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那个孩子?朕第?一?次见就很喜欢。朕本想让他去翰林院历练两?年?, 没料到出了这么多事。”他的目光飘渺,似乎到了很远的地方,“他说他喜欢宜阳, 他还说,他不要朕的赏赐,要朕对宜阳再好一?点。但我觉得阿妩,你会喜欢他。所以朕对他也留了情, 还额外给了他一?些恩典。”
明帝不自觉地换了自称,他好像精神突然好了些, 说话也格外流畅:“朕这一?生,有人为?朕而死, 也有人被朕所杀。唯独亏欠了你。那时朕想,还是不把宜阳远嫁和亲了,你的女儿, 你估计也会舍不得。就让她留在京里?陪着朕吧。”
他说得每一?句话都很慢,偶尔还会停下来休息, 唯独握着温昭明的那只手, 迟迟不曾松开?:“只是朕的凤凰儿, 心里?一?定在怨恨朕。朕确实对她太薄情了, 由着阿褚他们利用她。若是能回到从前……”
“阿妩, 若是能回到从前。”明帝眼中似有泪意,“你不要再怪朕了……”
温昭明从没有听明帝说这么多话,她的心被一?双手捏着,酸楚又疼痛。
明帝又是一?阵咳嗽, 有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温昭明猛地站起身?:“太医呢?”
立刻有太医冲进来,温昭明被挤到人群最后。不多时温襄也急匆匆地赶到, 他没有注意到温昭明,一?进门便向?明间走去。明帝似乎意识清醒了些,叫了一?声太子?,温襄立刻跪在明帝面前叫了一?声阿父。
明帝缓缓地叹了一?声:“朕好像见到你阿母了。”
立在外间,温昭明听着明帝一?字一?顿,逐渐气若游丝:“传朕的旨意,将宜阳赐婚给宋也川,南薰殿今日拟旨拿来给朕看,快去。”
温昭明走出三希堂的门,盛夏炽烈的风迎面吹来,她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身?后突然传来温襄的哭声,丹墀上的嫔妃们骤然大放悲声。
温昭明缓缓跪了下来。
这是一?种陌生的悲伤。
因为?温昭明从来没有设想过这种离别。千岁万岁的话说得太多了,她也曾以为?明帝会如众人所说的那般万世?为?君。
这些年?,温昭明和明帝父女离心,明帝对她有利用,她也亦然。温昭明以为?自己对他早已没有感情,只是在这一?刻,她的心中依然感受到了无尽的悲痛。
从此再无人能叫她凤凰儿了。
思及至此,温昭明垂着头无声的哽咽起来,眼泪落在了丹墀的砖地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水痕。
丧钟声响彻禁庭深处,宛若水波一?般荡漾开?去,有禁军身?披甲胄快步入殿:“殿下,楚王殿下纠集数千卫士于宫门外,配有不少武器。”
温襄从三希堂走出来时眼圈还红着,他伸着手任由奴才们为?他穿上白色的孝服。
奴才们已经忙碌起来,温襄的脸上也从哀戚变为?了冷肃:“他莫不是疯了,父皇灵前竟敢大行杀伐,待孤亲自去看看。”说罢带着一?队人,浩浩荡荡地又往午门去了。
宫妃们哭得更伤心了,温珩原本跪在最后头,见着温昭明之?后,绕过人群跪在了她旁边。他眼睛还红着,叫了声阿姊,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他去年?才没了生母,今年?又没了皇父,八岁多点的孩子?,只顾着抽泣。明帝一?共有六个儿子?,除了去岁才生的老七,温珩是最小的那个。宫里?不单单是母凭子?贵,子?凭母贵也是常理,哪怕明帝生前对这个儿子?也添了几分慈爱,也到底是不够的。
温昭明牵着他的手,拿帕子?替他擦了擦脸:“别怕,阿姊护着你。”
来来往往的黄门太监们已经开?始给众人易服,温昭明也摘了自己的首饰交给侍女,思善门外宫女太监们也都开?始张罗着外命妇举哀的地方。一?时半刻只怕都闲不下来了。
头一?夜,皇子?公主还有妃嫔们都是要跪灵的。
温昭明跪了整夜,嫔妃们也都硬挺着跪了一?宿。
乾清宫里?满是幡幢,夜风吹过便哗啦啦的响。远远近近的钟声次第?响起,按例自闻丧之?日起,各处寺观闻钟三万杵。便在这黑与白都颠倒的日子?,温昭明跟着礼赞官与光禄寺的招呼,跪了又起,起了再跪。内赞与鸿胪寺官来来回回数次,只是思善门那边本该到了外命妇举哀的日子?,却?迟迟没有动静。
这日刚从奉天殿回来,身?上的丧服都有些毛边。秋绥替温昭明重新?打理着,冬禧掖着手走进来说:“六七日了,午门外聚了好些人,应该都是楚王抽调来的兵马,他一?直喊着要祭拜大行皇帝。”
温昭明凝然道:“他身?为?人子?,若真想进宫举哀,也该是情理之?中。”
“只是楚王不肯卸甲,一?身?披挂戎装,哪能如他的心愿。”冬禧也跪下来替温昭明绷衣摆的毛边,“还是心不诚。”
不论是温襄还是温兖,哪个都提防着另外一?边,哪个也不肯放了手下的刀。
“大行皇帝的遗诏已经下了,先头是立太子?为?新?君,册五殿下为?周王,另一?个便是叫楚王就藩。楚王在外头嚷了几天了,只说是太子?矫诏。”
“遗诏只这些么?”温昭明突然问。
冬禧一?愣:“阖宫都知道的事儿哪能有假呢?”
