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长夜渡雪·终章
晚来天欲雪, 夜幕下的江畔餐厅别致而洋气, 是滨城许多小情侣约会用餐的圣地之一。
安德跟着王文音走上二楼。
她选了一个半开放式的隔间,从卡座的位置往下看,恰好能将一楼的全貌纳入视线。
正对湖畔的那扇窗户旁坐着一对男女,郎才女貌, 在尽情地享用烛光晚餐。
好一对令人艳羡的有情人, 如果那个男的不叫“陶常宁”的话。
安德皱眉,有些不解:“这就是你请我来看的好戏?”
王文音一瞬不瞬地望着楼下的两人, 情绪并没有多大起伏:“朋友告诉我,那个女生是位富家小姐, 叫金怡晨。他们经常在这里约会,一周两次。”
她异常冷静, 表情认真地询问他:“你说,我要不要给他们来一出《赶坡》或《桃花庵》助助兴?”
安德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并不言语。
许久, 演奏师在客人的要求下弹起钢琴,唯美浪漫的琴音流淌在餐厅里,陶常宁和金怡晨聊到情深处,喝了交杯酒,开始甜蜜地拥吻。
香艳旖旎的画面,毫无预警地在他们眼前上演, 王文音眸光闪烁, 忽然扯掉身上的吊坠,砰地一声砸到了地上。
这一声惊响,彻底打破了她和安德之间若即若离的氛围。
安德目光一转, 发现她眼睛潮湿,神情冷漠, 胸口急促地起伏着,不知是因为被背叛而难受,还是觉得那吊坠碍眼。
他弯腰捡起掉在桌子底下的吊坠,握在手里,细细擦干净上面的灰尘,问她:“嫌脏了?”
“嗯。”
“那个男人和你说过吊坠的来历吗?”
“没有。”
“那我来告诉你吧。”
“其实,这枚彩蛋吊坠来自于俄罗斯的一个古老家族——萨卡洛夫,后来,萨卡洛夫的女主人将它交给了自己的外孙,安德·伊里奇·萨卡洛夫。”
“他将吊坠带回中国,却意外的遗失了。奇迹的是,某天他遇见一位女生,而那个女生的身上刚好就有这枚吊坠。”
安德说着,走到王文音的身后站定,动作温柔地将吊坠重新戴回她脖颈间:“这次是我送你,戴好,别再丢了。”
王文音僵硬地坐在椅子里,没听见似的,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楼下那对“有情人”。
安德挫败地抬起双手,搭着她的肩,俯身,在她耳边呢喃:“阿音,你回头看我一眼。”
耳朵被他的气息烫得酥麻,王文音睫毛翕动,收回目光,偏头看他。
近在咫尺的距离,两人的呼吸已经交缠在一起,他只要微微低头,就能吻上她的唇,拥有她。可是,她濡湿的眼神没有沾染一丝情|欲,冷淡地注视着他时,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就那么喜欢趁虚而入?”
安德顿住,还没来得及思考她这句话的意思,又听她声音压抑着哭腔道:“你现在这幅样子,又是在怜惜谁?”
“你和他,你们都一样。”
她擦掉眼泪,将他从身边一把推开,拿着包转身离开茶座。
安德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开始懊恼自己太过心急,太想拥有她。
可是,任谁看见心上人为另一人黯然神伤,都无法坐怀不乱的吧?他只要一想到那个男人可以正大光明地搂着她的腰,与她并肩而行,每每夜里,他就心神不宁到无法入睡,一闭眼就全是那天她柔媚的笑。
《牡丹亭》写的到底是杜丽娘还魂记,还是柳梦梅的一场梦?他不得而知。
王文音下到一楼,没在管安德,径直走到柜台前,问服务员要了一瓶绿酒,往窗户边走去。
陶常宁正和金怡晨交谈甚欢,余光瞥见一个人影渐行渐近,不经意扭头,发现是王文音,整个人都呆住了:“你……怎么来……”
没等他说完,王文音直接咬开瓶塞,将那瓶绿色的液体一咕噜全倒到他头上,笑得温柔肆意:“你不是喜欢头顶绿色吗,这一瓶酒我请你。”
见状,金怡晨吓得瞪大眼睛:“你……你是谁?”
