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1 / 1)

折骨 步月归 3869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60章

  山下的众人看到温昭明, 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看到她身后的宋也川,大家脸上都露出了欢喜神色:“宋先生!”

  “宋先生!”

  每一个认识宋也川的人都真心实意?地向?他展露出笑容, 宋也川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他站在众人面前,缓缓一揖:“叫大家担心了。”

  他的目光在所有人之中搜寻,抬起头?缓缓问霍逐风道:“霍时行找到了吗?”

  霍逐风脸上的笑淡了, 他轻轻摇头?:“还没有。不过宋先生放心,那小子功夫不错, 不会有事的。”

  宋也川看向?温昭明:“殿下,我想去酆县。”

  温昭明的嘴唇抿起:“外面还在盛传你携赈灾银逃匿, 你这时候回去,岂不是又入虎口?”

  “等下去不是办法,且我实在担心霍时行的安危。”宋也川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 “我想去见一个人,殿下愿不愿意?送我一程?”

  他鲜少在人前做亲昵的举动, 如此众目睽睽下, 他脸上带着一丝红, 目光却一如既往的安静明亮。

  温昭明缓缓颔首:“上车说。”

  霍逐风为?温昭明准备的车驾比起公主府八匹骏马牵拉的豪华马车而言, 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

  宋也川猜得出温昭明这一次只怕又是偷偷从京城跑来?的。温昭明性子恣意?, 宋也川直到她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却也生出一丝头?痛,她这般辉煌又尊贵的女郎,只怕是明帝这样的君父都不能奈何她, 这般九天之上盘旋的凤凰, 活在这样压抑的王朝,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还由不得他深思, 温昭明的手穿过他的手臂,环抱住了宋也川的脊背,她闷闷地把脸贴在宋也川的胸前,轻轻吸了一下他身上的味道。

  是熟悉的、清冷的,却又是安全?的、充满留恋的。

  她这样眷恋他,宋也川始料不及,却又倍觉欣喜

  他抬起手,落在了温昭明的发上,宋也川缓缓地笑:“昭昭,让你担心了。”

  方才在江尘述面前骄傲冷淡的宜阳公主,此刻却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也川。”

  “嗯?”

  “江尘述说的,是不是你心里想的?就是他说,我是你杀父仇人的……”

  “昭昭!”宋也川的语气?终于?难得严厉起来?,他将温昭明缓缓扶起,让她能看见自己的眼睛,“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如果你问我恨不恨阉党,我可以说我恨。如果你问我恨不恨陛下,我会说我不敢恨。”宋也川的眼中带着平静,“但是我从来?没有迁怒过你,从来?没有过。”

  他的手指轻轻拨开温昭明额上的碎发,她明亮的眼睛中带着一丝哀痛,温昭明却又问:“那你有没有怪我,当?年从来?没有替你求过情?”

  宋也川叹了一口气?:“昭昭,对建业四?年的你来?说,宋也川算什?么?无非是你在报恩寺偶遇的陌生人而已。我们萍水相逢,你为?何要替我说话?就算你替我求了情又能如何,陛下岂会因为?你而改变对藏山精舍的决定。”

  见温昭明不语,宋也川缓缓将她拥入怀中,他的脸颊轻轻贴在温昭明的脸上,柔和说:“昭昭你知道吗,有时我觉得这样也好。”

  “我年少登科,也收到过许多赞誉与肯定。那时很多人对我的欣赏,都是因为?我的身外华名。他们甚至没有和我说过话、共过事,单凭我的身份便对我大肆褒奖。但昭昭你不是,你是在我跌落深渊的时候才算真的认识我。你为?我闯过浔州的地牢,跪过三希堂外的青砖地,你为?我流过这样多的眼泪,你还说要做我的眼睛。我不是个擅长讨你喜欢的人,可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在了心里。你待我好,不是因为?我昔日的风光,而是因为?宋也川本身。你对我的喜欢,才是支撑我最久的东西?。”

  他轻轻拍了拍温昭明的后背,柔和地说:“我喜欢你,是想让你快乐,而不是想给你烦恼和忧伤。昭昭啊,如果你因为?我而产生的一切悲伤,都不会是我所希望的。江尘述他只是太不甘心,你不要听他的,好不好?”

