的鱼上钩了,她比自己钓到了还激动。
也不提采访的事,中途打开篮子,拿出早晨做的金枪鱼三明治,两杯装在保温杯里的咖啡。
“喏,关老师,吃点东西吧。”
“不吃。”
“是金枪鱼三明治哦,还有不加糖,加肉桂的冷萃。”
对方一怔,侧头看她。
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一副讨喜的模样。
关凤:“你不会以为打听到了我的喜好,一点吃的喝的就能让我同意接受采访吧?”
赵又锦摇头:“我知道您是真心喜爱画画,由衷地钦佩您。这些是我的一点心意,接不接受采访,心意都是心意。”
关凤接过咖啡,喝了一口,眉宇舒展了一些。
那只三明治也意外的可口,令她食欲大增,心情大好。
后来的后来,她说:“你鱼竿放置的位置不对,钓不起来的。”
赵又锦虚心请教。
再后来,她又随口一问:“方言的画展,你去看了吗?”
赵又锦:“看了。”
还是和你一起看的,只是你不知道……
关凤:“有什么想法?”
赵又锦老老实实说:“没什么感想,行外人看热闹,只是……”
“只是什么?”
“他的写实画画得很有意思,面包看起来很好吃。”
赵又锦心虚地想:对不起啊小弟弟,借用一下你的点评,版权意识我懂的,下次见面,一定跟你道歉。
三言两语,关凤笑了。
她眯起眼来,仔细看看赵又锦。
“比起之前那个老练的家伙,你可真不像个记者。”
赵又锦:“我还是实习生,确实还不是正式的记者。”
“但我更喜欢你。”关凤直白地说。
后来的后来,她们一边垂钓,一边漫不经心聊着天。
关凤讲起了她在国外求学的经历,因为性别不被圈子接纳的时期,还有那些懵懂的,不成熟的阶段,和后来终于找到方向,拨云见雾的点。
赵又锦一直专心听,偶尔说一点自己的想法。
夕阳西下时,关凤开始收杆,“起风了,该回去了。”
赵又锦亦步亦趋跟上去:“关老师,那您答应接受我的采访了吗?”
关凤忽然回头,调皮一笑。
这一笑间,满头银发都似乎又变回了青丝。
她饱含笑意地说:“小姑娘怎么这么贪心啊?我以为我们的采访,才刚刚结束呢。”
注意!!
番外二(有的故事却还刚刚开始...)
番外二
赵又锦毕业那天, 是陈亦行亲自送她去参加毕业典礼的。
毕业总是有点小兴奋,于是赵又锦前一夜理所当然失眠了,结果天不亮被人的连环夺命call叫醒, 不可谓不幽怨。
“才六点,让我再睡会儿……”她气若游丝地挂断电话, 翻个身, 准备继续睡。
毕业典礼九点才开始,起这么早干什么?
没想到电话是挂断了, 门铃开始一遍一遍响。
赵又锦终于爬起来, 一把掀开被子,趿着拖鞋气冲冲前去开门。握住门把用力一拉,骂人的话都到嘴边了, 却只说出三个字。
“这么早——”
门外, 陈总西装革履,梳着一丝不苟的大背头, 灯光下, 银边眼镜泛着冷冽的光, 尽显矜贵。
美色当前, 赵又锦顿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定睛欣赏片刻,才慢吞吞问:“找我干嘛?”
陈亦行看着眼前一头鸡窝、穿身皱巴巴睡衣的小姑娘,伸手在她眼角一抹, “送你去参加毕业典礼。”
赵又锦:“是你毕业还是我毕业, 你穿成这样干嘛?”
下一秒才察觉他那一抹,是为了抹掉她眼角的一粒……眼屎, 面上腾地一下红了。
“大清早不要动手动脚!”
“好, 不动。”陈亦行催促她,“快去洗漱。”
“毕业典礼九点才开始, 你这么早叫醒我干什么?”
“带你去吃早餐。”
赵又锦:“……不吃早餐也没关系,让我再睡会儿!”
正准备转身,被人拎住衣领。
“快洗漱!”陈亦行敲黑板了。
顶着两只乌溜溜的黑眼圈去梳洗打扮时,赵又锦不禁涕泪连连,人生实在太辛苦。
原以为早饭会是小区外步行街的面条粥点,没想到陈亦行驱车去了市中心,带她一起吃广式早茶。
肠粉美味,虾饺皇鲜嫩,白灼菜心可口,潮汕砂锅粥爽滑。
起床气在大快朵颐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赵又锦满血复活,甚至觉得今后都能早起,只要有这样一顿豪华早餐。
吃过早饭,陈亦行开车送她去学校。
“学士服带了?”
“带了。”
“一卡通、退宿手续都带了?”
“带了带了。”赵又锦忍不住吐槽,“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跟老妈子似的,唠唠叨叨?”
