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约定(1 / 1)

江山記 倾霜如海 9841 汉字|27 英文 字 29天前

第三十一章 约定

我穿着晚明宫廷女乐工的衣裳,回到了家里。没有换回衣服就先打开门到一楼去看信箱。

信箱打开,哗啦啦一堆广告单落下,我在一堆楼盘和治疗x病的单子里翻了半天,找到了一个信封。这是明代的信封,我认得。上面工整刚秀的字迹,我也认得。我打开蜡封,抽出信纸。上面只有两行字院。自今年始,每当十年,相见一次。

大明崇祯八年四月初八。”

一滴水落在“月”字上,于熟宣之上缓缓晕开字迹。见字如面,这是文禾向我提出的郑重的约定。我捏着信纸,却似被从脊柱中抽去了力气,浑身一软,蹲了下去。我抱着双膝,咬着衣袖,不想在这里发出崩溃声音。眼泪滚烫,心脏在胸膛里绞痛。

我离开的那个时候,试图想出一切办法,来阻止自己的遗忘,可是如今,我却希望我能够忘记----如果我剩下的岁月都要如此度过,我很想忘掉那个人。

楼上一阵脚步声下来,一个中年男人抬眼看到我,吓了一跳。我起身慢慢捉着裙裾上楼,他还一步三回头地看我我把信放在书架里,换衣服。

可是文禾,我并不打算赴约。你也许想不到这一点。我知道将要与我相见的文禾,是从前的那一个。他在同一段时间里,去往不同的十年约定处,在未来的每一点上等着我,为的是想要让我的日子过得有一个盼头。然而自打我见过了亲王朱由枨,我便已经失去了所有地盼头。

第二天。我父母从老家疲惫地归来。我也歇了两天,开始投简历找单位上班。所有关于崇祯八年的记忆,都封存在我书架的一只木漆盒里。无人知晓。

我去了一间编辑部当英文版面实习编辑,开始朝九晚五。每天早上坐公共汽车去城市地另一边上班。夏天很快就到了。同事们互相熟悉之后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一个爱玩玉地女同事总是夸赞我手腕上的玉镯不是凡品。我摸着沈氏送给我的镯子,笑一笑不作回答。

米广良蜜月回来后,两次约我去吃饭。我知道,是为了米夏。田美忍无可忍地对我说:“话说这个米夏要模样有模样。要人品有人品,工作稳定家境相当,还肯留在这里跟你磨蹭,你到底觉得他哪儿不好?你要为了那个姓朱的守一辈子活寡呀?”

夏天,很快又要过去了。

米夏只是每个周五的晚上发给我一条短信,不卑不亢地距离合宜的问候。

我会想,如果我告诉他,我已经有丈夫,他会什么反应?如果我再告诉他。我的丈夫比我大三百多岁,他又会什么反应?我应该郑重而明确地告诉他,我想一个人待着。

于是第三次。我答应跟米夏一起吃饭。

而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一次不仅有米广良。还有郑敏浩、田美。以及田美的未婚夫,我们三死党共同的高中同学柴鸿。这样一来。怎么看怎么是三对男女在吃饭,我就无奈了。

米夏见到我,微微一笑算是招呼,没有什么言语。他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男人,可是并不显示自己的聪明。田美看看他,又看看我,撇撇嘴,说:“下周我要去松江,你去不去?”

“我不知道能不能请假,不过你去松江做什么?”我问。

田美清咳了一声,喝口橙汁,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祭奠夏完淳。”

“夏完淳是谁啊?”郑敏浩问。

田美白了他一眼,又看着我,说:“你去不去?”

那个南京城里玩羊骨拐的知书达理地可爱小孩子。那个嘉定城门口,笑着向我挥挥手作别的英武青年。三百多年之后,仍然有人在祭拜他,这出乎我的意料。.Wap,16K.cn更新最快.感到米夏地目光落在我脸上,我故作轻松地回答:“能请假就去。“嗯,带上那颗羊骨拐。”田美垂下眼睛。

“羊骨拐?你们到底说什么呢?”米广良好奇地问。

“广良啊,我问问你们,”田美笑嘻嘻,“你们会不会爱上一个不同时代的人啊?”

