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1 / 1)

折骨 步月归 7148 汉字|45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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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也川没有死。

  后来温昭明才知道, 那一天的?朝堂上有许多人为他求了情。

  最后还有封无疆。

  大臣们一个?又一个?跪在乾清宫的?砖地上,言辞恳切,眼含热泪。

  就连温襄都感?到了震惊。

  散朝后, 温襄把?宋也川留下,他缓缓说:“我本就没打算要你死。和?我父皇一样,我有时也很欣赏你的?风骨。你们都察院的?事?,我心里有数, 这件事?错在程既白,不在你。”

  宋也川跪在他面前的?地上, 并?不替自己声辩:“多谢陛下恩赐。”

  温襄走下玉阶来扶他:“这算什么恩赐呢?”他苦涩一笑:“这皇帝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难做,只是?我如今身在囹圄, 退路就是?死路罢了。”

  其实在宋也川的?记忆中,温襄原本并?不是?这个?样子?。宋也川昔年为公主面首时在宫宴上偶遇温襄,他尚且是?一个?遍身清贵, 书卷气很重的?亲王。而后,宦海泅渡, 温襄数度在权柄间游移, 他日?渐恐惧, 束手束脚。哪怕后来封了太子?, 再后来临朝称帝, 他宠信司礼监,重用?贺虞,日?复一日?早已在权利间面目模糊。

  权力?不仅仅会让人勇敢,也会让人畏惧。

  走出乾清宫的?正门, 封无疆站在金水桥边等他。

  “你知道我会保你?”

  宋也川眼眸平静:“我知道。”

  封无疆嗤笑一声:“为什么。”

  宋也川从?容说:“封大人想让也川做大人的?刀, 我活着比死了有用?。”

  “那些替你求情的?人,都是?你的?人?”

  宋也川笑而未语。

  封无疆有些惊讶:“你怎么做到的?。”

  “封大人。”宋也川站定了脚步, “您要知道,大臣们入仕多年,深受教化,生而便会追求纯与善。他们活在铁腕重压下数年,真心反倒比手段更好用?些。”

  “过?去倒是?不觉得你如此善察人心。”封无疆轻慢说,“早听闻你府上车马络绎不绝,若说起来你们清流不是?最自矜自重,如今也学会做邀买人心的?事?了?”

  “在这朝堂上,清白是?最没用?的?。”宋也川袖带当风,眼眸深处一片蔚然,“若是?真想要矜持和?体面,只怕活不过?三天。”

  *

  宋也川在宫里忙了数日?,最终又回到了温昭明的?身边,他告了几天假,替温昭明做好了她喜欢的?灯架子?。

  偶尔他会去自己的?府邸里待客。他写了很多东西派人送出去,不知送到了哪里。

  温昭明不大问起朝堂的?事?,趁着宋也川闲暇时,要他给自己做一个?书刀。

  宋也川做了好几个?样子?的?来给她挑,温昭明哪个?都喜欢,不肯松手。

  天气渐暖,偶有料峭春寒。

  宋也川于灯下写字,好似在思索着什么,停停写写。

  温昭明自他背后看了很久,才听他清淡的?嗓音响起:“过?来坐啊。”

  温昭明笑:“你听到了啊。”

  宋也川转过?身来,眼里藏着一泓清泉:“我闻到了。”

  他对着温昭明伸出手没写字的?右手:“你身上很香。”

  温昭明喜欢熏香,会根据季节、时令甚至是?心情来更换自己衣服的?熏香,宋也川对她惯用?的?味道很是?熟悉。

  她坐在宋也川身旁,看着他写的?东西。

  都是?和?政治有关的?事?,温昭明扫过?两眼便没了兴致。

  “你想不想学这些?”宋也川问她。

  “不想。”温昭明摇头,“我也不是?全然不懂,只是?太费脑子?了。有你思虑这些就够了。”

  宋也川拉着她的?手说:“其实学一学还是?好的?。你懂的?越多,越不会被人算计。”

