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少皇不行
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金砖, 颜乔乔感觉有些尴尬,试图挽回尊严。
“殿下,”她艰难地说道, “我带着它,并不是因为它值钱……”
他微微挑眉, 忍下笑意, 淡声道:“知道。你只是用它增重,好追上半空中的神谕。”
颜乔乔恍然大悟,击掌道:“没错!就是这样!”
公良瑾垂眸浅笑,接过神谕随手拨开。
眸光微微一顿。
片刻,公良瑾全无笑意地勾了勾唇角, 将手中的金卷递给颜乔乔。
她好奇地接过来一看, 只见神谕上赫然浮着几个金光凝成的字样——
【来年冬末,公良不死,尔等俱亡。】
她怔怔睁大眼睛, 脑袋回荡着轻微的嗡鸣。
西梁邪神降下的神谕, 与南越的巫祖之谕, 简直便是如出一辙。
——来年冬末, 倾全族之力,灭公良。
——来年冬末,公良不死,尔等俱亡。
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手指不自觉地发颤。
她是再世重生之人,她清楚地知道,前一世, 他们得逞了。
灭国之战, 正是来年冬末。
这一切, 究竟是怎么回事?所谓的“神”,又是些什么东西?为何他们如此默契,要做同一件事情?
豺狼虎豹,当真是亡我大夏之心不死!
颜乔乔默默攥紧了手中的金砖,浑身血液“哗哗”奔腾。
情绪激动之下,来自骨缝深处的虚弱、寒冷和疲惫更加泛滥成灾,她的呼吸变得沉重,热气从骨头里冒出来,涌上脑门,熏得她微微摇晃。
公良瑾道:“莫怕。”
他的嗓音依旧清冷镇定。
颜乔乔轻轻摇了下头,抱紧金砖,抬眸看他。
东珠的光芒像月华,泠泠照亮不大的石窟。身侧之人,凌凌皎皎,玉琢冰雕,像明月像清泉,像无情无欲的画中仙。
他并未看她,微垂着狭长的眼帘,薄唇紧抿,若有所思。
眉间带着些清冷困扰的思绪,并没有要与她说话的意思。
两个人,离得不远,却泾渭分明。
颜乔乔忽然便意识到,这一场镜花水月,梦幻泡影,终究是到了头。
她怔怔看着他,心中空落落的。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被“赵玉堇”纵容了这么些日子,她都快要忘记君臣该如何相处了。
她抿了抿唇,身躯泛起更多寒意,脑袋阵阵眩晕,呼吸也带上热腾腾的腥甜。
大约是因为身体不适,心中有些难抑委屈。
她可怜兮兮地抱紧怀中的金砖,想着死在金血台顶的冰壶与檀郎。
那只白螳螂一定没想到,许乔和赵玉堇,根本不是真夫妻。
思绪忽然顿了下。
她记起,殿下原本已经懒得理会冰壶,却因为她多说了一句话,而被他返身灭口。
——“你根本不是修……”
冰壶是个修罗道宗师。
未说完的半句话显而易见。
殿下,不是修罗道。
颜乔乔忽然便坐不住了。她这个人,好热闹,爱作死,让她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她浑身便像长满了毛毛刺一样难受。
此刻心情正发闷,她不禁赌气地想,‘若我说这话,殿下莫不是也要杀了我?’
“殿下。”她望向他。
公良瑾抬眸:“怎么了?”
黑如琉璃的清冷瞳眸中映出她的面庞。
苍白虚弱,唯有脸颊浮起几丝不正常的酡红。眸光软软,光泽暗淡,像是被滚烫的热气蒸干。
他微微蹙眉,正待开口,她已抢先一步,直冲冲地道:“冰壶说,您不是修罗——”
她未能说完一句囫囵话。
一根修长坚硬的手指摁住了她的唇。
唇瓣傻乎乎地继续动了动,声音却已消失在唇舌之间。
他垂眸,低低开口:“不可说。”
她动了动唇,感觉就像在故意亲吻他的手指。一瞬间,头皮发麻,后背蹿起了闪电和火花,心脏忘了跳。
她忽然发现石窟很窄,窄到空气里都是他独特的清幽冷香。
而他的手指却是干燥温热的,压着她的唇,姿态强势。
四目相对。
公良瑾神色微微一滞。喉结缓缓动了下,他不动声色吸一口气,镇定自若地问:“知道了吗?”
嗓音比平日暗沉少许,覆在她唇瓣上的手指隐隐发热。
“嗯。”她答得飞快,心中一片兵荒马乱。
修什么罗?罗什么道?什么罗道?
什么道不道的,和她乔颜颜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手指离开她的唇瓣,却未收回,而是覆上她的额头。
“风寒入体。”
他蹙眉收手,将那两枚温热的赤火珠移近了些,然后反手解下外袍,罩在她的身上。
一瞬间,她被他的温度和气息彻底包围。
*
月盈而缺。
天色还未彻底暗下,空中已悬了一轮半透明的月。
容颜过于娇俏的女子顺着山道奔向莲药台,远远便朝两名执事喊道:“速速开禁制,急!”
“回来了?”执事笑道,“不得了啊,因病请了月假的人,竟然舍得提前回来,真不像你!”
平平无奇一句打趣话,却让女子眸光微微闪了下。
“我晋阶宗师了!”她扬起一张艳色灼人的小脸,大声道,“老师还等着我救人呢!”
两位执事神色一振,收敛了嬉笑,急急打开禁制,将她放入莲药台。
窈窕白袍很快便没入山道,远远地,隐约可见几丝浅金色的阵光在她身后晃了晃。
“这人生际遇啊,当真说不好……”左面那位执事摇头叹道,“不学无术颜乔乔,竟然晋阶宗师,跑到所有人的前头!”
“可不是么。”另外那位掷地有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夜幕一点一点降下。
莲灯一盏盏点亮,女子奔到护心池外的大堂时,差点儿撞上了埋头咂烟袋的院长。
“老师,我晋阶啦!”她得意又着急地道,“可以替老夫人治疗了!”
只见紫金烟嘴缓缓明灭了两下。
一大蓬烟雾升腾而起,院长抬起双眼,用鼻孔奔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
“刚巧,迟来一步,人没了,刚没的。你晋级慢啦!”他一下一下点着脑袋,大声叹息,“少皇瑾,不行啊!”
“怎么会……”她微退半步,“不是说能撑一个月么?”
院长眨了眨眼睛:“一月是大月。嘿,巧了,就差这一天——里面还在收拾,别进去踩了,踩脏我地板不好弄。”
说话间,浓郁的血腥味从后院方向幽幽飘出来,正是血邪特有的那股异样腥臭。
“啪。”一声黏腻沉重的脚步落入堂屋。
是一只饱蘸了浓血的兽毛靴。
身高九尺的巨汉躬身穿过隔帘,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
漠北王,林霄。
他定定望了女子一会儿,扯唇,僵硬地笑了笑:“你来迟了。”
他的左手中握着一柄带鞘的刀,此刻,刀与鞘相接之处挤出几丝带气泡的血沫,显然是刚刚斩了血邪,未擦刀便收入鞘中。
“抱歉,请节哀。”女子垂眸道。
林霄疲倦地挥了挥手,没心力顾什么礼貌,转头与院长说起了后续殡丧事宜。
“哎那个颜什么,”院长道,“你去一趟少皇瑾那里,把消息告诉他。”
女子颔首:“好的老师。”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昆山巨阵之中,院长扬起手中的烟斗,原地起跳,“啪”一声敲在林霄的头上。
“就你这二两演技,还偏要出来献个丑?!”
林霄摸头哂笑:“嘿嘿……那不是后面还要演好多回嘛,一回生,二回熟,提前排演排演!”
院长微眯起双眼,抱臂摇头:“还真叫小瑾儿料中了,果然来探情报哪,可惜来的只是个伪身……”
“早晚拿住妖人。”林霄握了握拳,转向院长,正色拱手长揖,“多谢二位高徒,于千钧一发之际除掉大邪宗,救下阿母一命,此恩此情,林霄没齿难忘!接下来,我们母子必定全力配合,引蛇出洞,将贼子一网打尽!”
想到昨日血邪险险就要发作那一幕,铁塔般的壮汉仍然心有余悸。
院长呵呵地笑:“也就老夫人不忌讳装死这事儿!换作老夫,听见旁人给我哭灵,我能当场掀了棺材盖砸他头上。”
“您老是要成圣登仙的人!寿与天齐!”林霄大拍马屁。
闲闲说着话,院长眸中有金色阵光明明灭灭。
巨阵流转,他盯着那道与颜乔乔肖似的身影,看她离开莲药台,前往赤云台,顺利开启门禁,进入颜乔乔的院子。
“颜玉贞。”院长摸着下巴,目露沉吟。
*
夜深之后,河中寒冷的水气一阵接一阵渗入石窟。
颜乔乔烧得更厉害了。
她裹着公良瑾的外袍,靠在石壁上,身躯一阵接一阵无意识地颤抖。
“殿下……”她身上很冷,脑袋却像是煮了一锅沸水,不停地冒出炽热的气泡,将她冲得头昏脑涨,神智不清,“赵玉堇哪去了啊……”
公良瑾正转头看她,闻言,动作一顿。
她迷迷糊糊抬起眼眸,望向他。
“殿下,我好想赵玉堇。”
他喉结微动,缓声道:“想他什么?”