“不同时代?所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米广良问。

“我看应该这么说: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挂。这样才真算不同时代,呵呵。”郑敏浩主动活跃气氛,“那怎么可能?死人有什么可爱地,不过是剩下白纸黑字或者神话谣传。”

“话也不能这么说,”米夏漫不经心地拨拉他碟子里地花生米,“一个人的人格魅力通过他所做地事情来呈现,而我们知道他所做的事情,所以向他的人格魅力投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米夏,还是你明白,哈哈!我就爱着霍嫖姚,此生不渝!”田美拍桌子。

“美美……”柴鸿故意皱起眉头。

“不愧是考古专业的啊。”郑敏浩笑道,“连迷恋也迷恋的是古人啊。”

我轻轻放下筷子:“不好意思,各位,我家里还有事情,先回去了。”田美看看郑敏浩,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对我点点头。米广良跟柴鸿失望地挽留我:“不能再坐会嘛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的。”郑敏浩安静地坐着,不发一言。米夏用面巾纸擦擦嘴巴起身:“我送你。”

田美立刻撺掇:“是啊,米夏买了新车哦,这样回家快。”

我回身瞪她一眼,想婉言谢绝时候,发现米夏已经快走到饭店门口了。

一路上,我的手指一直在摩挲腕上的玉镯。米夏的车开得稳当,车里的气氛却凝重得很。

“你不用这么不安。”他目视前方。突然轻轻说,“我不会勉强任何人任何事。”

“……对不起。”我不知该说什么。

他却笑了,看了我一眼:“能告诉我。你错在哪儿了吗?”

“我错在……不该去清光院。”我喃喃地说。

“不要为已经过去地事情后悔了,白白增加难过而已。”他淡淡笑。说。

“不。我并不后悔。”我看着两边疾速掠过的街灯连成光线,如同透光魔镜的金色芒栏。“我不应该去地,可是我并不因为做了而后悔。”

虽然这种疼痛已经折磨我到快要失去了现实生活的感觉,每天仿佛都游荡在梦里,可是我仍然不悔遇到他。如果我能忘掉。也许是最好结局。问题是,我能吗?

“为什么每次看到你,都有那么重地心事?”他收敛了笑意,“第一次是在广良婚礼上,你满面笑容实际失魂落魄;第二次是在西山脚下,你像把整座山都扛在自己背上一样不堪重负;今天,你说话不超过十句,笑容半分也没有。我知道我没资格问什么,可是。璎珞,你不能一直就这样,你知道吗?”

“如果一个人跟你约定每十年见一次。你能坚持在死掉以前都按时去见他吗?”我问。

“那要看是什么人。”他回答,“如果是至亲至爱。我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我要每年都跟她在一起。而不是去搞什么十年之约。我要看着她变老变无力,而不是每十年去唏嘘一次。人生苦短。不要让时间把自己白白消耗。”

“谢谢你的回答。”我说,“那个,我这里还有一件……”

“璎珞。”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改天再说好吗?”

“改天,我不知道我还有勇气开口。”我说。

他不动声色地把车驶上矮矮的便道停下,转过脸来看着我:“我可以认为你这是在肯定我对你的吸引力吗?”

“你完全可以有这种自信,”我闻到他衬衫上淡淡地香水味,令我想起文禾身上撒兰香混合云梦香草的味道,“但是我没有。或者说,我没办法接受你。对不起。”

“你没办法接受我,”他目光意味不明,“因为你心里有另外一个男人,那男人的人格魅力令你投降,即便他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

我吓了一跳,说:“你说什么?”

“刚才就觉得田美说话很奇怪,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了。”他忽然间又笑了,“你知不知道,你真是一个小傻瓜。非常简单的事情,弄那么复杂。”

“米夏,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分辩道。

“我只问你三个问题,然后你回答你自己。”他倾过身来,“第一,最关键的问题,他能在你身边么?”

“……”我抿着唇。

“第二,你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的人,所以你要用来生活的东西是具体的,不能拿承诺和约定当饭吃,虽然它们比什么饭都重要。这一点,你承认么?”

“米夏……你闭嘴。”我地太阳穴跳疼。

“第三,”他盯着我的眼睛,“看着我,告诉我,你打算这样过一辈子吗?”