  宋也川从没有一口气?说这样多的话,比起昔年的沉默,他如今足以展示出一个男人该有的平和与坚定。他拉着温昭明的手,轻轻在她手背亲了亲:“你今天说不欺骗我的话,我很高兴。但是昭昭,你太冒险了。”

  “也川。”

  “嗯。”

  温昭明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我若不这样说,怎么能换你回来?。”

  “我没有骗江尘述,我确实愿意?替你们再出一分力。没人愿意?活在朝不保夕的朝堂上,包括我。也川,你大胆去做吧,做你想做的,不要再有后顾之忧。”

  宋也川顿了顿,正色道:“殿下,我本就不是个擅长权术或者朝堂之事的人,若殿下如此高估我,只怕会失望。而且,我入仕本身便是为?了能离殿下更近些罢了。”

  这话说出口,他白皙的脸上却又露出一丝红意?。

  温昭明坐直身子,她抬起左手轻轻落在宋也川的眼睛上,阻隔住他的视线:“那建业四?年,你入仕的决心又是什?么?”

  眼前骤然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恍惚中宋也川似乎听到了建业四?年,报恩寺中的那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声?。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温昭明的声?音静静地响起,“也川,你想不想斩断这乱世,想不想破除陈规积弊,想不想用?你的手重新书?写青史?”

  她将手放下,宋也川的眼睛安静又迷茫地看着她:“昭昭。”他拉过温昭明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脸上,微微垂目:“我不知道。”

  “曾经我的心愿很简单,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可现在,我又害怕你过得不好,害怕你再被人利用?。如果你说的是你的心愿,我会努力。但昭昭,今日我已非昨日,我不是什?么伟大的人。”宋也川笑意?浅浅,“不要忘了我们约好的三年。”

  温昭明娇柔地用?鼻子嗯了一声?:“你说你要见人,想见谁?”

  *

  渑州布政使名叫秦子理,他的府邸坐落于?渑州城西?侧。秦子理原本是京官,干了大半辈子的阁臣,前两年才刚发配到渑州来?的。说起来?,布政使也算是地方上的权官,只是比京城里还是少了些尊贵与气?派。

  宋也川走?到布政使府门?口,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和一张拜帖,递给看门?的府丁,那人看了看这张纸,又看了看宋也川:“你等我去通报一声?。”

  温昭明走?到他身边:“你给他看的是什?么?”

  宋也川尚欲遮掩,却被温昭明一把按住了手,她把宋也川手握的白纸展开,上头?赫然是一张海捕文书?。要逮捕的人便是宋也川。

  文书?上头?画了一副人像,着墨极深,画中的人形销骨立,看着和宋也川并不相像,温昭明的眉心蹙起:“宋也川,你不会又要找死吧?”

  “没有,昭昭。”宋也川不动声?色地将那张纸折起,“秦布政使曾是林惊风的好友,林惊风获罪后,秦布政使数度求情,最终因此外放。他为?人正直,渑州的账目也是他一直在核对。江源祎与何藜若真密谋侵吞赈灾款,大概率是不会走?秦大人的门?路的。”

  他看向?那间紧闭的高门?朱户,语气?平静:“所以,我想来?见一见秦大人。”

  *

  林惊风死了,秦子理被外放。他早已对虾蟹横行的朝堂彻底失望,不想再插手分毫。

  秦子理并不想见宋也川。如今整个渑州都已经把他当?作了朝廷重犯。

  他如今早已没有什?么加官晋爵的欲望,若说他心里头?还有别的什?么想头?的话,只余下一个能够平安活到终老?了。所以府丁把宋也川的名字报上来?时,秦子理立刻想叫人把他关押起来?。

  这个时候见他,很容易为?旁人落下把柄。

  秦子理只想平安度日,装聋作哑、得过且过。他摆了摆手对府丁说:“让他走?,他要是不走?,你就说我要报官来?抓他了。”

  秦子理拿着宋也川递来?的拜帖便想要烧掉,倏尔他顿住了手。

  因为?拜帖的右下角用?炭笔写了一个林字。

  这个府丁本来?都要走?了,秦子理对着这个林字看了很久,突然改了口:“你让他进来?吧。”

  宋也川走?进这间深深的府宅,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垂花门?,直到走?进秦子理的静室。

  他恭敬地作揖,灯火之下,秦子理静静地打量起他的五官。

  “按理说,以你的身份,是不能见我的。”秦子理缓缓说,“但我想见你一面,你猜猜因为?什?么。”

  这间静室里只有宋也川与秦子理两个人,宋也川抬起头?,平静地说:“是因为?林惊风林先生,对吗?”

  “对。”秦子理并不回避,“当?年,他以而立年岁入内阁,曾在常州传为?佳话,那时候许多万州书?院的人都见过你,他们说你是最像林惊风的人。也有人说,你就是下一个林惊风。我也曾多次听他提起你,每次他都是很骄傲。所有人都知道林惊风是我的挚友,你今日来?寻我,到底为?了什?么事?”

