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那日?回府之后, 温昭明专门将?那个盒子放到了?博古架上,她有心想要和?宋也川再试一回,但宋也川却被连夜召进了?宫里。
温昭明本想一起去, 宋也川起身去架子上拿自己的官服,一面安抚她:“你先别去了?,不知道如今是什么光景,还是暂且待在府上安定些。别叫我担心。”
除了?得?了?皇帝口谕召见的人, 旁人大抵是去不到御前的,宋也川这般说倒也是实话, 温昭明一路送他走到门口,心中却又分外不安:“有事必得?马上知会我。”
他重新穿戴好, 温昭明替他披上披风,眼中满是不舍:“万事都得?当心。”
宋也川对着她柔和?一笑,拿了?门口的纸伞:“我走了?。”他目光落在门口冬禧和?秋绥身上:“催你家殿下早点睡, 别胡思乱想。”
两个婢子福身道是。
外头的雪下得?正大,连人影都显得?依稀又模糊, 温昭明站在门口看着宋也川的背影走得?远了?, 心里更觉得?空落落的, 在即将?消失在垂花门前一刻, 宋也川踅身向她看来。
高挂的灯笼照得?雪野一片橙黄, 宋也川对着她一笑,干净得?像是瑶台上一滴将?落未落的露珠。温昭明叫来冬禧:“把我的手炉给他送去。”
冬禧领命上前,宋也川接了?手炉对着她挥了?挥,示意?自己收下了?。
出了?公主府, 宋也川脸上的笑容便?淡了?。
宫里的事情传得?太急, 来不及套车,他便?亲自驱了?马。
夜间人不多, 此刻往宫里奔的,都是得?了?皇命的人。
一路快马疾行至午门外,司门郎替大人们套马,宋也川从掖门处往禁庭深处走去。
夹道上的风吹得?雪末乱飞,他蹙着眉,身边不多时?便?围了?好几名?大臣。
宋也川如今位列七卿,虽不及封无疆尊贵,却得?了?很多人的拥护。
大臣们低声同?宋也川交谈两句,宋也川话不多,偶尔会点点头。
一路走到三希堂外面,皇上没有传召,人人都在外头丹墀上立着。
因担忧大人们冷,奴才们搬来了?炭盆取暖。
只是这样的天?气,哪怕是零星冒着火星子的炭盆也三五下地被飞雪压灭了?。
宋也川手中拿着温昭明的手炉,倒不觉得?冷,倒是有几个老大人,已经?快要打起摆子来了?。于是光禄寺又重新赐了?一回茶水,冒着热气的茶喝进去,才刚能暖一暖身子。
大伴何素走出来,叫了?一声宋御史,宋也川便?跟着他走了?进去。
封无疆也在,手里拿着一本册子,见到宋也川便?将?手中的册子向他递了?过去:“你来看。”
这是一份刻本,封面写了?《黄粱赋》三个字,里面印的却是一篇批判温兖残害文人的檄文。宋也川看完全文,封无疆在一旁道:“此等信口雌黄之论,不足为信,臣以为该找到撰文之人,夷灭九族以儆效尤。”
温兖冷道:“此人说朕之江山,没有‘尽法祖宗初政之勤’,实乃妄测高深,匡谬至极。且朕已改元,书?中还以承平为年号,对朕蔑视至此,朕忍无可忍。”
封无疆道:“陛下如今正在修史,本就?要从各地搜罗前圣今贤之作,不如借此时?机彻查一番,撰写反书?者、转播反书?者、私藏反书?者一律诛杀。”
温兖道:“你不懂,这群人的骨头硬得?很,根本就?不怕死。”
封无疆轻蔑一笑:“既不怕死,咱们有的是叫他们畏惧的。诏狱虽暂弃,可里面的东西还都留着。”
温兖闻言,向宋也川看去:“宋也川,这事便?交给你了?。你先替朕查一查,这本《黄粱赋》到底是谁写的!”
“今日?来了?多少个大臣?”温兖问封无疆。
“除了?各部?尚书?之外,文四品的臣僚们都到了?。”
“旁的事都可以放放,朕也得?好好和?这群文人好好算一笔账。叫他们以各州各县为界限,严查下去,朕倒要看看,这些书?还有多少!”
