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城上
从城上吊下来的河东军士兵总数至少在两百人以上,他们挥舞着锋利的陌刀对着攻城的金兵一阵乱砍,砍瓜切菜般将一片混乱的人群扫翻。
攻城的金人身上的铠甲都非常轻便薄弱,手上也没有长兵器,大多数人只带了一把短刀,一遇到这队敌人更是毫无还手之力。被他们一冲,都同时转身逃走。
这个时候,城上的弓手再次射击。先前,金兵还能躲在器械下,手中也有盾牌,现在转身逃跑,一个个都变成了待宰的羔羊,被毫不客气地一一点杀。
神思迷糊地趴在死人堆里,王纳看见,先前同自己一起冲锋的那个女真军官挥舞着刀子,声嘶力竭地怒吼:“可耻啊,女真人。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被敌人打得溃不成军。回去,都给我杀回去。督战队,督战队!”
可是,他面前全是潮水一样退下来的女真人,就算能杀掉几个乱兵,又如何止住这样的颓势。
王纳从他眼睛里看到很明显的惊惶。
好在,城上的宋军弓弩手帮他解决了这种烦恼。三支羽箭正中他的小腹,让他疼得大叫一声,然后佝偻下身体。很快,城墙上的床子弩也开始射击,距离正好,一支一米一尺长的弩箭从他的齐肩处劈过,将他切成两段。去势未衰的弩箭那巨大的铲形箭头带着一抹红色继续向前,顺便将两个士兵弹上半空后,这才“嗡!”一声插在地上。铁制的长柄尤自颤个不停。
更多的床子弩发出阵阵怒吼,失控的弩箭在人潮流中四下翻飞,到处都是绝望的惨号。
王纳看见,河东军那个军官大声咳嗽着咒骂道:“妈的,少爷们,别只顾着杀人抢功,等北奴一退,他们的床子弩就要过来了。不想变成一堆烂肉就抓紧时间啊!”
“是!”众河东军这才不甘地大叫一声。分成三个部分。一部分负责警戒,一部分负责烧金人遗留下的攻城器械,一部分负责抬伤员。
刚才这支陌刀军虽然勇猛,可因为要从城上吊下来,身上的铠甲都十分薄,有的人甚至只穿了一件无袖地棉袄。城下又有这么多金兵,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伤亡。
他们一个个俯身下去翻看着下面地尸体。遇到自己人。就背在身上。遇到没有断气地女真士兵。随手就是一刀。
远方。金营地战鼓已经停歇。传来长长地号角。攻城地女真士兵开始撤退了。
火光熊熊而起。云梯、鹅车、撞车上。火苗剧烈跳动。黑色地浓烟妖云四起。隆罩在城头。在这片黑色大幕中。一张张死人地脸惨白而麻木。长刀大戟插在地上。飞溅在城墙上地人血被大火一烤。变成黑色地斑痕。
一个河军士兵被浓烟熏得泪流满面。他伸出手来在王纳地头上摸了摸。咳嗽着。大声道:“这里有个没辫子地。”
“是不是自己人?”远处有人在问。
“看不清。咳……咳!”
“不管了,背上城去再说。”
“唉!”这个时候。剧烈的疼痛才从胳膊上传来王纳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他感觉右手怎么也动不了。
“大概是断了吧?”王纳这么想。
“忍住点。兄弟!”那个河东军士兵一用力将王纳背了起来,一把抓住身边的长绳,大喊:“楼上地,拉我上去!”
女真这一波攻势历时一个时辰,到现在,这次进攻算是被河东军彻底粉碎了,战果为零不说,反在城下丢了一百多具尸体。密密麻麻的人体组织散落在城下,看得人触目惊心。
久违的金军床子弩并未再次发射,这让河东军的陌刀手能够从容地退上城去。想来也可以理解,床子弩发射的都是全铁所制的弩箭,这么多钢铁望敌人头上砸去,简直就是砸钱。也只有大宋这样的强国才打得起这种纯粹的金钱战争。对女真人来说,与其拿钢铁成百上千斤地往敌人头上射击,还不如多锻造几把大刀来得实际。
女真军队退却后,战场再次陷入沉寂。太阳已经升到头顶,明亮地阳光下,城上地士兵将炉子里的火挨个熄灭。有人在裹伤,有人在小声呻吟,有人则得意扬扬地脱光衣服,炫耀式地露着身上地伤痕。
“你究竟是谁?”背王纳上城的那个士兵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抓了抓头,“以前我好象没见过你?”