温昭明垂下眼缓声说:“父皇立诏的时候我也在屋里?,父皇还有一?份诏书?,是关于宋也川和我的。他说要赐婚给我们。”
冬禧和秋绥都惊讶起来:“可为?何太子?不提?”
“别叫太子?了,都该改口叫皇上才是。”温昭明停了停,目光看向?窗外,“即便赐婚又如何,孝期里?也是不能嫁娶的。”
“今天早上才封了殿下为?长公主,柔阳公主和其阳公主都没有这份恩宠。”冬禧眼中忧心忡忡:“皇上许是要等孝期过了再提这件事吧。”
温昭明笑?:“皇上现在万物缠身?,哪里?忙得过来呢。”
过了第?七日,听说终于开?了宫门,叫文武百官们都在思善门外头举哀。翰林院撰写的祭文已经写完,又分发了每人麻一?匹赶制丧服。温昭明牵着温珩,在去奉先殿的路上,突然听见前头乱起来。
楚王一?身?重孝正在与温襄争执着什么,不知道他才刚说了什么,温襄一?个耳光掴过去,将他打翻在地上。
温昭明停了脚步,却?听楚王躺在地上,痛哭:“你不许我入宫,也不许我祭拜。如今皇父已去,你只叫我即刻就藩,温襄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温珩小声叫了一?声阿姊,温昭明拍了拍他的手:“咱们去奉先殿,不管他们。”
宫外楚王的人马还未撤退,近京的虎贲营大权一?直由温兖握在手里?,此刻只怕早已暗中屯兵蠢蠢欲动。只是名不正则言不顺,近日里?弹劾他的奏本不少,温兖便是再有不甘,也只能咬牙忍耐着。
温襄不能在先帝灵前诛杀手足,温兖也不能在宫外大行杀伐。
两?人走出很远,温珩才问:“阿姊,楚王兄会就藩吗?”
“我觉得会。”温昭明轻声说,“凡事总该讲究一?个名正言顺。在这件事上,你楚王兄便落了下乘,大臣们也不会支持他的。”
温珩点了点头。
途径思善门时,翰林院和各部?大臣们都跪在门外举哀,人群中,温昭明一?眼便看到了宋也川。
他穿着粗麻的孝袍跪在一?群人当?中,背挺得直直的,脸上淡淡的,没有刻意流露出什么哀色。
“宋也川。”温珩突然叫他的名字,宋也川闻言转身?,对着温昭明和温珩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周王殿下。”
温珩对他招手:“你过来。”
宋也川便撑着地站起身?走了过来。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给你的。”
宋也川有些不解地接过,下意识看向?温昭明。
温昭明抿着唇笑?:“你把糕点给了宋先生,你晚上跪灵的时候吃什么?”
温珩不假辞色道:“给父皇守灵本就不该吃这些。今日文武百官天不亮便至思善门外举哀,只怕一?整日都不能吃东西。这块糕饼便给宋先生填肚子?吧。”
宋也川笑?起来:“臣谢殿下赏赐。”
温昭明拍了拍温珩的肩膀:“阿姊和宋先生说两?句话,你先去奉先殿,我一?会去找你。”
温珩点点头,带着下人走了。
温昭明对着宋也川小声说:“阿珩似乎很喜欢你。”
宋也川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纸包,轻轻点头:“是。”
“我昨日想过了,新?君登基,你有什么打算?”