“想他抱。”她的声音有些委屈,“我冷。”
话音未落,一只大手便揽住她的肩,将她的身躯拢入怀中。
他的身体不好。在这样的寒夜脱下外袍,身上已变得温温凉凉。
“赵玉堇?”她试探着唤了一声。
“嗯。”他低低应,“我在。”
她傻乎乎地笑开,酡红的脸蛋仿佛染上了好几层胭脂。
她往他精瘦坚硬的怀中拱了拱,抬起双臂,环住她惦记了小半个晚上的腰,偷偷地闻他身上带着碎冰感的清幽味道。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抬手,拥住这个意识不清的病患,给她足够安全感。
她时不时便动一动,蹭一蹭。
片刻,她忽然抬眸:“赵玉堇!”
“嗯?”
“什么东西,硌我了。”
公良瑾身躯一僵,镇定自若、若无其事握住她的双肩,将她柔软的身躯稍微挪开,嗓音沉沉,“什么也不是。”
她低头看去。
“……哦,金砖。”
74、金石相击
颜乔乔身躯一动, 抵在两个人之间的金砖便直直掉了下去。
落向某人下腹。
下一瞬间,颜乔乔隐约听到了金石相击的声音。
“?”
旋即,一道陡然错乱的气流落在她的发顶。
颜乔乔迷迷糊糊抬起双眸,冲他笑道:“赵玉堇, 你身上究竟藏了多少好东西?”
血玉骨令、幽磷白瓶、东珠、赤火石、翅膀……
还有此刻金砖撞上的东西。听着声音, 便能感觉到它的质地非常坚硬。
她一面说, 一面把手探了过去, “让我看看。”
公良瑾:“……”
他深吸一口气, 大手镇下, 捉住她那只为非作歹的爪子。
“嗯?”她眨了眨眼睛。
他不动声色,曲起一条长腿,将她柔软的身体隔离在安全的地方。
他一手扣紧她的手指禁止她乱动,另一手摁住她的后脑勺。
颜乔乔忽然被制住, 还未回过神, 天人般的俊美容颜已俯身凑到了近前。
他的神色与平时大不一样,眸光暗沉,气息缓重, 动作强势而利落。
颜乔乔双眸睁大,身躯不自觉地微微蜷缩, 心间一阵悸颤。
她下意识想逃, 脑袋却被他的大手牢牢扣住,毫无辗转余地。
心慌得一塌糊涂,思绪搅成一团乱线,骨子里一阵一阵往外泛着麻。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天敌叼住脖颈的动物, 丧失了思考和活动能力,只能任对方为所欲……
他微微眯了下黑眸,恨恨启唇:“别乱动, 闭眼,睡觉。”
清冷的嗓音变得暗哑,带着些平日没有的警告意味。
颜乔乔怔怔眨了眨眼睛,吐出小小一团烫人的、带着花果清香的白气:“……哦。”
原来,他只是要命令她睡觉。
她绷紧的双肩慢慢松开,一阵酥麻的软意拂过周身,她顺着他手掌的动作,软绵绵把脑袋倚在他的身上。
她的脑袋烧得不大灵光,下意识便喃喃道:“原来赵玉堇不是要亲我啊。”
公良瑾:“……”
“自己媳妇也不碰吗。”她嘀嘀咕咕,“没关系,我不在乎。”
脑袋里迟缓地想着,即便是赵玉堇,也和殿下一样不染红尘,是神仙。神仙本来就没有七情六欲,怎么可能下凡亲人?
公良瑾额角青筋直跳。
他深吸一口气,垂眸看她。
她仍在没完没了地叨叨:“无所谓,我真的不介意,我早就说过……”
一只大手拎住她耳朵尖,示意她抬头。
四目相对。
黑而深的琉璃瞳眸中,清晰地映出她晕红得不正常的脸蛋。
带着薄茧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擦过她的耳廓。
他认真道:“旁人胡言乱语,听过便过了,如何当得了真?”
他的神色和语气都是老成持重的模样。
颜乔乔后知后觉缩了缩脖子。
他分明只是碰了她的耳廓,可不知为什么,内耳骨却一阵阵酥麻,麻到了心里去。
她晕乎乎地看着他,脑袋忽然搭错了根弦。
她笑道:“那赵玉堇,你到底要不要亲我嘛?”
公良瑾:“……”
她轻轻眨着眼睛,烧得滚烫的唇瓣微微开启,像赤霞株的花云,浓艳、轻颤,每一下都在撩拨他固若金汤、克制自律的神经。
他盯着她,片刻,眉心蹙起。
她的笑容极美,却并不凝实。就像站在水边捞月,明知伸手只会握到满指破碎,却还是带着一腔孤勇,向水面探出指尖。
他察觉到她藏得极深的脆弱。
眼尾的薄红迅速褪去,长睫掩下眸色,他缓缓垂头。
鼻尖轻轻相触。
她热,他凉。
颜乔乔感觉自己正在与一尊神像亲近。凉凉的、坚硬的、冷白若玉的。
她壮起胆子,眼睛一错不错地看他。
身体和心脏都在微微战栗。她其实有些恐惧,前世黑暗痛苦的七年给她烙上了太深刻的烙印,她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够与人亲近。
她想,唯有他。唯有眼前这个人。唯有赵玉堇。
他微微偏头,鼻尖相错,薄唇落下。
一双大手覆上她缩起的双肩,安抚她。
轻如羽毛般的吻,落在她的唇上。
呼吸交织之际,她清晰地听到自己心中的欢喜在抽枝发芽。
轻浅一吻,克制、珍重到了极致。
像温柔的微风拂过花瓣,像垂柳的尖尖触起不成形状的波纹。
一触即分。
他缓缓直起身,拥她入怀。
她听到他的心跳不甚规律,轻一下重一下。
“不太合适。”他淡声自语,“与我亲近时,不该想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此事到此为止,日后再不提。”
他眸光微冷,默默将“赵玉堇”这个身份抹杀。
颜乔乔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的嗓音低低地带着磁,让她本就十分绵软的身体快要化成一泓春水、一捧春风。
她揪着他腰侧的衣裳,把烫得难受的脑袋拱在他温凉坚硬的身躯上。
“赵玉堇。”她发出心满意足的感慨,“为了见你,我愿一病不起!”
“……”
他用两根冰一样坚硬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尖,迫她抬头。
他凉凉瞥着她,全无笑意地微笑:“久病床前无孝子。”
颜乔乔:“……”
“还不睡?”他微挑起眉。
她心虚地弯了弯眼睛,抬手拥住他和金砖,陷入昏沉沉的梦乡。
*
颜乔乔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驾宽敞的马车上。
身-下垫了好几层蓬松柔软的天丝褥,颠簸起来也绵绵软软,就像乘着平缓起伏的巨浪前行。
什么时候离开了那条河,她竟浑然不知。
她忽地一震,急急抬头环视周遭。
抬眸,与坐在主位上煮茶的公良瑾对上了视线。
“殿下……”
他压了压手掌,示意她躺好,不要起身乱动。
颜乔乔着急:“我砖呢?”
她的大金砖,那么大一金砖,抱在怀里,怎么就没啦。
公良瑾:“……”
他揉了揉额角,视线落向案桌一角。
颜乔乔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她的金砖被他用来做镇纸,镇着几份公文。
她眸光微闪,心中悄悄晃过一个念头——殿下不会用得顺手就不还给她了吧?到时候她该如何向他讨要,才会比较不失礼?
公良瑾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轻声叹息:“看来病是全好了。”
眼前这人,与依偎在他身上眸光软软唤他赵玉堇的那一个,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颜乔乔控制着自己的视线,尽量不去瞄金砖。
她清了清嗓子,道出自己心中疑问:“殿下,我们不是正在被西梁军队追杀吗?”
“嗯?”他道,“那又如何?”