我转身去开车门却发现已经被他反锁住。“我要下车,你开门。”

“当然可以。不过我有个更好的建议:我们一直往南开,去几公里外地县城,县城边上有一间钟妙庵,它会是想要清净不理会他人的家伙们最爱地终老之所。你要不要去?”米夏起身坐正,说。

“不能,你不知道……我不能忘记他地,他是我的……”我噙着眼泪看着米夏。

他地眉心耸着,眼里有期待闪动:“是,该你回答你自己了。我知道他很重要。说出来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来压住胸口的钝痛,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虽然你的想象力已经很了不起。我不想说关于他的任何事情,请你送我回家。”

米夏看了我半晌,没有再说什么,只伸手将面巾纸抽出来。递给我,然后发动车子送我回家我顺利请到了假,这很不容易。坐火车抵达上海。然后到松江。同行地不仅仅是田美,还有几个月前那次在西山举办笄礼活动的那些年轻人。何雅眉也在里面,穿了一身天蓝明袄裙。到了夏家父子陵墓之前,他们换了玄二色的祭服,把祭品和香烛都整齐地摆放好。我只感觉跟他们地郑重肃穆相比,我和田美一身T恤牛仔裤。随便得有些尴尬。

我把带来的那一颗小小羊骨拐放在他地碑前,想要让他再看一看。

这里躺着的夏完淳,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一个夏完淳呢?我没有什么把握,可是,我知道他是谁,这就够了。

一个年轻男人庄重地念着祭文,两张古琴奏乐。

田美拉着我悄悄地走开。这一片哀伤又笃定的祭拜气氛,是属于他们的。

“我妈说,你老妈打算让你明年尝试相亲了。”田美坐在绿树成荫地路边。不紧不慢道。

“嗯。”我应声。

“然后呢?你跟那不知道姓文还是姓朱的家伙婚姻无效----本来就无效,你打算嫁给相亲对象?”她一脸威胁。“田美,我很累。”我看着她。“我现在站在这里,却像是一直在梦里;反倒是晚上做梦的时候。总觉得那才是现实生活。”

“你陷得太深了。”她握着我的指尖。“可他还能知道吗?”

“他能。但是我不想让他知道了。”

“真的不去?”她问。

“嗯。不去。”我点头。

“那么你需要一个男人过日子,米夏说得对。你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她扬扬眉毛,“感谢我吧,消息灵通的小田同学有事情要告诉你。昨天你睡觉的时候米广良给我打了电话,米夏的单位有一个去国外支援建设的名额,米夏好像申请了。这一去大概是两年,你想想清楚吧。”“哦。”我说。

“哦你个大头鬼!”她指着我,“小样儿,我还不知道你!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文禾了!宋璎珞,你搞清楚,不可能再遇到一个文禾了,可是你还要过日子!米夏不是大傻瓜,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能控制该控制地,我很看好他!本人就说这么多,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罢她拍拍手,转身自顾走了我还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一对父母正领着一个小男孩走过我面前。父亲手里拿着一只水壶一个挎包,母亲手里握着一支风车,小男孩手里是一根雪白地棉花糖,正吃得不亦乐乎。

他的年纪,刚好也就是我最初见到小夏时候,小夏地年纪吧。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走过夏家父子地陵前。

“夏……夏完……呃……”小男孩站在我面前,远远看着石碑,冥思苦想状。

“那个字念淳,夏----完----淳。”父亲教他。

“夏完淳是谁啊,爸爸?”小男孩吃着棉花糖。

“一个古人,抗清民族英雄,死的时候只有十七岁。”父亲回答。“啊,那他干嘛要死呢?干嘛要抗清呀?”小男孩接着问。

“你跟他说他哪里能听懂啊!”那母亲看了我一眼,转头不满地嗔怪父亲,“看棉花糖都粘领子上了!”

