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一片冰心人得见
美国境内的华人社团组织, 美国最大的华人报纸《华侨报》,还有纽约省最大的华人电台,千方百计地寻找易宣元先生, 希望她用最本真的动人声音,将唤醒亿万国人报国之志的文章, 传送到热爱祖国的中华儿女耳边。让每一个彷徨迷惑的中华儿女, 通过易先生振聋发聩的金玉之声, 获得今后在黑暗隧洞中勇敢前行的力量。
于是珍卿再一次去了纽约市, 通过电台朗诵最近的文章讲稿, 而后又到唱片公司录留声片,寄送到海内外所有华人聚居的地方。
珍卿的声音被留声片传回国前,她的文章早已传遍中华大地, 国内外许多亲友读者的来信,经过海陆空的艰险历程,最终被送到了她的身边。
当珍卿每天专门辟出时间, 专意拆读国内的海量信件, 她亲自灌音的朗读留声片, 听说已陆续摆上国内的货加。那些代售留声片的书店和报社前,购片者日日在街上排成长龙, 每逢新上架的留声片被人买空, 后面人嚎啕痛哭者有之,以头抢地者有之, 与当年《葫芦七子》连载和出单行本时的盛况不相上下。
当然了, 多数中国民众消费不起留声机, 自然也不必去买朗读留声片, 就守着自制的矿石收音机, 轮换着听不同电台频道放送的易先生朗读。
珍卿有时也感到茫然和彷徨, 她承当得起民众的崇拜和信赖吗?她的文章论调未必都气魄盖世,在此间民众都是涤心良药一般。
珍卿也慢慢地想明白,处在危邦乱世的中国人,看到国家四面楚歌的处境,看到国人国内国际总在失败,不求神拜佛的人也要求神拜佛,不崇洋媚外的人也要崇洋媚外,不绝望自戕的人也想绝望自戕。人人都有朝不保夕的彷徨感,他们需要有人给他们一份笃定,需要有人指示斗争的方式和期限。
珍卿从脚下无垠的黑暗世界,遥望亲身经历过的后世光明,她不同时俗的自信发言,就像陡然划破黑夜的惊雷,让否定传统的人看到五千年文明的荣光,看到一百年沉重黑暗下的曙光。她一次次跟国人讲一个道理,中国和中国人永远不会失去希望,但这希望,不是靠摇尾乞怜和逆来顺受得来,而是靠全体中国人胼手胝足地奋斗,甚至牺牲。
易先生还在全世界面前发言,言若以区区一副凡人皮囊,投向烽火连天、疮痍满目之中祖国,便能即刻解国家民族于倒悬,包括她自己和家人在内,很多中国人都愿牺牲小小的自己。然而,务实者不会奢望这样的幻境。中国的沦落衰败非一日之寒,那么中国的复兴和繁荣,更非一人一时之力可以达成。所以我们每一位爱国志士,都要善加葆养自己的精神形体,都要有为家国奋斗一生之觉悟,甚至要有让无数儿孙奋斗一生之觉悟。
连比珍卿年长的亲戚朋友,也会来信跟她悲诉心腹之事。譬如在永陵教育局工作的玉琮二叔,还有睢县启明学校的卢纯庵教育长,珍卿的堂兄杜氏族长向渊,扎根家乡铁路事业的宏云表哥等,他们都从不同的角度告诉珍卿,现实境况让许多文人学者绝望,多少爱国志士筚路蓝缕地开辟荆荒,甘愿扎根在最偏僻落后的地方,想从各自的领域挽救颓靡的国家,终于国势衰微、内外交困,最终毫无获益而境遇更趋颓唐,一日日让人想放弃生的意志。
可是珍卿总是从历史、文化上,提炼出对国家、民族的强烈信心,传递着对现实和未来的蓬勃希望,她不知不觉成为许多国人的精神图腾。多少疲倦焦灼的奋斗者,要听着她柔韧的朗读声入睡,多少绝望痛苦的开拓者,要默念她的文字才能做事,原来国内如许多的人认为,若神州大地没有形用的清心纶音,盖住那些魑魅魍魉不祥的鬼声,中华大地必成黑暗无边之鬼域矣。