她迷茫不解:“我本以为要奔袭丛林、跨雪山、过沼泽,受伤、吃生食,历经千难万险九死一生……才能逃脱追杀,返回大夏。”
公良瑾淡淡一笑:“最难的事情你我已经完成,其余的,自该由旁人操心。”
颜乔乔:“……”
好有道理。
说话时,她感觉到车厢微微震荡,厢壁传来“笃笃”声,如同在下一场疾雨。
“这是……”
“西梁人的箭。”公良瑾的广袖纹丝不动。
颜乔乔:“……”
马车后方响起了喊杀声。听着响动便能知道,路上埋伏了大夏的将士,在马车经过之后,替他们阻截身后的西梁大军。
颜乔乔神色微凝。
此地深入西梁国境。她知道,这些英勇的将士将永远留在西梁,再无机会回乡。
她抿了抿唇,心中有激荡,也有沉重。
“值得。”公良瑾淡声道,“血邪大宗师没有回头路。倘若叫他成功吞噬西部瞳的话,他将入主金血台,受一国供奉,肆无忌惮地吸食活血。数年之内,放眼西梁恐怕见不着几个活人。”
他的语气极为平静,浅而淡的陈述,却令颜乔乔遍体生寒。
她忽然想到,前世没有她和殿下的刺杀,“檀郎”与冰壶必定成功吃掉了西部瞳。
她记得在未来几年里,西梁方向一直悄无声息没有什么动静——原来不是没动静,而是正在酝酿一场真正的大风暴。
血邪若成圣,世间怕是要沦为真正的炼狱。
她深吸一口气,怔怔望向公良瑾。
前世,殿下那一身血杀……莫不是,他在前往京陵斩韩峥之前,已出手平定了西梁血邪之祸?
心间忽地一震,直觉告诉她,她可能猜到了真相。
这般想着,胸中不禁热血激涌,指尖难抑地轻颤,滚烫的热泪浸湿了眼眶。
她想,他一个人走过那些路,只有孤零零一柄王剑陪着,该有多么孤独、多么辛苦。
她怎么能让他一个人。
越是深想,越是悲从中来。
公良瑾煮好茶,抬眸一看,见颜乔乔红着眼,抿着唇,金豆子噼啪乱掉。
“……”
这是……吓着了?
他迟疑片刻,起身。
顿了顿,俯身拾起镇在案角的金砖,目光复杂地瞥了它一下,然后默默走到她的身旁,在细榻边缘落坐。
薄唇微抿,略微犹豫。
终于。
“颜乔乔,”他垂眸,正色问她,“需要赵玉堇,还是你的砖?”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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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5、信得过我
颜乔乔觉得殿下可能误会了什么。
此刻她情绪悲恸, 并不是因为思念赵玉堇,更不是为了区区一块半尺大小、雕刻着精美繁复花纹的、沉甸甸纯足金的金砖。
她心中所想,分明是前世她不曾参与的、殿下一个人经历的那些波澜壮阔的过往。
她动了动唇,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思忖间, 她下意识抬起手, 从他手中接过了那块金砖。
公良瑾:“……”
颜乔乔:“……”
她反应奇快, 立刻诚挚地对他说道:“殿下请您听我狡辩。”
公良瑾微笑:“……”
直觉告诉颜乔乔, 笑得温和斯文的少皇殿下, 他生气了。
而且气得不轻。
“殿下。”颜乔乔赶紧亡羊补牢, “我方才心中想着前世的殿下。”
她托起手中的金砖。
“前世不曾刺杀檀郎,那一场最终浩劫,必是由您亲手平定。在我心中,您就像这砖, 坚不可摧, 顶天立地,救苍生于水火,挽大厦于倾崩。”
公良瑾看起来有些头疼。
他由衷地觉得, 无论任何人与她接触过,想必都会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世间怎会有这般厚颜无耻的可爱之徒。
“你就如此信得过我。”他淡声道。
颜乔乔把脑袋点得斩钉截铁。
他沉默片刻, 道:“如你所言, 前世我未能救你性命。你不怨我?”
颜乔乔飞快地摇头,不假思索回道:“我只遗憾前世未能陪伴殿下左右。京陵一战,殿下孤守空城,我身在远方徒留遗恨。失踪七年, 殿下浴火归来,我身陷囹圄任人宰割……我如何能怨殿下,我想到您孤零一个人走过那么多路, 我只会心疼殿下。”
说到这里,眼眶忽然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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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急急将头撇到一旁。
沉默片刻,他轻轻笑了下,把一只大手重重覆上她的肩。
“心疼一个七年成圣的修真者。”他叹息道,“你脑袋里装的是木头?”
颜乔乔:“……”
好像是这么回事。
圣人得道飞升,成仙成神,解决了此方天地的恩怨,殿下便破碎虚空畅游大千世界去了,轮得到她一个死人来同情?
她转回头,看着他,嘴角垮出可怜兮兮的弧度。
她道:“您到了外面,如果娶了妻,待她会像赵玉堇待许乔那般吗?”
公良瑾:“……”
“没有如果。”他心平气和地说。
“嗯。”她敷衍地点点头,心情并不见好,“前世我错过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光。后悔太迟,徒留遗憾。”
她心中不好受,只能紧紧抱住怀中的金砖。
*
这一日,死士护送着公良瑾抵达了西梁与大夏的边境。
前方关卡已被戍边军攻下,只要与边军汇合,此次刺杀之行便可圆满结束。
只不过,最后一刻遇上了小小的麻烦。
前方排兵挡道的这支西梁军队并不算强,边军未能及时将他们击溃,是因为这支军队将远远近近的西梁平民百姓全绑了,浩浩荡荡十万人,尽数架在军阵前方充当盾牌。
十万百姓啊,哪怕站着不动给人杀,也不知要杀卷刃多少宝刀。
荒野一马平川,无法绕行。
倘若再不击溃这支西梁军的话,公良瑾一行便要直直撞入他们的军阵之中。
大夏戍边军的黑甲在烈日下反射着寒冽的光芒。
没有人愿意对手无寸铁的平民举起屠刀,然而形势逼人,众将士没有选择。
没有什么能比储君的安危更重要,拖到此刻才做决断,已是严重失职。
边军将领的眉心皱得能够活活夹死苍蝇。
扬起的铁掌隐隐颤抖,准备向敌阵放箭。
众将士唇角紧抿,心情沉重。
与大夏边军的沉闷肃穆相比,那支西梁军队反倒气氛十分轻松,他们望向阵前百姓的眼神,如视猪狗。
西梁军主帅与副将正在制定围杀策略——用这十万百姓的身躯堵起血肉长城,阻挡大夏边军的脚步,西梁正规军则分五路包抄,誓必截杀那队车马。
“硫磺火。”一名副将对下属道,“去,令那些贱民吞食硫磺火,等到大夏人踩过他们尸首时,轰,炸得他们两腿开花!”
一箱箱刺鼻的深黄粉末被运到阵前,监军挥刀,逼迫西梁百姓吞食这些致死之物。
对面大夏阵中,劲弓已拉到满弦,只等将领挥手放箭。
那只曾与西梁正规军生死鏖战、满是伤痕与敌血、从来不曾迟疑过片刻的大掌,此刻重若千钧,迟迟无法挥下。
地平线上已遥遥出现一列扬尘。
死士护送着公良瑾,正在迅速靠近两军对垒之地。
拖延不得了!
西梁军开始分散,准备截杀。
便在这时,前线的西梁百姓中,忽然传出一声颤巍巍的大吼——
“西梁把我们当牲口,大夏把我们当人哪!”
话音未落,监军大刀挥过,喊话的老者身首分离。
然而他激起的波浪并未平息。
十万百姓中,又有人放声嘶吼道:“去年旱灾活不下去,是大夏边军从城墙上往下扔粗粮,我记得,就是前面那位将军带的人!”
“我也吃过大夏的粮!”
“大夏军人,从不滥杀!我家人都是修神庙时被西梁老爷活活打死的!”
“我一双儿女也是啊!”
刀光闪过,人头滚滚坠地。
然而声浪愈大,根本无法阻挡。
“反正都是要死,为什么要帮这些不把我们当人的杂碎!还不如帮大夏!”
“拼了!替我爹娘报仇!”
“对,和他们拼了!”
第一蓬硫磺火,在西梁军队中炸开。
热浪滚滚,沸反盈天。
十万百姓拖着虚弱疲惫的身躯,一个接一个直起了从未直立过的脊梁,目露凶光,返身扑向身后的西梁军,用手掐,用牙咬,至死方休。
西梁军阵瞬间乱成了一团。
十万人啊,哪怕站着不动给人杀,也不知要杀卷刃多少宝刀。
大夏将领扬在半空的手掌慢慢握成了拳。
“步兵列阵,出击!”