  “我有你啊。”靠在宋也川的?肩头,温昭明的?手抚上他的?脊背:“你就是?想的?太多,昨日?你便是?三更才睡的?。”

  宋也川被她摸得有些痒,却又舍不得躲,嗔她:“好了,不要闹了。”

  温昭明有心再去挑逗他,可?看见他眼中似带倦意,却又舍不得下手了。

  她抬手轻轻去摸他的?眼睛,宋也川的?眼睛很好看,睫毛也分外浓密,她的?指尖停在宋也川的?眼皮上,低声说:“若知道这样辛苦,我就不让你入朝堂了。”

  她说话时似带了几分怨气,模样很是?可?爱,宋也川被她逗笑了,胸腔轻颤:“然后等殿下养我么?”

  “这有何难呢?你这样瘦,每天都吃不下两口。”温昭明搂着他的?腰,“忙完这阵子?,好好休息一下吧。我给你做吃的?,你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呢。”

  宋也川顺着她手上的?力?,顺势轻轻靠在她身上,眼底笑意清浅:“好啊。”

  *

  四月十五,月圆。

  楚王温兖纠集三十万大军骤然起兵,以“除奸佞,清君侧”为名,一路势如破竹,直奔京畿。

  旦夕之间,连破两城。

  昔年为便于控制,并?未允许楚王去蜀地就藩,而择近选了鲁地,所以他起兵的?速度快得令人心惊。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瞒天过?海,更无从?得知他的?士兵都从?何而来。

  天边的?晨雾还没有消散。

  开城门的?士兵揉着眼,昏昏地登上城楼,下一秒,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天与地的?交界之处,黄沙掠地,烟尘四起。宛若万马奔腾,带着排山倒海之势,直逼京城。

  禁军与其在城外厮杀,鏖战数日?,渐渐不敌。此刻楚王的?兵马距离京城只余下不足百里。

  温襄坐在乾清宫的?龙椅上,看着堂下众臣激烈交锋。

  有人主战,不能被打压了威风。

  有人主守,楚王大军奇袭,必然后继乏力?,只需坚守城池,便可?调援军相助。

  也有人说,楚王所说的?奸佞便是?贺虞,不如将他显出,以保太平。

  温襄断然拒绝:“贺掌印是?朕之肱骨,又是?治国能臣,朕不能没有他。”

  昔年的?太子?冼马、如今的?吏部给事?中谢庸痛心疾首:“陛下!如今已至旦夕存亡之际!若贺掌印真有报国之心,就该以死明志,不让陛下为难才对!”

  温襄言辞激烈:“他今日?要贺虞,朕给他了,若他明日?要朕的?城池,朕给还是?不给?”

  谢庸沉声:“人命与城池孰重孰轻?若他温兖想要我谢庸的?命,我给他又如何?”

  谢庸为人刻板刚正,一向被温襄所不喜,听闻此言温襄冷笑:“你倒是?一心为国,可?你到底知不知道如何忠君?下去领二十杖再来回话!”

  谢庸眼中含着悲愤:“臣肺腑之言,陛下为何不听呢?”他不再多言,踅身出门领罚。

  此后君臣又是?一番驳斥,温襄颓然道:“你们都退下,容朕再想想。”

  片刻后,他叫来身边的?大伴:“叫贺虞来。”

  贺虞走进乾清宫时,温襄正独自站在直阑窗边。窗边养着一只菩提鹦鹉,红白色的?翎羽,气宇轩昂地任由温襄抚弄着翅膀。这鹦鹉原本还是?贺虞献的?,除了□□细谷物之外,还喜欢嚼茶叶,会说很多吉祥讨喜的?话。

  看到贺虞,那鹦鹉抻着脖子?说了一句:“贺掌印!”