  “为?什?么要用?他的名义来?见我。”

  灯火幽微,宋也川的身子被光照得十?分昏晦,他的眼睛落在跳动的火苗上,过了很久才说:“林惊风是我亲兄。他本名叫宋也山。”

  秦子理似是一震,他眼中渐渐浮现似是了然似是惆怅:“难怪,难怪。竟然是如此。”

  “这件事本不该对任何人说起的。”宋也川低声?道,“但我如今只能靠兄长的关系,来?走?一走?秦大人的门?路。”

  “你说吧。”

  “河道监管大臣江源祎和户部外主事何藜贪墨赈灾银,酆县、渑州的地方衙门?沆瀣一气?,用?□□炸开了河堤,试图贱收田地。若真被他们低价收了农田,明年就会有数百人饿死。我想替他们讨一讨公道,也是给自己一个清白。”

  秦子理缓缓说:“江源祎来?头?不小,你与他为?敌不是明智之举。你若真的被诬陷,本官倒是可以替你作证,至于?你想要惩处他们,只怕太难。除掉他一个,还有无数个,你还年轻,焉知这世上,清白才是有罪。”

  宋也川微微抬起头?:“若除掉一个人,可以换得一人获得太平。也川愿意?试一试。”

  “秦大人,我怎会不知您的道理。只是我若不做,又有谁会做?只要我进一步,总会有人要退一步,秦大人,您说,这条路我该不该继续走?下去?”

  眼前的青年,端方正直,面冠如玉。他穿着洗旧的斓衫,戴着朴素的木簪。额上的刺字在灯下如此醒目。可他眼中,却带着如烈火般滚烫的光。让秦子理恍惚觉得,林惊风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秦子理缓缓道:“你想要本官做什?么?”

  宋也川笑了一下:“下官希望秦大人去查一查江源祎。”

  秦子理摆手:“你以为?没查过,江源祎父兄儿女,我们都查过,只不过查无所获罢了。”

  “不仅仅查三族。”宋也川沉吟,“前段时日里,有个青年和他相交甚近,叫他叔父。整日里跟在他身边,比亲子还要更亲厚些。武帝在朝时,渑州常有过继之说,江源祎本人便是过继的。他的父兄,原本就不是他的亲生父兄。若他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了旁人,也是很有可能的。”

  秦子理听闻此言颇为?惊讶:“这样的事本就是私隐,连我都不知晓。你从哪里知道的。”

  宋也川道:“这事本就不难猜,江源祎父亲的宅院离河道监管府本就不远,可他早早就分了家,舍近求远住在城东的私邸上。而他的兄弟们还与江父共住。这些年也从未听说过父子不和的事情,无非是刻意?疏远罢了。这只是其一,旁的下官便不再卖弄了,只求大人详查。”

  秦子理叹了口气?:“看在你是林惊风弟弟的份上,我便再淌一遭混水。给我七日,七日之后我与你答复。”

  宋也川沉默了片刻,而后轻轻摇头?:“只能三日。”

  秦子理闻言大惊:“连七日都等不得?”

  “秦大人,”宋也川笑说,“我如今是命犯,只要进了城,很快就会被逮捕。您说,江源祎和何藜,哪一个会希望我活着?他们不会审讯我,只会让我速死。”

  秦子理闻言显得有几分焦灼,他倒背着手在房间内走?了几步,突然说:“我有几个田庄,送你去庄子上避一避,如何?”

  “本就不该牵扯秦大人的。”宋也川安静摇头?,紧接着对着秦子理长身作揖,“夜深了,下官告退。”

  秦子理久久无言,过了很久,他突然问:“我这里藏了一些林惊风的旧日的手稿,你想不想看?”

  宋也川无声?一笑:“这些东西?,我已经记在心里了。秦大人,藏山精舍的例子还在前头?,这些东西?留不下的。”

  秦子理倨傲道:“他的一切痕迹都被抹去了,若这几本残卷都留不下,他还有什?么东西?能够遗留在这世间呢?”

  宋也川安静道:“只要我们都记得,他就没有死。”

  他抬步向?外走?,清瘦的背影被灯火照得明暗交织。

  秦子理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说:“所以,林惊风行刑那日,你也在场?”

  宋也川的眼眸笼罩在黯淡的阴影里:“是。”

  “他……”秦子理眼中闪过痛色。

  “他很快就死了,没受什?么罪。”宋也川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