瞬息之间,大夏边军的气势直冲天际。
“杀——”
黑甲腾腾,冲向混乱的敌阵。
虽然将军不曾下令,边军却很自然地避开百姓,只斩西梁军。
杀声震天,热血激昂。
被欺榨压迫多年的西梁百姓仿佛找回了自己的精神脊梁,他们嘶吼着,下意识用身体替黑甲军挡刀。
战局瞬间一边倒。
*
颜乔乔与公良瑾在一处荒坡顶上看清了前方发生的一切。
虽然听不到那么远处的声音,但看着西梁百姓倒戈,颜乔乔仍是眼眶微湿,心情激荡。
“殿下,”她吸着鼻子道,“这就是咱们的仁义之道。”
他轻轻颔首。
“咱们要不要下去帮忙?”她摩拳擦掌。
公良瑾失笑:“不。”
顿了顿,他补充道:“你我只负责出场。”
颜乔乔:“……”
傍晚时分,荒原上的大战彻底结束。
西梁大败,马车碾着满地血迹穿过战场,停在阵前。
颜乔乔总算是感受到了“只负责出场”是个什么情况。
车帘掀起,周遭霎时一片寂静。
公良瑾带她走下马车,踏着遍地血污,迎着一片灼热崇敬的目光,神色平静地走到三军面前。
“不留俘虏。”他道。
“是!”呼声震天。
他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战斗时,黑甲边军有意识地庇护着西梁百姓。
一场大战结束,手无寸铁的百姓活下了近七成。
此刻,众人胆战心惊地聚在荒原上,身躯微微发着颤——热血下头之后,西梁百姓心中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只见黑甲军左右让出道路,正中行来一道清瘦身影。
他生着天人般的容颜,温润若玉,却又拒人千里。
站在前列的西梁百姓不自觉地屏息俯首。
公良瑾淡淡扫过一眼。
被推到人前的,便是方才带头反抗西梁军的领袖们。
他温声道:“诸位辛苦。倘若愿意归顺我大夏,可给诸位一处落脚之地。诸位需遵我法令,随我风俗,自挣前程。”
片刻之后,陆续便有人跪倒,深深伏首,呜呜哽咽。
想来居住在边境的人们,早已知道大夏百姓过得好。
一名看起来有些学问的老人走上前,长揖到底:“老朽是个赤脚医生,也兼给孩子们教教学问,大家都愿意听我说说话——从今往后,定会好好约束、教化大家,绝不乱添麻烦。”
“有劳。”公良瑾浅浅颔首,转身离开。
祸福自挣,来日如何,只看自身。
颜乔乔跟着他走出两步,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这些衣裳褴褛的西梁百姓。
前往西梁国都的路上,她便已注意到西梁的百姓过得十分艰难。今日看着他们不再沉默、不再忍受,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她的心绪亦是难以平静。
西梁国都的金山银山,都是眼前这些人的血和汗。
她咬住下唇,手指攥了又攥。
终于,她重重跺了下脚,奔到众人面前,小心翼翼、恋恋不舍地将手中的大金砖递到了为首的老人手中。
“喏,起步资金——你们一定要好好过日子啊,不要辜负了我的大金砖!”
说罢,她决绝含泪转头,奔向前方的殿下。
抱了一路的金砖,终究还是还给了它真正的主人。
她想,终有一日,那座血汗堆建的黄金台必定倒塌,辛勤的人们都会过上好日子。
*
公良瑾见她手中没了金砖,神色丝毫也没有意外。
从边境返回京陵的行程十分顺利。
几日之后,颜乔乔隔着车窗都闻到了熟悉的昆山草木香。
车马直入清凉台。
双脚踏实地面,她微微有些恍惚,感觉仿若隔世。
走进清凉殿前的大庭院,她忽地怔住。
只见她居住过的东面厢房窗外,种上了一株赤霞株。
新植的树,不到半人高。
她记起,那夜她曾对着窗外发怔,心想这里若是有株赤霞株便好了。但当时转念一想,待它长高,已不知何年何月,于是作罢。
没想到,殿下竟种起一株来。
她正愣神时,清瘦颀长的身影来到身边,他带着笑意,声线淡淡:“无论任何时候,只要开始做,便永远不会迟。”
76、丢人现眼
颜乔乔看着面前半人高的小赤霞株, 耳畔回荡着公良瑾那玉石溅寒泉的嗓音。
“无论任何时候,只要开始做,便永远不会迟。”
她的心尖轻轻一颤, 喃喃重复:“只要开始做, 便永远不会迟。”
心脏充盈着温热的液体, 她想起自己初入昆山院,也是种下了这样一株细细瘦瘦的小花苗。
一回生, 二回熟。
有她照顾着, 这棵赤霞株也会长得像她院中的那棵一样好。
“可是殿下, ”她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大实话,“您明年便要离开昆山, 等不到它开满花枝。”
他微微地笑着,返身走向大殿,广袖带起了清风。
“留给小少皇。抓紧时间, 来得及。”他的嗓音带着笑, 轻飘飘地, 一听便是玩笑话。
颜乔乔:“……”
她忽然想起自己上回放过的厥词。她说过什么来着,让殿下抓紧时间, 留个小少皇?
看吧, 殿下最是记仇了,她说过的傻话他都记着账。
半晌, 颜乔乔抬起手,往自己不清不楚的脑门上呼了一巴掌。
“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
幸好她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心大脸皮厚。吸了两口气之后, 她单方面忘记了小少皇那回事,拎着裙摆,屁颠颠追向清凉殿的大台阶。
“殿下。”她追到他身边, 笑吟吟负手道,“那对彩色翅膀是沉舟将军缝的吗?缝得可真好看!”
当真是细节精致,五彩斑斓,炫丽流光,比任何一次花灯节上看到过的双飞彩翼都漂亮。
公良瑾诡异地沉默了片刻。
“不。”他道,“是破釜。”
颜乔乔:“……”
恕她完全无法想象那位粗犷大汉抡起绣花针是个什么模样。
说破釜,破釜到。
五大三粗的壮汉掠过长廊,象足踏前一步,重重拱手:“殿下,院长有请。”
*
公良瑾与颜乔乔离开清凉殿,进入昆山巨阵。
金色阵光明灭,身处万阵台的院长操纵阵势,仅用十几息时间,便将两个客人请到了万阵台。
万阵台的风光,又与别处不同。
密密的竹林如同鬼打墙,院长也不知怎么想的,把人拽进竹林便撒了手,扔他们站在呜呜乱响的幢幢竹影之间。
“老师当真是。”公良瑾薄唇微抿,摁下了很不尊师重道的后半句。
前方是邢院长的私人密地,环护周遭的紫竹、乱石二阵俱是真正的杀阵,危机重重惊险万分,一着不慎,万劫不复。
用来考校学生,着实是过于任性。
颜乔乔全然不通阵术,一望这动来动去、密密麻麻的墨竹,便觉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殿……”
一只大手环过她的肩,斜斜向上,捂住她的眼睛。
力量感十足的大手,覆住了她半张脸。
两眼一黑,安全感满满。
他闲闲带着她往前走。
每一步都走得极为沉稳,没有半丝迟疑。
她记得,小时候和大哥、阿晴他们玩游戏,一人闭着眼睛,另一人牵着她往前走。她很清楚记得那种感觉,即便是再信任的人,心下也会本能地发毛,总觉得面前有墙,上前一步就会撞塌鼻梁。
此刻却全然不同。
分明前方有无数墨竹动来动去,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恐惧彷徨。
就像藏在一对坚实的羽翼下。
“殿下,您的阵术,学得真好。”她感慨地道。
“……”
公良瑾略微迟疑,垂眸看了看她那双被他遮掩得严严实实的眼睛。
从前不知何为“闭眼瞎吹”,今日却是有了真切体会。
事实上,颜乔乔并非无脑吹捧,她只是想起了前世的事情。
前世,院长设下京陵巨阵,坐阵阵眼,以一身修为和血肉支撑阵势运转。而主持巨阵、调兵遣将的人,正是少皇殿下。
世间怎么就有他这样的人呢,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不像她,每日只要多背几页书,脑袋就像被浆糊裹了,转都转不动。
越努力,越不行。
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
她正在心中默默给自己猛灌毒鸡汤,忽然听到他静淡的声音:“不用羡慕,今日起,我教你。教会为止。”
颜乔乔:“……???”
拍个马屁,竟把自己搭了进去。
他松开手,扶她站好。
颜乔乔环视一圈,发现二人已离开了墨竹林和乱石阵,站在院长的小屋前。
她发现殿下的脸色不太好看,一双黑眸沉沉冷冷,看着倒像是要问院长秋后算账的样子。
他连衣袖都不整理,径直抬手便推开了面前的木门。
有风从屋内刮出来,伴着撕心裂肺的怪叫。
颜乔乔心头一惊,寒毛悚立,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
院长身为阵道大宗师,在自己的地盘上竟然能出事?这得是什么样的敌人!
脑中迅速晃过几个非人之物——西梁邪神、南越巫祖、神啸兽王……
眼前忽地一花。
“快救为师——”
只见小老头衣摆着火,一双外八足挥出残影,从屋中一掠而出。
在他身后,精神抖擞的小老太婆抡着烟斗奋勇直追。
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老夫人?”