  温襄如梦初醒般转过?身:“掌印来了。来,坐。”

  贺虞恭谨地对他行礼:“陛下。”

  “朕等你多时了。”温襄说罢他亲自携了贺虞的?手,二人十分亲密无间的?样子?。

  乾清宫的?明间摆着六张楠木圈椅,温襄让贺虞坐下,叫了声看茶。

  “贺掌印耳力?好,外头的?光景你也知道。朕不与你兜圈子?。”

  温襄亲自奉茶与他:“昔年我为亲王时,不为父皇所喜,唯有贺掌印待我亲厚,数度帮我脱困。如今有敌当前,温兖欲行不义之举,不守孝悌之意,自有天下人来诛他。我心中待贺掌印之心一如既往。”

  贺虞接了他的?茶,却又不喝,在温襄殷殷的?目光下,漫不经心地拿茶盏的?盖子?撇开上头的?茶末:“陛下信臣,臣铭感?五内。为今之计,可?派人自西北方向出京,以花火为号,调遣西北军速速入京。京中屯粮之数,足可?撑百日?,且京畿之城,河深墙高?,本就无惧逆贼。陛下不必烦忧。”

  温襄似松了口气:“如此甚好。”他的?目光落在了贺虞手中的?杯上:“可?惜了今年的?新茶,怕是?来不及送入宫了,这是?去岁的?云芽,倒也还入的?了口。掌印尝尝。”

  描金的?汝窑茶盏,端在手里可?以看见团团碧绿的?茶汤,纤细的?茶叶上下翻动着,极为旖旎动人。贺虞端着茶走到那只菩提鹦鹉旁边,将茶盏递到鹦鹉的?喙边。

  鹦鹉振翅,衔了一口茶水。

  几乎是?立时的?,菩提鹦鹉高?亢地嘶鸣一声,从?架子?上跌落下来,在地衣上挣扎数次,便彻底没了声息。贺虞用?鞋尖拨弄了几下鹦鹉的?尸体,它爪上拴着的?金色链条泠泠作响。

  贺虞回过?头,唇边的?笑意不停:“陛下,它怎么死了?”

  温襄眼中似有惧色,贺虞脚步不停,施施然向他走去,一进一退,直到温襄靠在了楠木大柱上。

  “陛下要杀我?”贺虞手中依然端着这杯茶水,茶盏中尚且冒着稀薄的?热雾,“不知臣究竟做错了何事?,才让陛下对臣下此狠手。”

  贺虞猛地将茶水向地上掷去,清脆的?碎裂声令人汗毛耸立。

  立刻有内侍在门口问:“陛下可?有吩咐?”

  温襄低声说:“无事?。”

  “杀了臣就能永保太平的?话,陛下尽可?取我性命。”贺虞冷笑。

  “是?朕……是?朕错怪掌印了。”温襄艰难道,“只不过?是?大臣们逼迫朕……”

  贺虞谦卑地扶起温襄:“臣是?陛下的?奴婢,就算是?陛下要臣的?性命,臣也得引颈受戮才是?。臣在司礼监等着陛下,贺虞的?命,陛下随时都能取。”

  不再理会温襄,贺虞走出了乾清宫的?门。

  他听不到风中的?厮杀,却可?以望见天边依稀的?黄土弥漫。

  数道花火直冲云霄,带着尖锐的?嘶鸣声,宛若金戈铁马一般。

  他掖着手沿着夹道一路向北,一脚踢开了芷柔宫的?门。

  芷柔宫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他将宫门粗暴地拽开,温江沅正坐在妆台前用?铜黛画眉。

  温江沅的?美和?温昭明相反,她是?柔弱的?、易碎的?,细细的?柳叶眉花在她脸上,宛若春风迎面,如瀑布一般的?长发不曾挽起,静静地吹落在她身后的?地衣上。隔着铜镜二人四目相对。

  “国将不国,殿下还有心思揽镜自照。”贺虞绕过?明间的?桌椅,走到温江沅身侧。

  温江沅的?手伸向桌上的?口脂,她用?指腹挖起一块香膏,缓缓涂于唇上:“那不然呢?寻死觅活么?”