“呵呵。”父亲不置可否地笑着帮孩子整理衣服。

“回去好好学习,练琴考级,就算历史考试也不会考这个人地!知道这些有什么用,浪费精力。”母亲扫了一眼着祭服整整齐齐站在墓前的人们,嘟囔了一句,“吃饱了没事干。”

父母领着孩子走了。棉花糖甜蜜的香味似乎还留在空气里。我头顶上树木的枝桠在微风中飒飒作响,身后传来隐隐的琴音和女声。是何雅眉在唱歌:

惊涛岸卷千堆雪

华姿正少年

即挥毫江左一阙

赋残阳似血

南冠草作别云间

殇音化啼鹃

如虹剑亡秦志不短

浩然气未掩

可泣可诵几许悲歌暮霭苍茫

且吟且唱几许快意青锋展眉扬

翔鸟鸣夜林回荡

一任沧桑

秋水破严霜

一舟明月载浮载沉漂泊冷暖

一身义节铁骨铮铮峨冠终不染八千里路征衣寒

风雨惆怅

浊酒为君挽

我坐着静静听了一会,然后捏着手心里的羊骨拐,起身跟着田美的方向,慢慢离开了这轻扬又哀伤的琴歌。章引用歌曲片段

《存古》(《夏完淳》国语版)

原曲:三弄丝竹--明镜止水

读白:夏完淳《狱中上母文》选段

作词:浣姬

演唱:谦居潇潇沐雨

尾声 华夏 (上)

因为我,米夏最终没有去成国外。而我也再没能去往大明。

半年后我辞去了编辑的工作,又准备了一年,考进了本市一所大学的中国古代史专业,安安稳稳读三年的研究生。毕业那年我二十八,米夏三十一。

我们结婚了。

我仔细地把我的漆木盒子搬进了我们的新家。在我给我的学生们讲课的时候,会拿这盒子里的东西给他们看。他们半信半疑的目光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傻气。

田美博士毕业,留在了我读研究生的大学任教。米广良终于跟着郑敏浩离开了这座城市,每年会回来一两次,三个女人聚会彻夜不眠。

我三十岁的时候,第一个孩子出生,他叫米崇明。我三十二岁的时候,第二个孩子出生,她叫米崇珊。

我再没有去过清光院,虽然它近在咫尺。那个从未赴过的约会,如同深水中的摇曳的碧藻,隐隐可见,却不得碰触。我在午夜月光铺散的时刻,于空气之中睁着双眼,想象另外一个时空里,那个人是否和当初的朱由检一样心力交瘁。身旁的男人呼吸平稳,隔壁的孩子会喃喃说梦话,我的眼角不自觉会淌下泪水,只为了那些似真如幻的日子。

米夏喜欢听我说话,但从不过多问问题。他说:“每个人都有秘密。”一起生活,我得承认他是一个相当默契的伴侣。我从未开口说爱,而他总是好脾气地笑一笑,说:“起码我还有时间。”

对。时光在地球之上无声流转。郊外的麦田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燕子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无数高楼平地突起;轻轨贯穿城市;火车提速驰骋高原;无数病患绝症被攻克;又无数绝症被发现;战争此起彼伏暗潮汹涌;我父母先后病故了;人类抵达月球构筑基地;我们仍旧在寻找外星生物的踪迹;孩子们长大了成家了;孩子的孩子也快长大了……就这样。时间一年一年过去。我从遥遥望着那个被预言历史线路冲撞汇合地的时间点,变成已经站在这时间点的跟前,这中间。飞一般地过去了四十年。

四十年,我已经学会有条不紊地料理好家务。坐在午后地阳台书房安静而平和地读书抚琴。.1-6-K,电脑站www,.Cn更新最快.我想我并不用再需索什么,我只是在等待。从前的学生有时候会打电话来,或者干脆来家中拜访,他们常常带来令我欢欣地消息:今年的祭孔大典规模盛大,八佾舞居然影响到小孩子都会跳了;花朝节、上巳节、上中下元和冬至开始成了人人皆知的需要庆贺的传统节日;旗袍马褂被认定为满族服饰。汉民族服饰款式确定;全国第五十间昆曲剧院落成,昆曲被奉为国宝,京剧次之;明史编纂计划即将出台,四库禁毁篡改的明史资料被广泛收集和编订,四十年内三次明史研究热潮迭起令国人评论不休……

我听着这些消息,只是微笑。所有地时光,都在把这条脉络描绘得越来越像从前的味道,这些长久蕴藏在人们骨血之中的力量,在蛰伏了三百多年之后。开始萌发新芽,努力把这条线路推向一个令人振奋的点。那个点,就是朱由检与文禾等待的地方。是河水并流的关口,是气的旋涡。龙的眼睛。

这世上只有田美一个人知道我为什么每天微笑。她仍然带着博士研究生在荒野里、麦田中、建筑地基周围挖明器。每次见到我。总要问一句:“梦醒了吗?”