可不正是漠北王林霄之母、威震草原的巾帼英雄。
假死之后,藏身在昆山巨阵的阵心。
“小瑾儿,颜(含糊),你们给我评评理儿!”院长嚷道,“我不就给她头上戴了朵花,她竟要打杀我!”
颜乔乔抬眸望去,只见慈祥和蔼的老夫人气得不轻,叉着腰直喘气。
“老师这就是您的不对了。”颜乔乔帮理不帮亲,“您这是登徒子行为!在哪都要挨揍的!”
“什么嘛!”院长不忿,“又不是给她戴什么芍药牡丹那些大红大粉的,我哪有那种意思……不,我给她戴的那都不是真花,这么激动干什么!”
老夫人总算是喘匀了一口气,怒喝:“那是老娘出殡用的白纸花!”
公良瑾:“……”
颜乔乔:“……”
一刻钟之后,总算把愤怒的老夫人哄回了后院。
“老师叫我们过来有什么事吗?”颜乔乔心力交瘁。
院长拍灭了衣摆上的火,摇着手道:“也无甚大事。”
颜乔乔:“……”
那是叫人过来围观您老挨揍?
院长不疾不徐道:“就那个,和你长一样的女的,伪身来探消息,然后进了你院子,再没出来。”
颜乔乔心脏一跳,后背生寒。
她不可思议道:“您就由着她待在我院子里?”
院长不以为然地摆手:“那不是给少皇瑾留个表现的机会嘛!”
颜乔乔:“……”
她很想知道有没有关于学生庭院安全管理方面的条例,让她可以投诉一下。
*
离开万阵台,前往赤云台。
颜乔乔神色有些恍惚:“院长这是闹的哪一出啊?”
公良瑾淡笑道:“老夫人如今算是人质,为免尴尬,老师行事便跳脱些,不必在意。”
“哦……”颜乔乔恍然点头。
此次前往西梁诛杀大邪宗之前,她与殿下便已商定了下一步计策——让老夫人假死,林霄扶棺回漠北,且看那些幕后之人如何出面劝说林霄背叛大夏,与神啸勾结。
老夫人自然便留在昆山,受院长庇护。
颜乔乔倒是没想到“人质”这一出。
她偷偷抬眸看他,心想,殿下不仅是君子,也是一位政客。
有阵法相助,二人顷刻便抵达赤云台,站在了颜乔乔的庭院门口。
颜乔乔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抬手扶上黑沉沉的檀木禁制锁。
手掌陷落,手指触到了内壁的禁木。
她轻车熟路地画下一朵简笔小花,准备画那两片木槿叶之时,指尖不禁微微地颤抖。
那日之后,她再没回过自己的庭院。
韩峥虽是让旁人转告那句话,她的耳畔却能清清楚楚地听见他的声音——
“告诉她,画带叶木槿,那还是我的茶台手感更好。”
她脑海中甚至能够浮出他唇角阴冷温柔的笑。
后来她没换门禁,一是因为她搬去了清凉台,二是心底最深处隐隐有种不愿面对的恐惧。
她害怕,她能想到的图案,韩峥也能想得到。
倘若再被他破掉一次门禁的话,她恐怕要生心魔。
颜玉贞进了她的院子,不用想也知道,是韩峥给她的门禁。
颜乔乔心情十分复杂。
前世便是此人,与韩峥狼狈为奸,害她父兄,夺走她的身份姓名。
“她会不会……”颜乔乔停下画图的动作,迟疑地说,“穿我的衣裳睡我的床?”
公良瑾:“……”
他将右手探入禁制,握住她的手,带她画下了木槿的叶子。
“给你换新的。”他漫不经心地道。
离得近,他的嗓音沉沉落在她的耳畔。
两扇木门在眼前敞开。
颜乔乔身躯紧绷,灵气涌动,准备好了必杀的“夏濯”。
颜玉贞在里面会做什么?
布置陷阱?留下信件?嚣张地等她回来?抑或……弄个韩峥伪身嘲笑讥讽她?
这一瞬间,颜乔乔脑海中掠过诸多可能。
她唯独没有想到,眼前出现的,竟是这样一幅画面。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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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7、醍醐灌顶
禁制开启, 有风从庭院中吹出来。
被封印在院中的画面、声音和味道,齐齐涌出。
赤霞株的香气浓到刺鼻,艳丽、腐败。这是……花瓣糜烂在泥土中的味道。
颜乔乔恍了恍神, 一时竟未能分辨, 迎面扑来的声浪究竟是什么。
熟悉的噪音, 熟到几乎让人下意识地忽略它。
她迷茫地眨了下眼睛,脚步微微踉跄。
一双大手握住她的双肩, 帮助她站稳、跨过门槛。
落脚之时, 她仿佛被烫了一样, 飞快地跳开——脚下,是两朵破碎的赤霞花。
除了花瓣靡败的气味之外, 庭院中还充斥着极清新的浓郁木汁香。颜乔乔一直认为,这股气息是青草和树木受伤流血的味道。
她心爱的赤霞株,受了重创。
花枝被斩落遍地, 在它的伤口上, 悬挂了无数风铃, 密匝匝地摇晃。
她有些恍惚。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前世。
那一日她推开院门, 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旧日重现, 她清晰地体验到前世感受——错愕、迷茫、心疼、被“为你好”压抑在胸腔中的愤怒。
破败之际的花香味太过浓郁,令她有些呼吸困难。
她看见公良瑾重重一拂袖, 两扇院门在身后“砰”地阖上。
广袖下探出一只手,手掌一翻, 便有暗若深渊的冲击波如海啸一般, 轰然荡过整间庭院。
遍地落花扬起三尺,在半空微顿,木廊、屋舍隐隐一震。
“院中无人。”他敛下眸中杀机, 淡声说道。
颜乔乔轻轻点头,唇瓣抿了好几下,终于吐出一句话:“他们真坏。”
特意跑来诛她的心。
他垂眸看她,问:“从前便是这样?”
“嗯。”她微微一笑,“一模一样。”
她小心地绕开地上花瓣密聚的地方,一蹦一跳走向那棵陪了她许多年的赤霞株。
公良瑾薄唇微抿,静静看着她。
这株花被她养得极好,生机蓬勃,鲜活繁茂,花枝肆意生长。在清凉台远远望见这一簇红云,仿佛就像看到了活蹦乱跳的她。
花像主人,倒是闻所未闻。
那些人,想毁了她么?
他抬眸,淡淡扫过满树风铃,眸色愈来愈冷。
颜乔乔忽然感觉庭院中的温度下降了许多。她抱了抱胳膊,穿过地上的花枝,来到树下。
伸出指尖,轻轻碰了下树干。
前些日子,她穿着被臭药包熏过的烫金大红袍回来抱它,它还曾嫌弃地往她头顶扔了根细细的枯枝。
“如今可好,”她轻声嘀咕,“你都没有花枝可以打我啦。”
她将脸颊贴上去,在灰褐色、微糙的树皮上轻轻地磨蹭。
片刻之后,身后传来脚步声。
颜乔乔正想回头,一双大手便覆住了她的肩。
他俯身靠近她,嗓音温和而低沉,在她耳畔道:“不要难过。想要什么,赵玉堇都可以给。”
见她在树下缩成小小一团,可怜得像一只失了巢的小鸟……他决定让赵玉堇再多活一日。
此刻,颜乔乔其实并没有哭。
她是很心疼她的赤霞株,但今生的她,拥有了太多前世不曾得到的东西。
比如殿下为她种在清凉台的小花苗,比如她抱了一路、最终死得其所的大金砖,比如她已悄悄认定的、今生唯一的夫君……赵玉堇。
韩峥想诛她的心,想她像前世那样黯然神伤,怎么可能?
他未免也太看得起这些不值钱的破烂风铃。
颜乔乔原想朗笑三声,大肆嘲讽韩峥一顿,却没料到,殿下竟然误以为她在难过,不惜祭出赵玉堇来安慰她。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她飞快地收敛了嚣张凶狠的表情,往下垂了垂眼角和唇角,慢吞吞地转过身。
她轻轻抽噎:“我……好难过……想要赵玉堇抱……”
公良瑾眼角微抽。
这哭得未免也太假了些,让人很难接得下去。原以为她此刻心神不稳,脆弱可怜,谁知她竟是这副德行——失误了。
颜乔乔对上那双清冷黑眸,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误了。
她飞快地转了转眼珠,强行拐了个弯:“……抱块金砖来给我。”
正要抬手抱她的公良瑾:“……”
*
赵玉堇没有抱金砖给她,而是把她拎进了书房。
他淡淡地笑着,取了笔墨,运笔如飞,在她那张几乎没用过的书桌上铺好九宫格宣纸,画下九幅一望就让人头昏脑涨的阵图。
“此阵,万金难求。”他笑得温和极了。
颜乔乔:“……”
他微微地笑着,踏出书房,顺手从地上捡了一根韧度和硬度都恰到好处的细花枝。
颜乔乔:“……”
她仿佛听到了来自赤霞株的嘲笑——谁说落了花枝就不能打你啦?