珍卿看这些资深望重的前辈,在信中将她捧为所谓的精神图腾,一时觉得汗毛直竖,一时又感到鼻酸眼涨。不管她是否受得起这样的称赞鼓誉,她很高兴能对同胞起到积极作用。
她更满怀深情地回了一封公开信,其中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有些时代的中国民众,注定要享受先辈创造的盛世,做平庸而幸福的太平人;而有些时代的中国人,注定要披肝沥胆救亡图存,以他们创造的煌煌盛世,而为后世子孙永远铭记。所以,身处民族衰弱期的这一代人,虽然必须背负屈辱、怀抱志气,流尽血泪与内外敌人作殊死决斗,然他们的浩然正气必将直冲斗牛,成为英雄辈出、永远被歌颂铭记的一代。
越来越了解自己于国人的意义,珍卿就越不介意作用被夸大,看了那些浸泡苦水血泪的来信,她继续像鲁大师一样以笔战为武器,告诉人们: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
珍卿被摆到民族精神图腾的地位,她在波士顿的住址就毫无秘密可言。从波士顿转过来的信件看,海内外找她约稿的人着实庞杂,其间鱼龙混杂也让人挠头。珍卿却不过时也做一些应付文章,现身市内一些推辞不得的应酬场面,这热闹劲完全不似在度假了。这一点让珍卿很感烦恼,三哥有时也说她的气色不好,吓得珍卿赶紧减少工作量。
珍卿的半年假期还剩一个多月,三四月的达斯小镇真的美甚。三哥谢绝了外头的许多应酬,专意陪珍卿度完暄暖的暮春——其实这里三四月的气候相当于中国的初春、仲春。
三哥给珍卿拟了个游娱计划,从珍卿从前寄给他的诗歌中,找出那首专讲她在美国的娱乐活动的,说后一个月的行程就按诗中内容安排,那诗歌是这样写的:
春天跳舞夏击球,柳荫轻步水观楼。
闲有野宴忙有歌,可卧青茵可唱和。
舟中观水脚量山,知鱼之乐闻鸟啭。
先生弹琴学子和,潇潇雨动粼粼波。
社会剧与经典剧,古今经典皆疑趣。
默剧烂漫歌剧繁,观众席中难成眠。
剪报等闲书无算,朝山暮海阅文酣。
会堂讲完讲教堂,三寸灵舌鼓八方。
观完机场观鸽场,肉鸟爱吃铁鸟翔,
婚礼圣洁丧礼愁,事外之人不解忧。
三哥果然是说到做到的,严格帮珍卿把控日常工作量,闲暇时候除了研究一日三餐,天天拽着她散步、打球、划船、爬山,每天晚上九点半就要上床,若非天气尚寒恐还要督她游泳。
珍卿最喜在天明水净时划船,这别有风姿的异域清境,让光阴变得静谧而浪漫,真是他们的桃源之境。
然而他们没完全与世隔绝,每天还会读报纸听广播。罗氏总统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姿态强硬地干预经济,三哥赞叹此人是明白人,从他的竞选宣言就能窥见两分,他觉得过上数年本邦就会局面大改。
他们在此出入起居样样如意,不过三哥按珍卿诗中内容,竟然将她说的“经典剧和社会剧”,也列成他们的游娱项目之一,连珍卿不喜欢的法国默剧也在内。
这一天,珍卿耐着性子在市里看完默剧,三哥也似乎未得其趣,他们开车回达斯小镇的路上,珍卿问他为何没兴趣还要坚持看。
三哥平常的微笑中,有难以捉摸的晦涩意味:“小妹,你知道,我们认识不过七年,分开却有一半时间。时间对于人类来说,是布满私人记忆的一段段光阴。但你在美利坚的三年,我们没有共享的记忆。在这里,有你最烂漫激荡的青春岁月,我不想你以后跟人谈起美国,总在叙述你跟别人的经历和记忆。”
珍卿下意识想说,他在国内的经历,不也照样没有她的参与吗?这种小事也值得萦虑心间?可她也忽然想到,莫是她那些所谓的追求者爱慕者,三哥没有表现出的那么淡然?
一瞬间好奇怪的感觉!