“我的梦不会醒了。”我总是笑着说。

“年纪一把了,还不醒!”她再一次来到我家里。听闻我老生常谈,戳戳我,“你所说地那个时间,可就要到了。”

“嗯。”我淡淡回答,“下个礼拜让崇明陪我去医院体检。”

“你病了?”她皱眉。

“我想是的。”我看着她,“那时间到了,我的时间也到了,当时偃师是那么说地。如今我有感觉,我的身体在说它有问题了。”

“璎珞……”田美第一次笨嘴拙舌起来,“其实,那不是,你如果生病地话,现在医学比以前发达很多,所以,所以……”

“所以我地寿数就今日而言实在不算长的,而即便有病也应该能治愈?”我摇头,“不是这样一回事。田美,生病只是一个途径,这世间如果要我消逝,会有无数地途径。”

“……我陪你去。”田美看着我。

“好。”我回答。

一周之后,我住院了。

医生说,这种病症三年前才出现,全世界现在只有不到十例,治愈的病例为零。我很幸运。更幸运的是,医生说,这种病的痛苦并不深重,人最后会出现浑身麻痹,失去意识,死亡对一个已经麻痹的人来说,是悄无声息的。

我的孩子们背着我抹眼泪。米夏很镇定地每天往返在家和医院之间,陪我时总是拉着我的手看窗外的杨树在风中舞蹈,说着琐碎的话。我看着他的鬓角,仿佛是第一次注意到那些没有能及时染黑的白发,他老了。四十年的时间,到如今我即将离开,他得到他等待的东西了吗?我给了他我所亏欠他的东西了吗?

“只需要动一个小小手术,就不用染头发了一直都是黑的,为什么总是不肯?”我摸摸他的白发。

“我太太都不做,我哪里有这个必要。”他看着我,“璎珞,你累了吗?”

我不确定他所指的是我听他说了半天话累不累还是我这一辈子累够了没。

“你有没有想要做的事情,现在?”米夏温存地问。

“有。”

“是什么?”他的手握紧。

“我想康复,然后陪着你走完这一程。就像你陪我走过来的路途一样。”我说。

他的双眼闪动着光芒,是经年不见的神采。他笑道:“你不用说我也知道。”

“那你做什么还这么高兴?”

“听你亲口说自然要高兴。”他回答,“其实我明白,两个人早就是一体的了,生活已经磨得你我嵌合。只是你心里仍然留有一个位置,那是一个人还是一件事我并不清楚,不过现在是你该好好想想的时候了。我希望你能快些好起来,但是我并不愿意一味用自欺欺人的方式糊弄你。所以,你有什么事情想做,告诉我。”

“……我,我想去清光院。”我沉吟了半晌,说。

“什么时候?”

“今天是四月初六了,我想四月初八去。”我说。

“好。后天我送你。”他一贯干脆。

医生没有反对我出门,大约觉得我回光返照了。两天后,崇明开车送我们去清光院。同去的还有田美夫妇、米广良。我们坐直达山顶的磁悬浮运输机到了清光院门外。按照我之前的要求,除了田美,其他所有人都返回山下了。米夏最后一刻放开我的手,他似乎预感到什么,站在那里,一直目送我走进道观。田美搀扶着我,走进了那四十年未曾再见的院落。一切都还在,只是清光院大概经过了不止一次翻修,院墙和房屋各有变化。只那些梅树松柏还安静地站在原地,枝叶繁茂更盛。

一位年纪不小的道士从后院出来,瞥了我们一眼,走了两步,突然转回来,叫道:“宋信士,田信士?”