这一夜,颜乔乔见识到了昆山院半师的恐怖。
学到后面,她连窗外那些令人心烦意乱的铃铛声都听不见了。
满脑子俱是“经”、“纬”、“离”、“艮”、“巽”……她的双目渐渐失去了神采,整个人浑浑噩噩。
“这一部分太简单,是否有些无聊?”他淡淡说着,用花枝指向下一处,“好,我们加快进度。”
颜乔乔:“……???”
端坐书桌后面那人,太清正,太严厉,像一尊毫无感情的学庙神像,让她根本提不起勇气来抗议、或是喊着“赵玉堇”冲他撒泼。
“慢一点……”她可怜兮兮地说,“太快了受不了。”
他微微挑眉,略微放慢了授课速度。
接下来的半个夜晚,颜乔乔的口头禅如下——
“慢点。”“浅点。”“不行。”“我不行了。”
渐渐地,公良瑾清冷正经的黑眸中浮起了一言难尽的迷雾。
是不是……哪里有点不太对劲?
目露迷茫的半师给她放了个假,让她出门吹吹风、醒醒脑。他留在书房,替她整理接下来要学的知识。
颜乔乔伸着懒腰走出书房,到了廊下,目光一顿。
她的夜灯照亮了满树密密的铜风铃,夜色下,一枚一枚,都是清晰的伤疤。
她盯着这些风铃,盯得眼露凶光。
渐渐地,眼前浮起了方才公良夫子教给她的阵点图。
颜乔乔:“……”
她摇了摇头,那恐怖如斯的阵图依旧挥之不去。
其中一处“灭眼”,正好落在她盯了许久的一只大风铃上。
脑海中,走马灯一般晃过画面。
零落成泥的花枝,韩峥得意的大笑,怪兽眼睛般密集的风铃……
杀意凝聚,指尖亮起银芒。
不够……还不够……
她的“冬杀”太弱,就像在指间藏了银针,只能用来扎自己,远远不足以伤敌。
指间的银芒,怎样对付那些数丈之外的、该死的风铃?
她的心绪渐渐沉静。
公良夫子寒泉般的嗓音泠泠在耳畔重现,方才一知半解的阵法知识,此刻忽然流动起来,在她眼前凝成一个又一个清晰的阵点。
她感知到了难以言说的玄妙。方位、灵气、风、水……生生不息。
眼皮忽地一跳。
她的心脏漏跳一拍,疾疾起身,跑向满地花枝的庭院。
她四下环顾,飞快地回忆着他清冷低磁的声音,按照他画出的眼位,挪动地上的花枝。
渐渐地,一个让人头昏脑胀却又流动着奇异生机的花枝图案出现在赤霞株下。
颜乔乔心脏“怦怦”直跳,斜踏一步,进入阵心。
这是一个最简单的“生灭”阵。势起于“生”,聚一阵之力,落于“灭”位。
指间浮起冬杀。
她并指一挥,令冬杀掠入身畔“生”位。
“去!”
银芒一闪,消逝在眼前。
她屏住呼吸,感受到夜风在周遭流淌。
下一霎,只见消逝在“生”位的银芒再度浮现。如鬼魅一般,它穿过了数丈距离,直达枝杈上方的“灭”位。
在阵力的加持下,冬杀的威力增大了许多,像一支剔透的冰飞刀。
“铮——”
它穿过铜风铃,将它一分为二!
眼前的一切变得很慢很慢。颜乔乔清晰地看见那只带着少许铜锈的风铃一厘一厘裂开,冬杀劈开它的铜壳,切断它的铃芯,又将扣在树枝上的铜钩切成两半。
它死了,尸体从树上坠下,无声落进尘泥。
颜乔乔的心脏重重一跳。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然后跑向庭院,调动地上花枝,操纵“灭”位指向另一枚风铃。
“铮!”风铃应声而落。
她奔向庭院,继续改变地面花枝,再成新阵,将“灭”位对准高枝上新的风铃。
“铮!”尘泥上又多了一只风铃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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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一次冲到树下,调整阵势方位。
“铮!”
颜乔乔的眼睛越来越亮。
她想起了公良夫子方才提过的种种阵势进阶和变化。
如果学会那些,她便不用跑来跑去,而是可以镇守主位操纵阵势流动变幻,站在原地打掉满树风铃。
她激动地拎着裙摆跳起来,奔向亮着灯的书房。
*
此刻,书房中的公良夫子已蹙着墨般的长眉,沉吟了许久。
方才只顾着教她阵法知识,倒是没有细思她给他的反馈,只觉得那带着娇嗔的、软软的声线让他慢些浅些,说她不行了受不了的时候……哪里有点不太对劲。
还未想明白,就见她脸蛋晕红,大喘着气跑了进来。
“继续,我们继续!”颜乔乔斗志昂扬,“可以再快、再深!”
公良瑾:“……?”
他不解地看着她,略微迟疑:“方才你说受不了,我已为你重新调整思路。”
颜乔乔着急:“就刚才那样,我可以!”
公良瑾的目光微微带上了审视。
这个鬼东西,是不是又想到什么办法躲懒?
脑海中瞬间晃过她常用的种种招数——装病,装晕、装神弄鬼……
颜乔乔见他沉吟不语、清冷黑眸中露出些不赞同,不禁更加着急,补充道:“我都行,你怎能不行?”
公良瑾:“……”
醍醐灌顶。
他终于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了。
78、正人君子
书房中, 烛火微晃。
颜乔乔发现,公良夫子生气了。
清冷黑眸浮着愠怒,狭长眼尾泛起薄红。
“颜乔乔。”他语声缓而重, “我知你离经叛道, 对你向来纵容。”
颜乔乔赶紧端正坐好, 将双手放在膝盖上,认真地看着他, 等他说话。
她有一点慌。
除了她瞒着他偷偷害韩峥坠塔那次之外, 他从未这般严厉冷肃。
“你不想学,直说即可。”他倾身, 沉沉带怒, “这般没轻没重地激我, 你就不怕我当真伤了你!颜乔乔, 我是男人!”
颜乔乔怔怔看着他。
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有些错乱, 呼吸时重时轻——是真的恼了。
冷白如玉的眼尾和耳尖都飞起了薄红,就像一尊清冷自持的神像染上红尘的颜色。
殿下说, 他是男人。
她的脑袋里后知后觉地晃过这一夜自己说过的各种胡言乱语,什么深了浅了, 快了慢了, 受得了受不了……
方才,她好像还问他是不是不行?
颜乔乔只觉五雷轰顶:“……”
他拂袖起身, 经过她的身旁, 压着嗓音沉声道:“不愿伤你分毫,是好意, 是珍重,你可知道!”