王纳心中吃惊,河东军地残暴是有名的,如果被人认出来,还真不知道敌人该如何折腾自己。他假意地呻吟一声,装出一副异常痛苦地样子,喃喃说:“我是刚被征召的民夫,先前不知道……不知道怎么的,就……就掉了下去……”
“呵呵,你这个笨蛋,居然被人打下城去了。不过,能够被人打下城去,至少说明你不是个胆小鬼。不就是断了只手吗,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个陌到军士兵见王纳的右手软软地垂到一边,忙大声喊:“郎中,郎中,这里有个骨折的。”
一个郎中背着个背篓急冲冲跑过来,给王纳打上甲板,又从背篓里掏出一大包白色的粉末,用水调成膏状,不分青红皂白地给他糊了上去,糊成一个大茧,然后用布条捆了,吊到王纳的脖子上。
王纳有些疑惑,“这是什么东西?”
郎中笑道:“这是石膏。”
“用夹板就成,还糊这东西上去做什么?”王纳更是不解。
郎中解释说,骨折本不会死人,可骨头一断,一旦移动伤员,断在肉里的骨头一动,就有可能戳断血管造成大出血。如果用石膏固定,就不会有这样的危险。上石膏,对粉碎型骨折效果特别好。
“这是杨侯发明的一种接骨手法,用了之后,大家都说好。”他拍了王纳的背心一下:“士兵,你也别急噪,伤筋动骨一百天,我看你的伤势,至少得修养三个月。等下我给你登记下,拿了我出具的伤员证,你就可以回城修养了。放心好了,凭着这张证明,你可去所在社区的管制使那里领一张粮票,每天都有一份伤员口粮,饿不死你的!”
听郎中这么说,王纳心中有些吃惊,他没想到城中的戒备居然如此森严。小心地问郎中太原的情形。看得出来,这个郎中非常健谈,他一边给王纳开证明,一边回答说,城中依照街道分为不同的社区,城中百姓都要去社区管制使那里登记造册,领取一张身份凭证。日常,街上也有军统司和太原府的差人巡逻检查,若没带凭证,直接拿下审问。
王纳本就是一个谋士,如何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如果他现在下城去,不须一刻,就会被人缉拿入狱。太原才多大点,总共也没几条街,自己吊着一条胳膊往街心一站,十分之醒目。
要想从残暴如狼的河东军手里活下去,然后找机会逃回金营,就只能呆在城墙上。只等下一次金军进攻时,看有没有机会逃跑。
“姓名、籍贯?”郎中拿出一张盖了河东军大印的空白证书开始填写。
“王纳,燕京人。”王纳随口应了一句。
“燕京?”郎中停下笔,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王纳背心满是冷汗,硬着头皮回答:“我是被俘虏的辽军士卒。”
“哦,明白了,你是在隆德被俘的完颜活女的辎重兵。”郎中恍然大悟,口中鸹噪:“说起那支辎重军,还真有不少人才。白音知道吧,就是那个蒙古蛮子白音宝力格。现在都变成游奕骑的军官了。骑兵是什么,那可是杨侯的宝贝,吃得好,穿得好,一人两马。兄弟,看你一把年纪,想来也会骑马……你们辽人好象都会骑马。怎么不去当骑兵呢?”
王纳含糊地应了一句:“我是会骑马的,可我身子弱,人家不要。”
“身子弱,是有点。”郎中眼睛里又带着一丝警惕:“不过,骑兵那边专挑瘦小的士兵,这样战马也不累。”
王纳心中懊恼,这个郎中的话也忒多了些,真是讨厌。再这么说下去,自己就要彻底暴露了。他苦笑着说:“我怎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要我,大概是嫌我老吧。”
郎中笑了笑,“可惜了,如果你能做骑兵就好了。你看人家白音,现在牛得很。上次追击娄室,斩首十级,立了好大功劳。回太原之后,这小子居然不知道拿头颅去请功,就那么堆在自己家门口炫耀,说他们蒙古人都这样。最后你猜怎么着,臭死人了。不但没得到赏赐,反被李将军抽了二十鞭子。这个蛮子!”说着话,郎中笔走龙蛇,将一张伤员证写好,递给王纳,“给你,去社区报道吧。”
王纳摇摇头:“我不要,我要留在这里。”
城墙上的众人都将头转了过来,盯着王纳。
王纳硬着头皮说:“我要留下。”
“好!”一声喝彩声传来,把王纳吓得一缩。
一个高大的军官走过来:“好,你不错,是我河东军的种。留下,虽然你身体单薄,但你这种敢战的精神却是我河东军所特有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老龙卫的人。今天,我赵明堂做主,让你加入我的陌刀
“好汉子!”城墙上的众人都大声喝彩。
王纳心中有些惊惧,原来这人就是河东军坐第二把交椅的赵明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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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三章 暴露
就这样,王纳居然鬼使神差地做了陌刀军的一名士兵。(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无弹窗广告)可怜他年届四旬,又是金国的节度使,居然还吊着一条胳膊在城墙上跑来跑去。
因为断了一条胳膊,也没办法上阵作战。于是,北门守军安排他照看十个炉子,负责熬制铅汁和烧热水。
但王纳往日身娇肉贵,什么时候做过这种粗活。生起火来痛苦万状,常常是火没点着,反被烟熏成了兔子眼。
赵明堂本对王纳这个敢战之士青眼有加,可看到这个家伙实在太无能,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地问王纳:“你究竟能做什么呀,笨成你这种样子还真不多见,真是丢了我赵某人的老脸。”
王纳羞得满面通红,想了半天自己还什么都不会,难道要对他说自己的特长是作官?