我跟田美对视一眼,疑惑地打量他。

“贫道枫间啊,不认识我了?”他笑了一声,“师祖隐去后,我接替了他管理道观。”

“枫间!”我兴奋唤道。四十年,那个少年小道士已经成了花甲老人。

“宋信士生病了。”他打量了我脸色和身体,说,“这个病有些怪。”

“呵呵,是够怪的,这片大陆估计也没有超过三个人得这病。”我吃力地扶着田美肩膀,说,“我想来见一个人。赤真道长有没有说过,那个人,十年会来一次。”

“四月初八,十年一次,是这样的。我每年都会见到他。”枫间点头说,“二十年前师祖隐去不理道观事务,只行修行以后,每年他们都是一起来。师祖平日云游,十年一次四月初八,准时回来。”

“他们现在还没到么?”田美问。

“快了,一般是这个时候,要去后院。师祖和那位信士都很厉害,乃是个中高人。”枫间竖起大拇指。

敢情他把文禾与赤真用镜来往的经过当作奇门遁甲了。

后院的门锁着,枫间在门前站定,抬手敲了五下。没有反应。

“还没来。”枫间看看我,“宋信士,你脸色很差,先去客堂休息吧。那里有榻。”

华夏 (下)

我半躺在枫间让小道士特意铺了褥子的木榻上满脑昏沉。恍惚之间闻到一股香味,清淡濡长,流连鼻翼。我闭着眼,问田美:“好像很久之前闻过这种味道,是什么?”

田美没有回答我。我的眼皮沉重,一时睁不开,呼吸有些紧促。

“是撒兰香,珞儿。”

这一把嗓音将我从混沌之中生拽了出来。我睁开眼,正对上一副毫无时间痕迹的男人俊逸容颜。

文禾弯着腰,手里端着一杯水:“喝吧。”

我呆呆地盯着他。下一秒,不自在地双手摸着自己的脸:“文禾,我……”

“珞儿,喝水吧。”他看着我,语气十分平和,并没有笑容,“你变成什么样子,也是珞我迎着他宁静如秋日湖水般的目光,喉咙像被什么突然堵了个严实。默默接过他手里的茶杯。

“今天就是那个日子。”他搬了椅子坐在我的身边,“午夜子时,星移斗转,往世皆变。”

我侧耳这才注意到,道观之外,在远处似有诡异的尖锐噪声和轰响接续不断,如同电流穿梭加开山放炮。“呵,我不知道我还过不过得了子时。”我看着手里抖个不停的茶杯说,“你是……什么时候的文禾?”

文禾轻轻握住我的手,把茶杯拿了过去,端到我嘴边喂给我喝。“我是你弹《阳关三叠》那一夜的文禾。你的曲子弹得那么难听,害得我夜里睡不着觉,爬起来这里看你,可是来了三次都见不到人。”“文禾……”我看着这依然二十七岁的男人。他脸上兀自不动的神情那么坦然,却令我加倍难过。“前面地约,我都没有来。你生气了?”

他淡淡回答:“我每次都来。你不出现,我就跟赤真道长下棋过一天。然后去往下一个十年。我并不想去寻你,如果你不来,必然有缘故。珞儿,你……遇到了什么事情?”

“我在你去往的地方,遇到了一个陌生的你。”我回答。

“那你……又结婚了吗?”他似是犹豫地问了这句。

“我一儿一女都有孩子了。”我说。

“嗯。是那个叫米夏地人么?”他放松了脸部肌肉。问我。

“你还是什么都知道。”我虚弱地笑,“是他。我大概是全国重婚得最理直气壮的人。”

“珞儿,不要这样说。”他缓慢地摇了一下头,脸上是不掩地哀伤。

“我没有事,我也很期待这汇合时刻。”我说。

“很好。”他再度把杯子送到我嘴边,“喝水吧。”

我的唇刚离开杯沿,这屋的房门就被人推开,一个男人闯了进来。我抬眼看清来者,又是一惊。

“这又是怎么个情况?”偃师眨眨眼睛。看着我们两个的姿势。这时,须发皆白的清瘦老道跟着进屋,我看了半晌才认出他正是赤真。

“外面如何了?”文禾把茶杯放下。

“已经开始。.手机小说站http://wAp..CN更新最快.那个田美老太我好不容易才把她诳了出去。现在清光院被镜凝在此时了。外面……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偃师说着,大步去把屋里所有地窗户都打得大开。