说罢,他大步踏向书房门口, 带走满室清风。
她动了动唇瓣,目光落在面前的阵图上。
方才,他为她重新整理了一遍阵法知识,由浅入深,排列得明明白白。他见她学得艰难,特意换了个思路,助她打实基础。
他画得专注,于是没有听到庭院中风铃破碎的声音。
“殿下……”她唤他。
他已走到门口。
脚步停下,并未回头。屋外夜风拂动他的广袖,发出清澈至极的猎猎声响。他等她说话。
颜乔乔晃了晃神。
她冤枉,但又没冤枉。
她心悦这个人,心悦他容颜绝世,心悦他人品贵重,心悦他那一身清风朗月的君子风度。两世都心悦。
但她其实根本不了解他,终究还是看轻了他。
否则,前世便不会把趁人之危的韩峥错认成他。今生也不会暗暗期待他假借赵玉堇之名,行不君子之事。
他没冤枉她。
“我失礼了,殿下。”她低低地说,“我是真的想学阵法。”
他沉默片刻,语气平静地回道:“阵图在案桌上,你且自学。”
“好。”
他踏出书房之后,颜乔乔突然发现,春夜的风有些凉。
*
春日的夜风拂过公良瑾脸颊。
他踏出书房,忽然定住。
只见一孤盏灯卡在光秃秃的树梢间,将毫无生机的光线洒满庭院。
地面上的赤霞株的花枝被她挪动过,摆成笨拙的阵型,是最简易的生灭阵——在她开始浑浑噩噩地点头之前,勉强学进脑子的入门阵法。
他扫过一眼,便能看出这个生涩阵法存在十几处漏洞。
他甚至知道她是因何而出错:咬笔分神一处、眼冒蚊香圈张冠李戴一处、盯着他的喉结走神一处、两个人无意中手指相触之后,他讲得呆板些,她听得迷糊些一处……
纵然如此,她还算是摆出了一个勉强能用的生灭阵。
并且……“灭”位指向的那一处,尘土中躺着一只被切成两半的铜风铃。
他眸光微凝,放眼望向整个庭院。
只见赤霞株下留有数处阵法残迹,视线扫过,眼前便有情景重现——他的推演能力自行复现了方才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他“看”到,她笨拙地摆下第一个阵,劈开第一枚风铃,欣喜得原地蹦了起来,地面留下踢飞的尘泥;
他“看”到,她激动地奔向树下,变换阵型,继续消灭这些令她憎恶的铃铛;
他“看”到,重复数次之后,她的眼睛里亮起了光,拎着裙摆跑向书房,想要找他学习更多阵法知识。
错怪她了。她只是言语无状,想学阵法,是真。
他蹙紧眉心,抬眸。透过映出暖光的窗台,他看见她坐在书桌前,正在认真看他方才重新整理过的阵法图。
良久,他隔窗唤她。
“颜乔乔。”
颜乔乔慢吞吞地把视线挪出阵图,望向窗外。
清清皎皎的身影立在木廊上。
“你出来。”他道。
“……哦。”
颜乔乔将手边的阵图放下,用镇纸压好,起身,整理了袖口和衣摆,然后规规矩矩走出书房,停在距离他五尺之处。
“殿下。”
他踏前一步。
木廊震动,似有什么波纹泛到了她的身上。她身躯微颤,捏住手指没有后退。
“我误会了你,为何不辩解?”他温声问。
她没有抬眸看他,却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她轻轻抿了下唇瓣,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公良瑾:“……”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笑吟吟的脸,语气轻快地补充道:“您走出来便会看见这赤霞花阵,自然知道我在认真学习。”
他长眉微蹙,背着光,眸色显得深沉。
他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认真道:“错怪你,我很抱歉。”
她笑着摇了摇头:“是我言语不慎,冒犯殿下。以后不会了。”
有些事情没办法解释。
她有过前世那段过往,谁都会以为她习惯了言语轻浮,以为她和韩峥相处就是那样。其实真不是。她以前从未想过、说过那样的话,否则方才也不会失言。
这种事情,她无法对他说,只能岔开话题,再不提及。
她微微偏头,冲他笑:“请殿下教我进阶的阵法,趁着手感好,我想多练练。”
他的喉结缓缓上下滚动,片刻,启唇:“好。”
他走向庭院,踏过满地尘土和花枝。
她望着这道清瘦利落的身影,不自觉有些失神。被斩落的花枝、悬了满树的风铃都在提醒她,她以为的圆满只是幻象,她的心就像那蓬赤霞花云,轻轻一撕,所有美好便荡然无存,只余永远无法抹去的百孔千疮。
这样一个人,怎堪伸手捧月?
“此为阵心。”清寒的嗓音从庭院中传来。
颜乔乔瞬间回神,定睛望向他的手。
他左手挽袖,右手从广袖中探中,提着花枝。骨节极分明,腕骨凌厉漂亮。
“我记下了。”她的嗓音像一团蕴满水汽的云。
他回眸看了她一眼。
颜乔乔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展颜露出应付夫子的笑容,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以灵气沟通阵势,便是如此。”
他翻覆手掌,纯白的道意落入阵心,如流星般一处一处掠过阵眼,勾勒出一个玄奥的虚空点阵。随着他手掌缓缓移动,整个阵势亦如流水般活了起来,就好像……用一万年时间凝望夜空,见斗转星移。
颜乔乔心头震撼,看得目不转睛。
他收手许久,她仍怔怔难以回神。一个入门级别的阵,竟让她看出了天人合一、万妙同归。
“记住了?”清凉的嗓音唤回她的神智。
颜乔乔郑重点头:“记住了。”
他微微挑眉:“不错。”
她忍不住多嘴补充了一句:“平日不爱学,是因为书上许多东西死板又无趣,一辈子也用不着,学起来没意思。”
公良瑾无奈道:“那是框架和基石,习的是自律、专注。”
颜乔乔点点头,听懂了。
他示意她进入阵心演练,然后转身走向书房。
颜乔乔步入阵中,抬起手指,祭出细若银毫的冬杀。
银白的灵气涓流渡入阵心,就像往干旱的渠中注水一般,细细缓缓、摇摇摆摆地流向下一处眼位。
她的额头很快就冒出了小汗珠,心中刚喊一句‘好难’,手指便巍巍一颤,灵气溃散在指尖。
果然是,知易行难。
她咬了咬牙,再度祭出灵气,渡入阵中。
身畔忽有清风拂过。
余光瞥见,公良瑾取来了一卷卷书本,翻开,放置在阵点旁。
颜乔乔:“?”
他轻轻叩击书卷,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德经]。一处阵点衍生出的种种变化,可以用来对应课业分支。灵气点亮阵眼与阵线时,可以顺便学习书本上的知识。待灵阵点亮,书卷上的内容亦会铭刻在心。”
“我试过,很管用。”他微笑。
颜乔乔:“……”
昆山院半师,恐怖如斯。
为她安排好双重学习计划之后,公良瑾离开了她的庭院。
一刻钟……
两刻钟……
当颜乔乔艰难地点亮第一处阵眼时,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当真记住了书卷第一个目录下衍生出的四个小章节知识点。
它们经由阵势勾连,想起一处,其余的篇章便在脑海中融会贯通,想忘都很难。
颜乔乔:“……”
人生第一次发现,学习竟是一件有趣且快乐的事情。
果然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也。
*
中途,沉舟来了一趟。
她送来一张新木榻,以及一身新衣裳。
“颜小姐放心修炼,安全不是问题,我们看着。”沉舟笑眯眯道,“殿下入宫去了,穿得极正式,应当是有要事商谈,不知何时回来。”
“多谢。”
颜乔乔跟在沉舟身后,看着这个身材瘦小的女官单手把木榻拎进屋,片刻后,又把原本那张木榻拎了出来。
踏出院门之前,沉舟猛然回身:“喔,对了——”
木榻带起呼啸狂风,贴脸从颜乔乔面前扇过去。
沉舟笑道:“殿下说,学累了的话,可以对赤霞株用‘春生’催发试试……嗯?颜小姐你的发型变得好奇怪。”
颜乔乔:“……”
默默把“枕边风”扇歪的头发捋回原处。
送走沉舟,颜乔乔怔忡走到遍体鳞伤的赤霞株下,轻轻将手掌贴上去。
“春生能治树?”
她抬起头,望着面前一处断枝。
断枝上的风铃已被她成功消灭,此刻,那里只剩半根光秃秃的树杈。
她想象它伤愈结痂的模样,灵气自经脉中渡出,全无保留地涌入枝干。
颜乔乔并未抱什么希望。
从前用春生给殿下治伤时,并不见明显的疗效,如今对着这么一株断手断足的树,她完全无法想象奇迹该如何发生。
灵气涌入赤霞株,就像给龟裂的大地洒下甘露。
颜乔乔漫无目的地望着树梢……
目光忽然凝滞。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枝杈的断口处,钻出了一根细嫩的枝芽。
“?”
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颜色从带浅黄的嫩绿一点一点转深,叶片冒出来,由小变大,在她的灵气耗尽之时,枝梢尖上颤巍巍结出了一大群赤红的小花-苞。
这……
她的赤霞株,起死回生了。
颜乔乔呆怔了许久。
每一次,那个人总是可以在她心中的死灰上,种下一株花。
*
此刻,“那个人”身着繁复正式的觐见礼袍,端端正正站在帝后面前,长揖到底。
“儿子想娶一位姑娘,烦请父皇母后为我说亲。”他正色道。
刚离开被窝的帝君君后:“……”
该来的,终究还是逃不过啊。
作者有话要说: 殿下的学习方法是思维导图修真版。
另:虽然我也不知道少皇殿下到底是不是男人,但是如果遇到这样的人,姐妹们可以不要错过。
二更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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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攻他道心
颜乔乔的生活变得极其充实忙碌。
一日间, 大半时间用来操纵灵气渡入阵中,点亮一处处阵线与阵点,同时重修昆山院的基础课业;小半时间便用来放松心神、消耗灵气, 催发她的宝贝赤霞株。
时间不够用, 恨不得把一个时辰掰成两个时辰花。
日升月落, 不知不觉过去了好几日,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很正式的觐见吗?”她渡入春生催发花枝, 倚着树喃喃道, “该不会是婚姻大事吧……”
这句话完全没过脑。
话一出口,心头忽然没着没落地颤了下。
数千年过去, 世间总会萌生一些禁忌的情愫。那些故事世人不知, 但生在诸侯家, 多多少少总是有所耳闻。
那些生在天家与诸侯家, 却不幸两情相悦的眷侣, 最终都只有一个下场——赐婚。永不相见。
颜乔乔知道,公良家的男儿个个正直孤高, 倘若与人相知相许,必定经过了深思熟虑, 绝不会始乱终弃。然而数千年来, 规矩却从未破过。
谁都以为自己是那个特别的人,事实上, 在这个大大的苍穹之下, 谁也没有什么特别。
就像花开花落,总要顺应四时。
颜乔乔怔怔望着枝头新鲜冒出的小花蕾, 望了良久。
忽然发现哪里似乎不太对劲。
“春生”,并未治愈赤霞株的伤,而是催发出新的枝条。所以她每次给殿下治伤, 他的伤口总是……往外渗血?