“这得看皇上是如何安排的。”宋也川将纸包收进怀中,抬头看向?温昭明,“殿下觉得呢?”
“你是知道皇上的。”温昭明漫不经心地垂下眼,“他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我怕他会难为?你。”
宋也川轻轻摇头:“在朝为?官,谈不上难不难为?。殿下不用担心。”
“好吧,横竖今日皇上许了温兖入宫,怕是宫里?宫外少不了一?番部?署。”温昭明掖着手轻声说:“我先去奉先殿了,你自己多当?心些。”
“是。”宋也川对着她长揖,“恭送殿下。”
温昭明本就不喜欢宋也川的这些俗礼,只是此刻身?在宫中,这些虚礼也是要做给旁人的。她受了这个礼,沿着长街向?南走去。
直到温昭明的身?影再也看不见,宋也川终于缓缓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重新?跪好。
他抬起头,贺虞正带了司礼监的十余个人向?思善门走来。
他们也都穿着白色粗麻的孝袍,每到一?处,都有小太监忙不迭的磕头行礼。
贺虞走在最前,缓缓抬手,俨然有了九千岁的做派。
宋也川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他知道司礼监这一?把火,到底是又烧到了新?君的身?上。
甚至比起前朝,更胜一?筹。
*
三品之?上的官员,大都是在思善门内、奉先殿外的丹墀上祭拜的。
一?队阁臣自思善门边经过,为?首的那人经过宋也川时着意停了一?下。
他年?岁已近五十,身?上的孝袍宽大地穿在身?上,带着一?股圆融的气派。孝衣里?头,官服端严,云纹缎纹的官靴踩在地上,像是要踏进人的心坎儿里?去一?般。
大臣们一?齐拱手叫了声:“首辅大人。”
封无疆颔首还礼,叫了宋也川的名:“你是宋也川。”
宋也川站起身?,恭敬道:“是。”
如水般的目光自上而下地将他扫了个遍。封无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举哀后来武英殿,有事同你说。”
宋也川颔首称是,封无疆便沿着思善门外的甬路走远了。周围关注这边的人不少,随着封无疆的步子?远了,议论声便更大了。宋也川没说话,仍旧在自己原本的位置重新?跪了下去。
封无疆还是武帝晚年?时提拔起来的大臣,随着明帝坐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只是明帝对阉党的宠信日盛,阁臣们的日子?大都不如先前过得好。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能坐到文臣之?首的人,在宫里?的积威也叫人望而生畏。
一?直到了申时三刻,宋也川去了武英殿。
恰巧碰上几位阁臣从左右廊房里?出来,他人微言轻,远远地站在一?旁行礼。
今日没看见孟宴礼,那几个阁臣不太把他放在眼里?,略略颔首只当?是见过。
宋也川进了武英殿的右廊房,封无疆正在写着什么,见他进来,屏退了左右。
“我这人不大喜欢兜圈子?。”封无疆淡淡道,“所以就同你直说了。”
“是。”
“大行皇帝临终前,留下了遗诏。除了册立新?君、加封诸王外,还有一?道是关于你的。”封无疆的眼底藏着淡淡的机锋,整个人显示出一?种极圆融的端严来,“大行皇帝为?你和长公主殿下赐了婚。”
宋也川有些怔忪。
“我不防与你直说,陛下同我说起这件事,是我要陛下摁下来的。”他淡然地在纸上写着什么,“你要是恨我,那我也没法子?。”
灯烛的光照在封无疆的身?上,他端起茶盏:“等过了大行皇帝的丧仪,长则一?年?,短则半年?,会有旨意擢升你进入都察院。具体的差事倒是没定好,但必然要比你现在这个户部?外郎强上许多。你知道的,五品之?上不得尚主,陛下有惜才的心思,不想让你明珠暗投。”
当?初在户部?衙门外,宋也川同温襄说过不想放权的话,没料到今日会将自己算计进去。他立在原地,轻声说:“我入仕不过半年?,哪里?能担得起这样的担子?。”
“凡事都是讲机缘的,陛下给了你这份天恩,便是你的机缘。”封无疆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茶,“过阵子?你暂且回翰林院去,户部?这边的差事你先放一?放。”
“封大人。”宋也川沉默了片刻,才要说话便被封无疆打断。
“宋也川,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就算你同我说,你心甘情愿做这个驸马,陛下也不能遂了你的心意。一?朝天子?一?朝臣,别给自己找不痛快。”他眉目肃穆冷峻,不近人情,“这是福祚,你得珍惜着。”
傍晚的风带着一?丝薄薄的清寒,宋也川缓缓垂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