世人若真都正见着此景。一定以为地球毁灭之日到来。

天空不是蓝色的。而是暗红色的。仿佛海水生了赤藻,又天海倒置一般。所有的云彩都是火焰。在乱窜的气流中被扭曲得模样狰狞。半空里蓝色的闪电频促,雷声轰响,无数的火球四下翻滚,将地面连接成为霹雳的海洋。这海洋之中是无尽的气旋波浪,颠簸扑腾,将城市和荒地弄得界限模糊无法分辨。山上万树弯腰,枝叶狂动,赤红地世界挟裹尘土之味,让人喘不上气。我们在山顶的这间小小厢房里,看着人间的一切,不由觉得脚下不稳,竟是要打起晃来。

我扶着窗框,想要捂住耳朵,又怕站立不住。文禾把他地双手覆到我双耳之上,令我可以腾出手支撑自己。

“怕不怕?”文禾在我耳边问。

我轻轻摇头,想要告诉他有他在我无所畏惧。可是我的脸颊也开始麻痹了,肌肤地寒冷无力如藤蔓大肆延伸。文禾站在我身后,并不知道我地感觉,只捂着我的耳朵,看着眼前千古震慑地场景。

“清光院就是海啸时候的一座灯塔嘛。”偃师回身对我们笑嘻嘻。他背后是朱色云光,看起来就像他站在一只巨兽的血盆大口前面一样。

赤真一直静默立在一旁,他的胡须在风中乱舞,道袍翻飞。

“来了!”文禾叫道。我抬眼,只看到一脉乌蓝色撕裂了赤霞彤云,大力侵入了天空。这蓝色逐渐变浅成为钢蓝,进攻却一丝不减。不过数十秒,已经占据掉大半空间。那钢蓝色笼罩大地,让白日黄昏忽似入夜,看不到底。而逐渐地,它的吞噬速度在放慢,颜色也愈发清浅起来。远方蒸腾云气之外,城市的建筑逐渐又隐隐能看到了,但恍惚又不尽然是我熟知的样子。

“要过了子时才结束。”文禾终是感觉到了我的瘫软,放开捂着我耳朵的手扶着我,问,“是不是难受?”

我艰难地点点头。四肢几乎已经不听使唤。我不想,我不想让文禾看着我这副模样。四十年心若平波,今日相见,仍是波澜。可是,我这样岁数这样身体,倒是不如不见吧。

文禾很冷静。他抱起我回到客堂里头,放我在榻上。赤真紧跟着过来,捉了我的手腕把脉。

我的一只手被赤真把着,另一只下意识般在空中舞动寻找。终于,我找到了。

文禾温暖的双手握住了我的。声音贴在我耳边,说:“放轻松,珞儿。我在这里……我再也不走了,我们不会分开了。你听到吗。珞儿……”

我听到了。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又给我这样地承诺?

没能有机会挣扎着问他,我便陷入了昏迷当中。吗?”一个男人低声问。

“刚换好了,我去让家属进来吧。”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回答。我想,我又回到了病房。

“两个男人送你来医院的。医生在你嘴里找到一粒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地丸药,”刚才说话的护士在见我睁开眼睛之后告诉我,“他推断你吃下去地已经有两颗。如果不是那两颗丸药,你可能就再也不能上这病床了。是谁给你吃的,药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过来问:“今年是哪一年,现在几月几号?”

“你……知道自己什么病么?你的家人都在哪儿?”护士也跟我学,不回答问题。不过很显然,她不回答是因为我的问题让她觉得我脑子也有毛病。

“送我地人在哪里?”我看着插在胳膊上的点滴。问她。

“就在外头。”护士说着端托盘走到门边,门上扫描一闪,随即打开。

文禾与偃师走了进来。他们仍然穿着直裰和宽松短打。但是走廊里的人似乎都视而不见。而我所惊讶的是,这不是我在另一个大明见到的二十岁的文禾么?

偃师眼睛里有难得一见的疲劳。看见我躺着不能动。笑眯眯道:“准备好上路了吗,宋大婶?”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文禾。偃师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再有个正形!