  贺虞觉得自己应该是?不喜欢这个?女?人的?,和?鲜花般妍丽的?女?子?相比,她不年轻了。她从?来不会正眼看他,就算与他四目相对,她眼中总是?带有不加掩饰的?恨与恐惧。但今时今日?,她却是?这宫中为数不多能同他安静说句话的?人。

  他活了三十多岁了,司礼监的?许多人叫他老祖宗。他爱财如命,从?没将任何人放在眼里。选中温江沅,肆意凌/虐她,也不过?是?他对于皇权的?蔑视。

  因为她柔弱、她无助,他喜欢看她哭泣流泪的?眼睛。

  贺虞今天却突然发现了她的?美,她的?眼睛如此清澈,好似一片宁静的?湖水。

  隔着铜镜,贺虞说:“你想不想离开这?”

  温江沅微微偏头。

  “我带你出宫去。”贺虞面无表情,“这样就没有人能左右你了。”

  温江沅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左右我的?,不只有你么?”

  “我也不会了。”贺虞道,“我想放过?你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这话说出口后他有立刻收回的?冲动。

  但温江沅的?眼睛亮了一下,好像真的?因为他的?话而开心。

  贺虞便不后悔了。

  他捏着她的?下颌与她四目相对,温江沅的?眼睛闪躲了一下。

  “挺没意思的?。”他似乎有点想笑,“好像所有人都恨我,都像要死。”

  “我放了你,你就不恨我了吧。”他自顾说着,宛若自言自语。

  温江沅看着他,突然低声说:“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声若莺啼。

  说罢,她微微闭上了眼睛。

  贺虞数次在床笫间折辱她,却从?没吻过?她的?唇。

  她柔软又芬芳,贺虞的?目光顺着她颤抖的?睫毛缓缓向下流连。

  温江沅闭着眼,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恐惧和?颤栗,又害怕贺虞看破她的?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冰冷的?唇贴在了她的?唇上。

  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男人,却有如此柔软的?唇片。

  温江沅缓缓睁开眼。

  贺虞的?脸离她这样近,近得可?以看清他眼里自己的?倒影。

  莫名的?,贺虞避开了她的?视线,缓缓站直了身子?,他舔舐着自己的?唇,像是?回味:“很甜。”

  他还想说什么,却有鲜血从?他鼻子?里流出来,从?一滴两滴再到汇成涓涓溪流,他错愕地抬起手,看着满手鲜红,难以置信地看向温江沅。

  下一瞬,贺虞猛地扼住温江沅的?脖子?,他的?手力?气很大,几乎一瞬间扼断她细弱的?颈子?。温江沅大张着嘴,艰难地呼吸,仿佛周身的?血液一股脑地涌入大脑中。

  胸腔宛若炸裂开,她的?眼前一阵又一阵的?晕黑,只能看见那双猩红的?眼睛。

  脖颈上的?手越来越紧,她近乎可?以听见自己骨头磨挫的?声音。

  在生与死的?一线之间,温江沅似乎听到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那只手骤然一松,温江沅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

  她挣扎着站起身,踉跄地跑到镜台旁,掏出绢布擦拭自己的?嘴唇,直到口脂擦得一干二净,铜镜中的?那个?女?人,鲜血遍身,宛若从?阎罗殿中才爬出来。她缓缓回转身子?,贺虞安静仰面躺在地上,已经没了声音。

  她带着一丝恐惧,走到了他的?身边。

  那双森冷的?眼睛已经渐渐浑浊起来,他的?手跌落在地上,手腕上的?金镯倒映着猩红的?血,带着诡异又凄艳的?美。

  温江沅还在发愣,已经有急促脚步声自门外响起。

  温襄冲入宫内,看着贺虞萎顿的?身躯,眼中骤然迸发出强烈的?喜色:“此役,柔阳当属头功。”