最后,他只能无奈地回答,说:“我会写字。”
“什么?”城墙上的众人都同时看了过来。
赵明堂怒吼:“洒家也识字!”这一气,赵明堂又开始咳嗽起来,直气得额头都咳出汗来。
王纳的一张脸更是红得快要燃烧了,他低着声音说:“我以前在辽国的时候还参加过科举呢!”
“真的……科举,这么说来,你是个文人了?”赵名堂不敢相信地看了他一眼。
王纳更是羞愧,回想起这两天在完颜宗翰和完颜希尹那里受到的屈辱,悲愤地嘟囔:“百无一用是书生。”
“太好了!”赵明堂欢呼一声。一把将王纳搂住:“我这里正缺一个参军。他奶奶地。古松读书多。骄傲得快变成一只公鸡了。李鹞子那里有个半路出家地读书人梁云龙。也拽得不象话。老子看他们就来气。现在。我河东军地读书人都被杨侯要去了。(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无弹窗广告)关群、虞先生都成了他地心腹。也不知道给我派一个过来。好家伙。你居然参加过科举。太好了。看我不气死古松和梁云龙这两个假书生!”
王纳一呆。心中欢喜。忙跪在地上。假意道:“愿为将军效劳!”
“起来。起来。好好干。以后你也当我老赵地军师。”赵明堂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
城墙上地河东军伙食极好。中午。城中地辅兵担着十几口木桶跑上城来。将一个个白面馒头分到各人手中。城上地每个士兵每人还分得半斤肉和一碗羊肉汤。
吃惊于河东军地良好待遇之后。王纳看着手上地半斤肉和那碗汤。心中一阵烦恼恶。他习惯吃斋。一嗅到羊肉地腥膻就恶心得不行。
“吃吧。吃吧。不吃肉怎么长力气。你身子又弱成这样。以后还怎么做我地参军?”赵明堂盯了他一眼。
王纳被他一看,心中发慌,忙将头转到一边。
城中,满城军民都走出家门。手中拿着大盆和粮票在街上排起长龙。等待河东军的配给口粮。据赵明堂说,城中的粮食和物资都已经被河东军彻底征收。现在。满城但凡喘气的,都已经被捆绑在杨华的战车上。
上一次宗翰遇到王禀。八个月都没能拿下太原。现在遇到更厉害地杨华,这仗估计也打不下去了。王纳已经可以肯定这一点。又回想起自己给宗翰带信说娄室已经打到郑州时,宗翰脸上的表情,他隐约地觉察到有什么地方不那么对劲。
粘罕虽然是女真第一猛将,可为人十分狡诈,加上有有谷神这个谋士在,他们应该知道,强攻太原是根本没任何可能地。可又为什么要使用蚁附攻城这种等而下之的手段呢?