珍卿扪心自问,她欣赏一些新结识的异性朋友,但不能说曾对哪个人动过心。
若非三哥现在正在驾车,珍卿想攥着他的手放在心口发誓,她在本邦的三年时间,不曾有一刻对他们的爱情、婚姻动摇过。
但珍卿还是等回了住处,三哥泊好车走进来,她才拉着他缓缓站住,静静地拥住他也不讲话,等到两个人完全心绪宁静,她才挽着三哥脉脉地说:
“三哥,你知道吗?我每回收到家书,总把你的信放在最后看,因为我晓得不会只看一遍。每回看你的来信,我都想象你信中所言之景象,一遍又一遍地想象。”
陆浩云温润清俊的脸庞上,一双星眸熠熠闪着辉光,熟悉他的人会从他的面庞中,看到他雀跃不已的内心。就算他是漂泊不安的离乱人吧,他愿听小妹给他讲情话。一面是因颓唐国势难免不自信,一面也因在前月的交际中,太多人无意间在他面前表达对小妹的思慕之心,有些人还描述与小妹交往的细节。
而且他本身就有一点心病。也许小妹没有留意,国内很多关于她的新闻,传回去的照片别人认不出她,但他一定能轻易从众人中辨识她,她周遭总有含情脉脉的青年。有的是俊雅倜傥的中国男青年,有的是仪表堂堂的外国贵公子,衰退的国势让他的许多努力,显得毫无意义,忧心如焚却无可奈何,难免让人无限丧失信心,这种心理让他对小妹的事也难免患得患失。
来到小妹身边后,他的心渐渐地安宁了,可是前一阵的高频交际,又将他心里的情绪渣滓扰动起来。尤其他看见陌生的外国青年给她写信。
他总要亲口听她剖白一番,悬着的心才能落到地面上。
这时珍卿秀面微垂,略微愀然地看着三哥:
“三哥,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心意,不至于叫你生出新的误会。我在乡间受尽恶气和白眼,见过不少相貌堂堂却德行龌龊的人。所以,三哥,我不是以貌取人之辈。我最初喜欢三哥,是因你的体贴用心,无论这些是不是受长辈嘱托才做的表面功夫,我最初遇见三哥,你已给予我难得的尊重,还有稀世的温暖。
“而现在恭维、吹捧我,甚至说爱慕我的那些所谓才俊,若看见我第一次见你的形容,我想不少人会下意识掩袖驱赶——就像当初四姐对我那样——还有些高高在上者会视我若无物,有狗的也许还会放狗咬人吧。三哥,社会底层生活过的人,更易看清世人的真面目,我初到谢公馆对你的印象,到现在还没变。
“三哥,你之于我,非任何人可以替代,你是三哥、是丈夫,是让我极端落魄的时候,也感到浊世间善意的人。当然,这也不完全是你的功劳,是三哥你投胎投得好,母亲跟二姐将你管教得也极好。”
陆浩云莞尔一笑,一时间又百感交集,不晓得哪种表情最合适,只挑一挑眉毛老实地讲:“小妹,你没你讲得那么好,这并不是谦虚。”
三哥语声顿了一下,把珍卿拉坐在沙发上,到厨台上给她倒调制了一杯果茶,戳一根麦管拿来给珍卿,他也在她身边坐下,回想着初见小妹的那天。
那时还被称作“赤、党”的北伐军,不日将要兵临海宁城,他正摩拳擦掌准备乱中取势,好好发一笔内乱的财。所以,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囡要来,他几乎没怎么放在心上。就算母亲和他的新婚丈夫都不在,还有管家和下人管待这件事。
才二十出头的谢公馆三公子,对于母亲的再婚对象比她小,对于继父做小白脸却毫不知耻,心里其实抱着一份成见。但他意气风发地准备冲锋事业,就不必对家宅小事耿耿于怀;可是同样地,他也不觉得要格外关注继妹什么。
可是母姐奔丧前再三叮嘱他,务必照料好杜叔叔膝下唯一的小囡,陆浩云答应了。他这个人做事极重信誉,就算被动地接受一项义务,他也能把面上功夫做到最好,当时正好遇见大罢工,才叫人把继妹接到东方饭店。后来他做成了两桩地皮生意,才有闲情跟继妹打个照面。他的礼仪风度无懈可击,他不觉得天真的乡下小囡会埋怨什么,何况就算她心有埋怨,他也并不在乎。
陆浩云看珍卿吸溜着果茶,心绪复杂地坦白着:“小妹,我没你说得那么好。”珍卿丢下衔在嘴间的麦管,噘着嘴埋怨三哥:“三哥,我对你都不曾求全责备,你又何必妄自菲薄?相比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的吴祖兴,你在我心里就是一个圣人,若圣人还恨自己不够完美,那其他人就该喊打喊杀了。”
珍卿这样一说,三哥就完全释然,他并不轻易在人前妄自菲薄。但小妹不是其他人。
说完两个人都觉释去负担,然后就去洗澡换衣裳,高高兴兴地做起晚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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