  “来人啊!”温襄扬声,“逆贼已经伏诛!”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闯进来,他们看着贺虞的?尸体无不欢天喜地,立刻将他的?尸体抬了出去。温襄离开前,只留下了一个?孤伶伶的?“赏”字。

  芷柔宫里只余一室狼藉和?满地血腥。

  所有人都走了,温江沅终于开始颤栗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能感?受到眼泪夺眶而出。她扶着桌子?,再也站立不住,踉跄着跌坐在一地血泊里。

  一个?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温江沅向前爬了几步颤抖着去摸。

  那是?一个?已经被磕碎了一角的?玛瑙扳指。

  贺虞曾用?此物数度与她求欢。

  上头沾着贺虞的?血,尚且带着余温。

  她再也抑制不住,痛苦又绝望地嚎啕大哭起来。

  昨夜温襄将这盒口脂交给她,让她想方设法杀了贺虞。

  那一刻温江沅才明白,自己在这幽幽宫掖中收到的?每一分折磨,皇兄心中都昭然若揭。但他无动于衷,冷眼看着她在这无边的?欲海中被迫沉沦。

  温襄给她这盒口脂的?时候,大概没想过?她还能活着。

  在贺虞掐住她脖子?的?那一刻,她也以为自己马上要死了。

  唯独贺虞没有杀她。

  他临死前,到底在想什么?

  温江沅以为自己会窃喜于劫后余生,但心中却又异常的?痛。

  她不知道困住自己的?,到底是?高?高?的?宫墙,还是?绝望又疯狂的?爱。

  *

  承平元年,四月十五。

  只手遮天的?司礼监掌印,死于后宫。

  为谋得安身,新君下令鞭尸数百,曝尸于野,将其首级悬挂于城门处。

  将贺虞的?残身拖出宫外的?小太监看到了他手上沾着血污的?金镯,不曾犹豫,立刻抬手欲摘,没想到他的?尸体已经僵硬,这枚金镯无论如何都摘不下来。他左思右想,拿了一把?刀,向尸体的?手臂处挥去。片刻后,欢天喜地将金镯藏进了怀中。

  温襄以为温兖会退兵,但是?他没有。

  禁军只余下万余人,守于城门之上,不敢再有大动作。

  温兖的?大军在城外安营扎寨,烽火连营。

  当夜,温襄急召所有宗亲入宫。

  温昭明临走前,宋也川送她到马车旁。

  “这里没有别人,也川,我想问你。”温昭明静静地看着宋也川的?眼睛,“这些事?,你都知情,对吗?”

  宋也川没有反驳:“是?。”

  温昭明低声道:“你要做反臣么?”

  宋也川模糊地笑了一下:“也川忠的?从?来都不是?君。所以觉得自己不是?反臣。”

  “你参与了多少?”

  宋也川垂眸:“一些。”

  温昭明没有说话,拎着裙摆坐上了马车,宋也川站在公主府门外,安静地看着她的?车架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那一夜,温昭明和?许多宗亲一道,坐在乾清宫的?大殿里。

  温襄正在声嘶力?竭地同别人争吵着什么,温珩坐在温昭明旁边,久久没有出声。

  所有人都没睡,这里安静得像是?一片坟茔。唯有檐下惊鸟铃还在发出一丝碎玉般的?声响。

  城外渐渐响起了厮杀声,透过?朦胧的?窗纸看去,宫外火光冲天。

  温江沅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形容枯槁地坐在人群最后,温昭明缓缓伸出手去拉她,才发现她的?手上冷得像是?一块冰。

  “阿姊。”温昭明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温江沅的?目光没有焦距,过?了很久才落在温昭明的?脸上。

  “昭昭。”她嘶哑地叫了一声,“他死了。”

  “我知道。”温昭明两只手都握住她的?手,“阿姊很厉害。”

  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淌落,她轻轻嗯了一声:“我很厉害。”

  “顾安叫宋也川给你带个?话,他进不来,只能由我来说。顾安说休恋逝水,苦海回身。”

  这本是?《锁麟囊》中一句戏文,温江沅听着听着,泪珠又滚落下来。

  口中喃喃:“他们……都死了……”

  她抬手抹泪,温昭明这才看清她的?手上套了一只碎了一角的?玛瑙扳指。

  那些厮杀声响彻天地,不只是?谁颤抖着问:“声音是?不是?越来越近了。”

  所有人都开始惶惶不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奔来:“陛下,陛下!不好了!封首辅……封首辅开城迎敌了!”