宋也川出了?三希堂,立刻被大臣们围了?上来。
他沉默未语,只平声道:“陛下稍后便?会召见。”便?不再多言。
出宫之后宋也川本想去见池濯,但他如今宿在其?阳公主府,只怕多有不便?,于是出了?禁庭之后,他冒雪去见了?裴泓。
裴泓官身不到四品,今日?未曾入宫。他开门请宋也川进来,听宋也川说完始末,也渐渐沉默下来。
“自梁史案后,今日?的事早不是头一遭。”裴泓叹气,“翰林院每日?总和?这些打交道,这样的事比你想得?还要多些。”
裴泓将?宋也川拿着的这册书?翻开:“平心而论,这书?中不乏有鞭辟入里的治国之论。”
宋也川低声说:“你还记不记得?万州书?院?”
“你什么意?思?”裴泓眼中渐渐不安起来。
“由林惊风一人之书?,最终摧毁南方数十精舍,因此重辟者数千人。”宋也川眼眸乌黑,“今日?便?是要重蹈覆辙了?。”
裴泓在屋子里走了?几步:“池濯怎么说?”
“我还没去见他。”宋也川道,“现下陛下要我去查,我也无非是能拖一日?是一日?,可南方那边的事却是等不了?人的。而且,如此恐有更大的祸事。”
宋也川手指轻敲桌面:“若有人借此公报私仇,又当如何?若有人借此敲诈勒索,又当如何?对于治国而言,死一人两人已经?不是我能去关注的了?,但若南方因此不安,民生凋敝,又当如何?大梁两年来三易其?主,党争日?胜,虽阉党暂且遏制,但上封无疆把持朝纲,下有世家豪强劫掠土地,各府库亏欠银两,各州县寅吃卯粮。”
裴泓起先是惊讶于宋也川说的‘死一两个人不去关注’这样的话,而后才慢慢将?他后半句过了?一遍脑子:“你考虑得?不无道理,只是还要徐徐图之。眼下南方的事情才是最要紧的。不能让圣谕成了?旁人私斗的刀子。”
二人沉默片刻,宋也川低声说:“今日?入宫的老大人中,稍有不从者,即刻被杀。”
“陛下如今想要的,哪里是辅国之才,他要的分明是逢迎帝旨、唯唯诺诺的奴才而已。”裴泓无奈道,“如今唯有你在朝中能说上话,可你无论如何都不能妄言,无论外头闹成什么样,都要忍。”
宋也川道:“那若有一日?,你或池濯被小人告讦,又该如何?我若今日?仍按下不发,有人借此将?我讪谤,我死之后,又有谁能再为他们说一句话?”
他性情平和?,今日?显然是被触了?底线。
灶火上烧着水,裴泓拎起铜壶来沏茶。在盘旋着的水雾中,宋也川低声说:“若是孟大人还在,他也不会许这种事发生。”
“已经?是后半夜了?,你明日?还要上朝,不如先回去吧。”裴泓摆手,“不是我不留你,当真是没法子。就?算你不想当刀子,早晚也有别人去当,与其?被人一剑毙命,那还是活着更好。”
宋也川也不是头一日?认识裴泓,知他性子向来都是这般及时?行乐。倒也不觉得?气恼。
他重新穿戴好斗篷:“回头再说吧。”
说罢便?踏进了?浓浓的雪夜里。
回了?公主府,他本打算去西溪馆的,他的东西虽都逐渐挪到了?温昭明的正屋,那边的东西倒也都齐全。整个公主府里都静悄悄的,他还没走多远,就?见温昭明那边亮了?灯。
知她还没睡,他便?向正屋走去。
宋也川披着雪进来,温昭明正在练字,他脱了?衣服走过来,见她临的竟然是自己的字。
“你怎么在写这个?”宋也川咳了?一下,“你若是想练,我倒是可以给你选几本帖子。我写得?不好,怕你练坏了?。”
温昭明却起了?旁的性质:“听人说,有的人可以将?旁人的字临出八九分像来,这是真的么?”
宋也川从笔架上拿了?一根笔,蘸满了?墨汁,在宣纸上写了?几个字,温昭明看完后眼前一亮:“你还会模仿我的笔迹!”