受到河东军的沉重打击之后,完颜宗翰并未就此罢手。饭还没吃完,女真大营又传来响亮的号角声,希尹再次指挥部队攻城了。
这一次进攻,女真人在北门再次投入了一万人马,在进攻开初,投石机照例开始了短暂地火力压制。不过,这回城中的守军以有了戒备,因此,这一次依旧没有人伤亡。
然后,女真士兵推着数目众多的攻城器械扑到城墙之下,一声呐喊,沿着云梯死命地朝上面攻来。
而城中的河东军的器械也开始射击,投石车、弩炮、床子弓、夜叉檑、砖檑、泥檑、木檑、车脚檑、奈何木、坠石、狼牙拍、铁火床、游火铁箱、行炉、猛火油柜、燕尾炬、飞炬、金火罐……王纳知道和不知道的武器都轮番地被推了出来,逐一使用。
太原虽小,但坚固之处不下东京,在付出上百条人命的代价后,河东军终于将女真人的进攻打退。
这次进攻,金人有备而来,有在后面于被打退安排了督战队。所以,战斗一开始就显得特别地惨烈。到傍晚地时候,女真人的进攻终于结束。
王纳因为是伤员,加上有做了赵明堂手下地文吏,就躲在箭楼里呆了一下午。等夕阳染红了西面天空,王纳探头看下去,却见那条护城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波光粼粼起来,仔细看去,却是一弘热血。
他面色苍白地坐下,再说不出话来。
这次攻击,女真人损失超过五百,可谓前所未有的惨败。
晚上,赵明堂发动了一次反扑,斩首五十级后得胜而归。
不过,让赵明堂暴跳如雷地是,居然有两的士兵被金人俘虏了。
第二天,这两个河东军士兵被金人推在楼车上当挡箭牌,再次向太原冲来。
见自己人落到敌人手中,城墙上地众人都沉默下来。
而那两个士兵则大声怒吼:“你们还是杨侯的兵吗,向我射击,快啊!老子已经活腻了,想死……射击,射击……你们都是女人,女人猪!”
城墙上,所有人都阴着脸。
“混蛋!”赵名堂冲到一辆弩车前,调整了一下方向,狠狠地提起大锤往扳机上砸去。
“不!”王纳禁不住大声惊呼。
一支巨大的弩箭射了过去,将一个士兵铲掉了头颅。热血泉水一样飞溅,淋了身边那个俘虏一身。
活着的那个俘虏哈哈大笑:“痛快,赵指挥,谢啦,再来一发!”
苍凉的歌声从他口中响起:“岂曰无衣!”
赵明堂又是一锤敲下去,悲愤地大叫:“与子同袍”
王纳的眼泪夺眶而出,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河东军人,他不是奸细,不是俘虏。
第三天,堆积在城墙下的尸体更高,因为没有人收尸,臭得人睁不开眼睛。大群的红头苍蝇覆盖在死人身上,低头看去,那一片肉山尸海正微微蠕动,如同活了过来。
王纳尝试着扔了一块石头下去,“轰!”一声,黑色的云团腾上天空。
这一日,宗翰没再进攻。一万多女真人同时动手挖壕沟,蜘蛛网一样的壕沟向太原延伸过来,直接挖到城墙根部。到夜里,借着夜色的掩护,他们在城下堆积了大量的柴和,试图用火攻。可惜,就在这个时候,城门突然大开,游奕骑突然出现,将下面的敌人砍得四下逃窜。
第四天,敌人的士兵终于冲上了城头,城墙上,到处都是厮杀纠缠在一起的士兵。漫长的一天结束之后,城上的河东军伤亡惨重,牺牲了五百多人。
王纳已经不知道城上的守军究竟换了几茬,来一波倒下一波,前赴后继,不竭如江河。
四天的厮杀,宋、金两军士兵已经陷入了疯狂,满世界都是血红的眸子。只赵明堂已经神色不变地坐在箭楼里,冷静地下达着各种命令。
“禀赵指挥,金人冲上来了。”
“派出一百个陌刀手,去那边维持一下。”
“敌人退了。”
“把陌刀手撤下来,辅兵补充上去。”
一个满面灰尘的士兵伸出肮脏的双手去抓热气腾腾的馒头,直抓得馒头上全是黑色的爪痕。
这个时候,王纳看见远方的金营上空有大群飞鸟掠过,有无数金人正在空地上张网。他手一颤,馒头落到地上,“赵将军,敌人在捕鸟。”
“那又怎么样?”
“只怕敌人会使用火杏,我听人说,金人带了许多杏子核。”王纳斟酌语气念道:“磨杏子中空,以艾实之,系雀足上,加火,薄暮群放,飞入城垒中宿,其积聚庐舍,须臾火发,谓之火杏。”
“这是什么?”赵名堂愕然。
“这是李卫公兵法上写的。”王纳道:“怕就怕金人抄书,也给太原来上这么一招,是不是提前做些防备,以免失火?”
赵明堂呵呵一笑:“这种攻城法太骇人听闻,说出去,怕要被人笑掉大牙。”
王纳,“有备无患,还是提前做些准备为好。”
赵明堂想了想起身下城:“我去问问虞先生和关群,问他们书上是不是写过。”
等赵明堂离开没片刻,四天前给王纳裹伤的那个郎中突然来了,还带着一个军官。一进箭楼,他就指着王纳说:“古老板,我已查实,城中没这么一个人,可以确定他是北奴的奸细。”
那个姓古的军官一挥手,从外面冲进来两个士兵将王纳按在地上。
王纳心中一凉:“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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