  乾清宫里乱作一团,妃嫔的?哭声,男人的?痛骂声混在一起,温襄强作镇定:“随朕去后殿,有密室可?以容身!”

  众人摩肩接踵,温昭明一手拉着温珩,一手搀扶温江沅,随着众人挤向后殿。

  密道藏于博古架后,所有人仓皇着向密室爬去。

  关上博古架后的?石门,所有人挤在一处。

  温襄还在呶呶不休:“玉玺带进来没有?”

  密室中带着一股腐败的?霉味,墙壁冷得似乎可?以滴下水来。有皇子?和?公主在小声的?啜泣,温昭明摸了摸温珩的?头:“阿珩害怕吗?”

  温珩咬着嘴唇:“阿姊,我不怕。”

  这里听不到外面的?声响,竟让人诡异的?平静下来。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团团黑雾中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声嘶哑的?门轴声,先是?一阵带着土腥与碎石瓦砾的?风迎面吹来,紧跟着石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眼睛还没有适应骤然的?明亮,温兖隽狂的?声音响彻在众人耳畔:“皇兄何故躲在此地,叫臣弟好找。”

  他一挥手,立刻有禁军模样的?人上前将温襄拽了出来,衣带勾在柜子?的?一角,被骤然撕破,头上的?纱帽也在此刻滚落在地上。毫无尊重体面可?言。

  温襄被人推搡着带走了,余下所有人都被关在乾清宫的?后殿里。

  外头天昏地暗,空气中弥漫着寒意与血腥气。

  温兖的?兵马把?守着众人,天明之后有人送来了一些水和?食物。

  过?去无论多么光鲜亮丽的?人,此刻都变得不大体面。

  一连三天,温兖再也没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温昭明独自被带回了昭阳宫。

  又过?了五天,一个?脸生的?小太监来找她:“殿下可?以出宫了。”

  温昭明走到镜前重新整饬妆容与发髻,确认无虞之后才走出宫门去。那小太监在前头引路,温昭明仔细询问后才知道,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

  其一是?温襄被囚禁在皇宫深处的?某座宫殿里,此刻生死不知。

  其二是?温襄的?嫡后已经以死殉国。

  无数大臣们都在午门外痛斥温兖窃国之罪,更有甚者,以头抢地,想要为国死节。

  许多人都认为温兖正在皇城深处屠戮宗亲,所以温兖才决定放回几个?人,以表示自己绝无屠戮手足之意。温昭明便是?其一。

  一路走至思善门处,不知从?哪里蹿出一个?人,他目眦欲裂,手握短刃,立时将刀抵在了温昭明的?颈下。

  温昭明见过?这人,他曾和?宋也川同列一甲前三,是?庚子?科榜眼。

  “谢庸。”温昭明还记得他的?名字。

  那小太监早被吓得魂飞魄散,软了骨头,谢庸斥他:“滚!”

  他连滚带爬地向门外跑去。

  近日?宫中惊变,思善门处少有人来。

  谢庸身上还带着杖责后的?伤痕,他将刀架在温昭明颈间冷声说:“身为大梁长公主,受陛下赐你的?尊荣,为何不为国死节?”

  冷刃如冰,温昭明垂眸:“你要我殉国?”

  “你为何不殉?”谢庸速来沉默,此刻声音沙哑,“数位耆老都有殉节之心,你身为公主,必得为天下先才是?。”

  “我死了便能太平了?”温昭明的?眼眸平淡,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的?短刃而惧怕,“还是?说你将我杀了,装作我死节的?样子?,便是?你所希望的?以身殉国了?”