文禾走到床边坐下。说:“珞儿,赤真道长的归灵丹只能维持一晌精神。你已经超过了本该离世的时候,所以,不能更久了。”

“历史又被改变了,文禾你地私心让我多活了几个时辰?这时间里你又换了替身来。”我笑。

他直直地望着我,说:“我要带你一起走。”

“去哪里?”我反问。

“去大明。”

“……我不明白。”我说。

“真是嗦,你们不能一句话说长一点么?”偃师不耐烦地搔搔耳朵,“简而言之,今日这世上就没有你的位置了,世道已然改变,而你本该归天了。不过文禾舍不得你,让我帮他来个李代桃僵。你可以去往大明,就像文禾取代自己一样,你取代一个本要生成痴呆的女孩儿去。这样你们就能在一块了。在全新地大明,全新的华夏,双宿双飞,皆大欢喜!”

“我,我要代替谁?”我平了喘息,问。

“还用说,就是那个让你去送镜时吃了一通飞醋地被朱由校联亲给朱由枨地那个女子嘛。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孟绍虞家长女孟惜,可有异议?”偃师学着朱由校口吻道。

我惊讶而感怀地看着文禾,胸膛里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不过,你无法跟我一样带着现在地记忆过去。璎珞还是璎珞,性格如斯,执拗如斯。虽然换了名字,不记得过往,我也仍然只有你一个妻。”文禾握着我的手。

“当时被朱由校指了当静王妃的就是你自己,你没搞清楚就对文禾发飙,真是太好玩了!”偃师胸前抱着胳膊啧啧道。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怒道。

“我当时还不知道呀,”偃师委屈道,“我是一路单线过来的,就在新大明待了一刻匆匆了解些情况就去找你了,可没有替身!这个年轻气盛的朱由枨才是什么都清楚!”

“你很过分……”我恨恨地看着文禾。

“在我过分之后,才知道你的怨有那么深。”他明澈的眼眸一扫阴霾,“可是我会用一生来赔给你,好不好?”

“赚到了,宋大婶,皇后哎!大明颢宗宏汉皇帝皇后宋氏……不错!”偃师在一边酸溜溜地说,“下回我也当个皇帝替身去好了。”

“就大明谛宗吧,如何?他一生可是跌宕起伏,杀胡驱寇,文武皆能,还有天下第一美后在怀。”文禾别有深意地瞅着偃师。

偃师皱着眉:“这听起来像一个阴谋。”

文禾转回脸来面对着我露出笑容,低低说:“那谛宗,是我的孙子。”

我忍不住笑出声。偃师愈发狐疑了。

“病人要安静,你们知道她什么状况吗,居然还嘻嘻哈哈!”护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

“抱歉抱歉。”偃师说着,对那护士一揖手。护士却是轻轻欠欠身算回礼,带着不悦的神情离开了。

“她……”我哑然。

“不仅是她,这里所有人都还知道什么是直裰,什么是襦裙,也知道什么时候揖手,什么时候万福。”文禾仍带着笑意,“这里是汉家华夏,衣冠之国。东西合璧,炎黄传承。珞儿,你愿意再嫁给我一次吗?”

“这个,你还是去问你的孟惜吧。”我一本正经地说。

“好,朕会认真问她的。“他比我还会装。

“我这一生过去了。我的心老了,文禾,我的确不合适带着这样一颗心去陪你。”我叹息着说,“我真的累了,我想要歇息了。”

“而我也该告辞了。”偃师走上来行礼,“我要回云梦山去,把那两个年轻男女打发回家,永不再见了。”

“偃师……”我这才明白,当年离开云梦山的时候,他为什么会说“后会无期”,而后来我们还一直间或碰头。原来他的这句告别并不是对当时的我们,而是对此时的我们和他自己在说。那个时候邪邪笑着望我们出门的年轻人,他已然是什么都了解的啊。

“多多保重。”偃师说。

“我们要一起走。”文禾对我说。

“也包括我?可是镜如何带这么多人?”我问。“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偃师努努嘴,让我看窗外。

文禾按了床头上一颗按钮,地板突然变成透明。从接近百层的高楼云间向下看去,不远处同街相连这座楼宇的,居然是故宫。

“我们去玄冥暗道。珞儿,我们回家。”文禾倾下身来,轻轻拔掉了我胳膊上的针头。

我颔首,伸出臂揽上他的颈项,永远永远,都不再放开。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看下书我要网(kxs51.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