颜乔乔双腿一软,扶着树,堪堪站稳。殿下这是在、在以身饲虎吗?
他竟一直不说,就这么纵着她,一次次往他伤口洒毒?
半晌,她幽幽望向头顶四方蓝天。
心中时而酸,时而甜,时而苦,时而悸。
*
风铃一枚接一枚坠入尘泥。
光秃秃的树枝上,一茬接一茬冒出密密的小花-苞。迎着风,它们簇簇地摇晃,没有要开花的意思。
细小的花-苞一层一层漫过枝头,眼看便将枯枝铺满了十之八、九。
赤霞株下的阵法即将彻底点亮,昆山院的入门知识在脑海中融会贯通,颜乔乔心中有些膨胀,第一次神清气爽地盼望秋试早日到来。
当然,心底最期盼的,自然是那道身影出现。
都过去好几日了,他怎么还不来?
不是看她,而是来看他的教学成果,以及这满树稚嫩的小花-苞。
“你可千万不要错过了花开啊。”
她的心尖轻轻悸颤,酸酸甜甜,复杂难言。
日影移过庭院正中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院长。
“走走走,你快随我……嗯?生灭阵?”看到赤霞株下的阵势,小老头忘了原本要说什么,将紫金烟斗往身后一背,迈着八字步踱到了庭院正中,嫌弃地撇嘴道,“弄出这么丑的阵,出去可千万别说是我学生!别人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是看了司空白的书,自学的阵法,记住了?”
颜乔乔:“……老师您也没教过我啊。”
院长恍然大悟,欣慰地抚掌笑道:“对哦!”
颜乔乔生无可恋地眨了眨眼:“您找我有事?”
“啊。”院长抡出烟斗挥了下,“少皇瑾出了点事,你,速速随我走一趟!”
颜乔乔心脏一沉:“殿下怎么了?”
“先走先走。边走边说。”
*
两个时辰之后,院长专属的黑篷大车越过皇城,抵达一处绝对禁域——皇家陵寝。
此地设置了重重阵法,由重兵把守。
院长简单告诉了颜乔乔里面的情况。
数日前,公良瑾入宫觐见时,恰逢后山陵寝出变故。
他精通阵法禁制,便与帝后一道入山察看,不曾想,在陵寝中竟遇上三重诡异至极的困阵。
公良瑾连破二重禁制,将帝后送出阵域,自己却陷在了最后一重幻阵之中,久不得出。
院长已去过陵寝,发现这一处幻阵专为公良瑾而设,在他入阵之后幻阵就彻底封闭,即便院长这个大阵宗也无计可施。
几日下来,公良瑾心神始终不曾脱出幻阵,身体每况愈下。
院长没招,决定带颜乔乔过来碰碰运气。
颜乔乔忧心如焚,一路揪着自己的手指,身体暗暗往前用力——试图让马车行驶得更快一些。
终于,马车嘎吱一声停下。
“别抬头,只看路。”院长漫不经心地交待。
“嗯。”
颜乔乔跟在院长身后下车,走在他的身后,很老实地盯着他的脚后跟,亦步亦趋往前走。
脚下铺着青色的璃石大地砖,砖上雕满精致繁复的花纹,是一个整体大图案,只看局部看不出是什么。
大约是阵。
先前她曾听殿下提过,陵寝内一些法阵需要院长亲自操持。
为什么陵寝要设阵?她怔怔地想着,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地宫中。
这里通风情况不算坏,但毕竟是地下,空气里难免密布着地底独特的味道,也说不上是干燥还是潮湿,混着些泥土和霉斑的气味。
院长将烟斗往后一背,示意颜乔乔抓住。
霎那间,斗转星移。
恍惚一瞬,她便站在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斗室中。
四壁镶着东珠照明。
正中放置一只青色棺椁,极厚极重。棺头正对之处有三层青石台阶,阶上放置一张王座,座上坐着一个人。
乍一看,颜乔乔以为那是墓穴的主人——一具身着华服的苍白的尸。
他微倚着左边王座的扶手,头颅稍垂,极其俊美消瘦,一身冰冷死气。
再细看,心脏忽然便悬到了半空,没着没落地重重一跳,捶得心口生疼,几乎吐出血气。
“殿下……”声音颤颤,她踉跄着想要上前。
不过几日未见,她曾一时不曾认出他来!
“咳。”身后和身侧同时传来咳嗽声。
颜乔乔后知后觉环视一圈,看到帝君与君后也在这间墓室中,这二位眼眶乌黑,神色平静而憔悴。
“见过帝君,见过君后。”颜乔乔施了个凌乱的礼,视线不离那一边,“殿下他……他怎么样了?我能帮上什么忙?”
她已看清了他的样子。
苍白消瘦,唇角凝着干涸的血迹,像极了前世病重时的模样。
他一定吐了不少血,只是穿着厚重的黑底暗金袍,看不出那些落在身上的血痕。
颜乔乔想到那一日,沉舟高高兴兴告诉自己,殿下穿着很正式很好看的觐见服饰入宫去。那仿佛还是昨日的事,转瞬间,这个人却已伤成了这样。
她抿紧双唇,心间酸得发苦。
帝君扬手,荡出浩瀚雄浑的纯白道光,替公良瑾驱逐身上的死息,守护他的躯体。
君后沉声道:“此阵,专为少皇瑾而设,攻他道心。幻阵凶险,六日间他已吐血七回,再吐个两回,恐怕身体便要垮了。届时,更是万分险恶。”
颜乔乔抿住唇,认真地听着。
君后看了她一眼,眸光有些复杂:“我与帝君、院长都已试过,却无法进入阵中助他。思来想去,能够入阵之人,恐怕只有他道心……”
帝君收回道意,扶胸咳嗽。
君后急忙打断了话头,上前轻轻替他拍背止喘。
院长挥着烟斗走上前来:“颜二乔啊,你与少皇瑾同是我门下,素日感情也好,说不定就能进得去——反正试试也不要钱。只不过连少皇瑾都被困住的阵,必定是凶险万般,你若进去了,哎,搞不好就是表演一个死而同穴。”
他环视一圈周围墓室,表情居然有几分欣慰。
大概就是“应景应景,十分应景”的意思。
“我去。”颜乔乔不假思索,“如何去?”
君后往帝君怀中偎了偎,神色复杂之极。似叹息,似感慨,也似无可奈何。
帝君叹息着开口:“阿瑾之前,求了我与他母亲一件事。倘若你们能够回来……应了也无妨!有什么事,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替你们扛一扛。只要回来便好。”
颜乔乔并不知道殿下求的是什么事,此刻也无心顾旁的,只道:“我定竭尽所能,助殿下平安归来。”
“那就不说废话了。”院长叼着未燃的烟斗解瘾,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此阵与梦道之境有些异曲同工之处,当然也有不同。幻里不知身是客,进入幻阵,应该没有现世的记忆——否则以少皇瑾的定力,不可能被攻心。”
颜乔乔飞快地点头:“嗯!”
“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我也不晓得,你进去之后没有记忆,提点教导你也没用,那就听天由命吧!”院长很无赖地甩甩手,“准备好了?那我要送你进去喽!”
颜乔乔眸光微凝:“嗯。”
她的心中倒是浮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院长、帝君和君后的态度,都在向她传递一个信号——他们似乎认定她能够进入殿下-身处的幻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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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阵,用以攻殿下道心?殿下的道心,难道与她有什么关系吗?
院长全力施为,她的身体轻飘飘地浮起来,落向王座上那个消瘦苍白男人的怀抱。
她定定盯着他。伤成了这样,仍是眉目如画,精致无双,更增添了战损般的绝美感。
‘殿下……我……’
思绪忽然停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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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不知身是客】
颜乔乔被一阵又一阵令人烦躁的风铃声吵醒。
呜呜嗡嗡。
她睁开眼睛,看见床榻旁边坐着一个俊美高大的青年。
颜乔乔一怔。
他冲她笑开,道:“醒了?今日听闻少皇殿下要在蕴灵台带病讲法,可有兴趣过去凑个热闹?”
“……”
颜乔乔好一阵恍惚。
此情此景,仿佛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何时经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