“不甚像。”宋也川仍不满足,“过去我和?朋友们也会互相?模仿字迹,给外人看个热闹还行,其?实熟悉的人一看便?知道是假的。”
见温昭明颇为兴致勃勃,他有些赧然:“倒也没有什么难的,很多人都会。”
温昭明这边收了?尾:“我练字的时?候便?会想你写字的时?候会想什么。是案牍劳形,还是旁的什么。”
宋也川拿起那册书?,翻了?两页说:“我写这本册的时?候,刚入都察院不久。有许多想不透彻的事,便?会记下来琢磨。有时?也会记个规划。”话正说着,翻到了?一页,上头用得?不再是行书?,而是一行小楷。
长乐街甲四号。
“这是什么?”她盈盈地向他看来,“是不是暗……”
宋也川早有预料,轻轻去捂她的唇,把她后面的暗娼两个字吞了?下去。
“那家铺子的如意?糕给你买过一回,你夸最好吃。”
他说得?正色,温昭明知道他心里又要觉得?不好意?思了?。
宋也川被她猜中心思时?,常常露出这个表情。
他脸生得?白,人总是安静不多话的样子,睫毛上还悬着刚化的雪。
这句话写得?细致,横竖间都显露出一丝耐心。
前后都是一些他的政见,唯独写到这里的时?候想到了?温昭明。
她是那些复杂与晦涩背后的一寸暖。
糕点的甜软和?她身上带着的紫述香。
便?是此刻宋也川难得?拥有的春和?景明。
温昭明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宋也川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床边。
“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要去上朝了?。”他摸了?摸温昭明的头发,“我写点东西,你先睡好不好?”
温昭明难得?没有说不准,她躺在床上盯着他看,片刻才小声说:“你去写吧。”
宋也川替她将?被子盖好,走到屏风后面去了?。
他怕灯太亮,熄了?一盏灯,大概过了?一刻钟,见屏风那边仍有翻身的声音,他便?起身又熄了?一盏。怕他再去灭灯,温昭明便?不再动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睡去的,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秋绥和?冬禧给她绾发时?温昭明问了?一句:“他什么时?候走的?”
“寅时?吧。”冬禧还有几分印象,“宋先生步子轻,要不是奴婢去给炭盆添火,只怕都没听见。”
宋也川身边没有伺候的人,温昭明说要替他买几个小厮侍卫他都一并?拒了?,他人虽和?气,其?实既不喜欢麻烦人,也不喜欢和?旁人亲近,这两年入仕之后尤其?明显。
今日?雪后初霁,冬禧问:“殿下不问宋先生出了?什么事么?”
“多少猜到些。”她透过茜纱窗看向茫茫的雪地,“朝堂上的势力?泾渭分明,若我在此刻做了?什么,别人也都会以为是宋也川的意?思。若是我做得?错,他首当其?冲便?要受辱,若我做得?对,也未必对他就?是好。”
“殿下前些年做得?可比现在多多了?,不论是浔州的书?堂,还是涿州的女学,现在这两年怎么不琢磨了??”
温昭明笑了?一下:“不是我不琢磨了?,而是我知道没有用。”
那时?的茫茫雪野照亮了?温昭明的面容,她仍旧是那般明艳动人的模样,冬禧却觉得?殿下和?过去不同?了?,她眼眸如水一般,带着和?宋先生一般无二的清冽与冷静。
记得?刚认识宋先生时?,他人也和?现在这样温和?。只是如今,人依然谦逊懂礼,性子却越发的淡。替温昭明梳好头发之后,下人说其?阳公主送了?帖子,温昭明心里还觉得?奇怪:“昨日?不是刚去过,怎么今日?又叫去?”
忖度了?一下,温昭明仍旧叫人去套了?车。
*
这日?下值之后,宋也川换了?衣服又去了?琉璃厂。
这边的雪地没人清扫,人踩马踏之后,泥淖满地。
今天?雪才停,人常说下雪不冷化雪冷,琉璃厂这边的摊子上也不见太多人影,甚至有些铺子都提早关了?门。
宋也川到了?一个书?摊外面,也不多话,掏出几个银角子放在桌上:“上回请您帮忙寻的书?可找到了??”
书?摊的掌柜是个留着山羊须的读书?人,身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腰上挂着一壶酒,喝得?两腮泛红:“找到了?找到了?。”
他醉醺醺地站起身,走到里头的书?架旁边摸:“你让小老儿找的书?可着实费了?些周折,这本书?的刻板常见,抄本却是我专门去印厂找来的。印厂说这本书?本是要销毁的,若小老儿迟来一步,这书?便?化成灰了?。”
说罢他将?一本封皮上写着黄粱赋三个字的书?递给宋也川:“你去瞧瞧,是不是这本。”
宋也川并?不看,只收进了?怀里:“多谢,这些钱请您沽酒吃。”说罢又加了?几个银角子。
回府之后,温昭明还没回来,说是去了?其?阳公主府上。
宋也川说天?气冷,派几个人去迎一下,说罢进了?书?房里。
他坐在黄花梨桌前,将?这本《黄粱赋》的抄本打开,只扫了?一眼宋也川便?合了?起来。博古架上有火折子,他走到炭盆边上,拿起火折子把这本书?燃成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