“那也是因为有人丢三落四,只长年纪不长心。”
赵又锦扒拉着眼睛给他看,“谁说我只长年纪?我还长皱纹呢。”
陈亦行失笑。
车停在校内停车场,今日人流众多,还好来得早,否则车位都不好找。
赵又锦一步三回头,冲他挥手:“回去吧,中午还有个班级聚餐,你忙你的,到时候弄完我自己坐地铁回去。”
“行李都在宿舍,你怎么搬回去?”
“用箱子拉啊。”
“我来接你。”
“不用,我才没那么矫情,之前没有男朋友的时候,不也都自己搬了四年?”
陈亦行顿了顿,说好,那你注意安全,要是实在费劲,打我电话。
赵又锦一边挥手一边小跑去湖边,班级汇合点就在那里。她不时回头看一眼,陈亦行的车还没开走,仍停在远处,想必是要等她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才舍得离开。
心里暖烘烘的,她想,怎么像家长送孩子一样?
全班人聚在湖边有说有笑,夏日早晨的风还算凉爽,吹起层层涟漪,很多介怀的往事也一同被吹散。
毕业是欣喜的,也是惆怅的。
赵又锦套上学士服,望着那些熟悉的面庞,心知肚明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生命里这样多聚散离别,原来令人刻骨铭心的不只是快乐的瞬间,那些难堪的、伤感的过往,也一同被定格在记忆里,变成关于青春最复杂丰富的体验。
老大去了地方上的一个日报社,听说那是她的家乡,房价不高,日子可以过得很舒坦。
老二去了医药公司做文案,虽然和新闻行业是没什么关系了,但做文字行业的,去到哪里不是和文字打交道呢?
老三家里富裕,还没急着找工作,说是先休闲娱乐一阵,实在不行去家里的小公司坐着,给谁打工不是打工,老板是爸爸不好吗?
大家问起赵又锦来,赵又锦说:“已经定下来了,《新闻周刊》。”
人群里传来一阵惊呼,然后有人颇有感触地说:“不愧是我们班的学神,不枉费你那么努力了。”
很多个伏案疾书的夜晚闪过眼前,那些在图书馆度过的日与夜仿佛就在昨天,赵又锦不禁失神,总觉得时间太仓促,人好像突然就长大了。
八点半,人群陆续进场,会场外挂着鲜红的横幅:祝贺2017届毕业生光荣毕业。
赵又锦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走马观花听着领导发言,某个瞬间,手机震动了一下,她低下头来,看见辅导员的消息:现在可以过来准备了。
忘了说,赵又锦是优秀毕业生代表,要代表本届毕业生上台发言。
紧张是在所难免的,但比起从前那个不当干部、不善出头的赵又锦来说,这几个月的历练已经让她成熟很多。
赵又锦身穿学士服,戴着学士帽,拿着演讲稿上台发言。
全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一人身上。
灯光耀目,万籁俱寂,只有麦克风里清晰响起她的声音:“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好,我是2017级毕业生赵又锦……”
她的目光环绕一圈,落在每个人面上。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从最左侧到左右侧,直到某一刻,定格在边角的偏门入口处。
那里站了个人,西装革履,梳着一丝不苟的大背头,灯光下,银边眼镜泛着冷冽的光,尽显矜贵。
今天早晨,他还和她一起吃早茶。
一小时前,他在停车场说看她走了他就走。
赵又锦停顿了一下,但只有很短促的一下,随即继续演讲。这片刻的停顿除了陈亦行,没有人能够捕捉到。
她低下头,看着白纸黑字,嘴角一弯。
角落里,那人安然而立,和她一起笑了。
致辞结束,满场响起热烈的掌声,一想起在这响彻耳畔的掌声里还有他的一份,赵又锦就忍不住眼眶发热。
她下了台,朝他所在的地方飞奔而去,所有人都回头看着这一幕。
穿学士服的姑娘扑进西装男的怀里,“你怎么来了?”
“这么重要的时刻,我怎么能不来?”
赵又锦红着眼笑起来,“陈总日理万机,不怕耽误一分钟就少赚一个亿?”
男人故作姿态叹口气,扶了扶她歪掉的帽子,“那有什么办法?为了哄小姑娘开心,多少个亿都得亏。”
观众们开始起哄,此起彼伏地吹起口哨来。
陈亦行举手示意,请大家别关注他们,继续进行典礼。可大家不约而同举起手机,冲他们拍个不停。
陈亦行低下头来,看着怀里的小姑娘,“你们这一届可太八卦了。”
赵又锦狡黠一笑,“谁让你找了个新闻专业的女朋友呢?”
陈亦行:“失策,失策。”
嘴里这么说,眼里却是一片化不开的笑意。
窗外蝉鸣鸟叫,林叶沙沙作响。又是一年盛夏。有的故事落下帷幕,而有的故事却还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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