王文音无视她,把空酒瓶立在桌面上,转身推开门离开了湖畔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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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陶常宁出轨富家千金的消息,便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
金怡晨原是被陶常宁蒙骗,不知道他有女朋友,得知此事嫌丢人,和他闹掰了。
陶常宁觉得是王文音害他身败名裂,分手时,对她恶语相向:“你以为我当初是喜欢你才和你交往吗?我不过是在拿你做实验,像你这样黑心肠的丑女,就该一辈子带着假面具示人,永远得不到别人的真心,在戏台上腐烂。”
王文音表情寡淡,内心毫无波澜地欣赏着陶常宁发疯。其实,当初接受陶常宁的表白,除了是真的喜欢他这个人之外,还因她需要一个理由与自己的脸和解。
如今,她早就可以顶着素颜自然地走在阳光下,就算被人骂丑八怪,也不会再偷偷地躲起来哭。
至于陶常宁说让她一辈子在戏台上腐烂,那正好是她毕生所求,戏曲赋予了她众多可能,当需要美貌时,她便可化身为杨贵妃,当想感受爱时,那她可以是杜丽娘和崔莺莺,如果哪天想拥有勇气了,就来一出《花木兰》,她不要别人的怜悯,她要做自己的上帝。
经此一事,大家以为王文音会消沉一阵子,然而她不仅期末考得不错,还拿到滨城“梨园贺新春”活动的表演名额。
寒假期间,学校不给学生留校住宿,王文音就在校外租了个小单间,为节目做准备。
放假前一天,她在收拾行李时,翻出一个大箱子,里面装着许多稀奇古怪的物品,都是昔日戏迷送的彩头。
林书荛无意间瞧见堆在箱底的俄罗斯套娃,和她开玩笑道:“谁家小朋友送的彩头啊,还一送一大盒,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想到送礼的人,王文音也笑了:“哪里是什么小孩,不过是个成日绷着脸的愣头青。”
之前收到这些套娃,便直接跟其他彩头一并存放到箱子里了,今日仔细一看,竟觉得格外可爱。
她打开盒子,取出一个套娃来,拆开查看,忽然有封信从里头掉了出来。
薄薄一张蓝白色信纸,上面用钢笔一笔一划地写着几行字:
命运把你带到我身边,就这样我想你每一天。
与你在梦中相遇的瞬间,我的心在跳,激动不安。
如此默默无望地爱着你,有时苦于一厢情愿,又为嫉妒暗伤。
你的过去我不曾参与,我将童年回忆奉献予你。
当你看见它们的可爱模样,是否也会因我展露一次笑颜。
她看着那苍劲有力的字迹,指尖微动,整颗心仿佛陷进一层软绵绵的云朵中,被一种温柔细腻的情绪包裹着,这种感觉令她非常陌生,她几乎立刻就将信塞回套娃中,一把关上了箱子。
依次送走舍友,王文音独自拖着行李离开学校,住进新租的筒子楼小公寓,一切都开始正式步入正轨。
这天傍晚,她从剧目中心排练回来,在阳台洗鞋,顺便练练嗓子,才哼了几句,隔壁阳台忽然传出断断续续的小提琴音。
像是故意跟她作对似的,她一开嗓,小提琴音就嗞~嗞~地响起来,她一停下,琴音也跟着停了。
王文音郁闷地丢下鞋子,起身拨开头顶衣物,往隔壁阳台看了一眼,发现是安德。
他穿着军棉大衣,侧对着她站在阳台里,下巴微仰,左肩夹琴,右手执弓,迎着傍晚的风,很优雅惬意的样子。
她诧异道:“你……住在这里?”
安德放下小提琴,转身看她:“嗯,好久不见。”
离他们在湖畔餐厅分别不过才一个星期,他竟已觉度日如年,在她没出现的日子,他每天都祈求着能在梦中与她相见,甚至有了去她们学校找她的冲动。
他大抵是疯了,被困在她所编织的《牡丹亭》中无法自拔,现下看她的眼神都是藏不住的热忱与渴求。
王文音被安德盯得不自在,随便找了个借口逃回屋里。
两人再一次的意外相遇,并没有打乱王文音的计划,她仍旧每天晨起去剧目中心排练,在傍晚时分回公寓。而安德总是在下班后,故意绕到剧目中心大门口等她。
次数多了,她终于忍不住问他:“先生,您下班那么早,就没有一点自己的私人夜生活吗?”
安德和她在风雪中并肩而行,嘴上说军人就该保持严谨的生活作风,要什么夜生活,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向她越靠越近,暗搓搓地抬起手,隔着军用手套,将她冰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包裹在掌心里。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不过是牵着她一只手,他空洞得满目疮痍的一颗心,就已被填得满满当当。
后来安德才知道,从剧目中心到公寓的短短十几分钟,是他用余生四十多年的孤独,换来的一次相守。
那天,组织要求安德年后立刻到长山岛赴任,傍晚下班,他一如既往地去剧目中心接王文音,两人听闻夜里有流星,不能免俗,回到公寓就各自搬上椅子到阳台等着。
安德本想借此机会,问王文音愿不愿跟他一起去长山岛,可是等到凌晨,也不见流星划过。
王文音丝毫不意外地望着夜空,和阳台另一边的他说:“好像,上天从来都没有眷顾过我,从小带着胎记出生,被同龄人嘲笑欺凌,被父母抛弃,长大后连交个男朋友都是虚情假意,所以,我早就不会再随便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了,就算是上天也不行。”
“既然今晚没有流星,那我便做自己的流星。”
她眼中倒映着璀璨星河,熠熠生辉,闭上眼,虔诚地向自己许下了心愿。“希望终有一日,我能不负平生所学,成为戏曲名角,以己之身,弘国粹之万丈光华……”
安德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侧脸,突然间沉默下来,藏在心底的话再也问不出口。
她本就是戏台上自由自在的穹鹰,是他一场情难肆意的梦。他连爱她都要小心翼翼,又怎么忍心把她困在无人的孤岛?
王文音许完愿,偏头问他:“你呢,你有什么心愿吗?”
安德目光如海,幽远深邃地注视着她,释怀道:“愿你所愿……皆如愿。”
闻言,她心口微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对他展颜一笑。
几日后,王文音的节目在“梨园贺新春”活动上开演,反响不错,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因为她的戏而认识她。
活动结束,曲粤坊那边来信说秋儿姐病重,让她回去团聚。
王文音连夜买票收拾行李,安德强忍着不舍,送她去火车站。
是夜,寒风肆虐,天空飘起大雪,纷纷扬扬,一点点变白,又一点点变亮,他站在寂静无人的广场,目送她拉着行李走向车站入口。
“阿音。”他扯下防寒口罩,在她彻底消失之前,终是忍不住喊了一声:“你回头看我一眼。”
刹那万籁俱寂,王文音停下脚步,蓦然回首。
天空泛起鱼白,远处传来了船舶鸣笛声,日月同辉的瞬间,安德低头,在吊坠上落下深情一吻。
明纱望着独立于山巅的白色灯塔,执笔写下结语。
“当长夜散去,天光亮起,这个冬天总会结束的。”——《夙愿事件簿·长夜渡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