  谢庸被温昭明质问得说不出话来。

  “无论如何你都要死。”他说话的?时候又将匕首往前送了几分,在她颈侧划破了一个?血口,温昭明皱着眉,仰起下颌:“那你杀我吧,用?我的?血,成全你的?名。”

  这话却也当真让谢庸迟疑了一下。

  “你……”谢庸还要再说什么,一股力?促使他骤然一顿,温昭明垂目看去,竟是?一把?箭带着破竹之势,自背后插进他的?胸口。箭尾的?翎羽嗡然颤栗,还带着铮鸣的?尾音。

  谢庸的?身子?骤然向前扑倒,温昭明退后半步,踅身看去。

  数丈之外,宋也川正握着一把?短弓站在原地。

  他左手持弓,右手拨弦,弓弦仍在颤栗,宋也川尚且维持着放箭的?姿势。

  她眼中并?无惧色,明亮的?眼睛与他四目相对。

  宋也川的?手缓缓垂在身侧,他似乎有些不安,轻声叫她:“昭昭。”

  他穿着一身玄色斓衫,头发束进丝绦中,随着晨风徐徐掠动。

  温昭明站在原地,宋也川犹豫着向她走了一步:“昭昭。”

  他眼眸中似带痛色。

  温昭明缓缓走向他,隔着三步远,她低声说:“你要叛国么?”

  宋也川丢掉手中的?弓,拔出腰间的?佩剑,他上前一步,将剑柄塞进温昭明的?手里:“那你来杀我。”

  他二人的?身子?贴在一起,宋也川的?左手裹住温昭明的?右手,他将剑尖抵在自己的?胸口,带着她的?手腕一起用?力?,冷刃割破他的?衣服,划开他胸口的?皮肤。

  鲜血涌了出来。

  温昭明眼角骤然涌起泪意,宋也川低头吻她的?眼睛,吻掉她眼角的?泪水。

  他仍旧握着温昭明的?手缓缓用?力?,猩红的?血将他的?外衣打湿,温昭明终于慌乱地想要挣脱。

  她悲不能抑:“你为何要这样做?”

  剑尖停留在他胸前一寸处,再往前便是?那颗跳动的?心脏。

  宋也川的?眼眸安静地看着她,过?了很久,他终于说:“我没有叛国。”

  “你看到的?太平,不会是?真正的?太平。”他染血的?手想要去摸温昭明的?头发,看到自己掌中的?血污,却又生生顿住。

  温昭明噙泪:“若史?书将你打为反臣,你该如何?”

  宋也川笑:“那我就是?反臣。”

  他的?笑容还是?那般澹泊清隽,好似和?建业四年初见那一天,从?来没有变过?。

  佩剑掉落在地,温昭明拿手去捂他的?胸口,鲜血从?她指缝间溢出来。

  宋也川拉过?她的?手,另一只手捡起地上的?佩剑:“和?我回去。”

  是?时正是?海棠的?花期,连绵的?棠花欺霜赛雪,春风掠过?,宛若春雪如屑。

  落于宋也川头上、肩旁。

  带着一股孤决又干净的?况味。

  他袖带当风,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永安门外。

  他亮出染血的?鱼符带温昭明走出了皇宫。

  坐上公主府的?马车,温昭明颤抖着手去解他的?外衣,宋也川仰着下颌平静地坐在那,任由她将他沾血的?斓衫剥离开。

  中衣染着大片的?血迹,温昭明掏出自己的?帕子?替他捂住。

  宋也川的?身上又添了几道伤痕,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看着很新,带着一丝血口。他看着温昭明的?发顶,似乎笑了一下:“你不想要我死了吗?”

  温昭明没见过?他这么笑,似是?释然,又似悲凉。他如玉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声音仍旧柔和?,却又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