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温昭明觉得满意, 亲热地叫他:“也川。”
“你想不?想出?去走?走??我记得你曾认识一个住在静慈寺中?的朋友,为何不?见你去见他?”
宋也川的意识在停留在公主柔声?轻唤的那一声?也川上,愣了一下?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马上要参加秋闱了, 上周我去过一次,他全心?扑在书本上,我去得多了,反倒是打扰了他。”
“秋闱啊。”温昭明啧了一声?, “你觉得他能中?吗?”
“若论学识,大概是够的。”宋也川忖度着说, “只是池濯此人太过刚正,官路只怕很难走?得长久。”
温昭明很喜欢看宋也川安静思索的样子, 仿若天地间只余下?他清静安宁的嗓音。
马车停在府门外,温昭明扶着冬禧的手下?车,然后回过身向宋也川伸出?了手。
他犹豫着搭上去, 借着温昭明的力气走?了下?来。
“《遐地说》已经修完了,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除了《遐地说》之外, 还有很多别的书。明日我去一趟琉璃厂, 看看能不?能碰到孟大人。到时候问问他。”宋也川沉吟着说道。
“哪有那么麻烦, 你想见他我替你给他下?个帖子。”
“多谢殿下?, 但不?用了。”对上温昭明不?满的目光, 宋也川垂下?眼睛改口,轻声?说,“宜阳,孟大人是纯臣, 我不?想让别人觉得他和我还有往来。”
就算他自己?不?承认, 温昭明相?信,他从始至终都不?会忘怀在翰林院的那三年。
孟宴礼说得没错, 在宋也川温和又澹泊的外表之下?,他时刻保有着宁为玉碎的决心?。
*
宋也川在琉璃厂等了一个上午,并没有如愿等到孟宴礼。
眼见日头近午,他缓缓向公主府的方向走?去。
一队兵马急匆匆地从宋也川的身边跑过,他们?的身上带着冷冽和肃杀的况味。他们?的衣着,宋也川看着觉得很谙熟。
这群人都是东厂的人。
他冷眼站在路边看他们?急匆匆地走?过,为首的一个似乎是锦衣卫,身上还穿着一身飞鱼服。
早些年里,东厂和锦衣卫各司其职,互不?干涉。随着两个机构风头日盛,逐渐变成了相?互瓜葛又纠缠的复杂关系。能看到这二司一同出?马,只怕不?是个小事。
那个锦衣卫拿出?一张纸,贴在了专门布告的墙上:“这是昔年万州书院的余孽,你们?若看到此人,即刻向本官禀告,本官重赏。”
隔着人海宋也川缓缓看去,这封布告上画着一个年轻又瘦弱的人像,脸有些陌生,宋也川并没有见过。
他踅身向外走?,绕过琉璃厂前街,一个人慌不?择路地摔在他的面前。
宋也川上前一步欲扶他起?身,下?一步却?又猛地愣住,眼前这人,分明就是方才画像上的那个人。
那人似乎是认出?了他,猛地跪伏于宋也川的脚边:“宋先生,你是宋先生。”
见宋也川眼中?有茫然之色,他立刻小声?说:“我是白闻,您忘了吗?”
宋也川缓缓退后半步:“我不?认识你。”
那人似哭似笑,好像十?分激动的模样:“终于能见到您了!我一入京就有一群人想要抓我,一定是因为我手中?有林惊风写的书稿,我把手稿给你,你快藏好,这样我就算被?抓住也无憾了。”
眼前的少年看上去比宋也川还要更小一些,他眼中?含泪,看上去当真是急不?可待的模样。
宋也川藏在袖中?的手握成拳:“你认错人了。若真是重要的东西,就不?该随便?交给任何人。”说罢,他不?再回头,沿着朱雀街向北面走?去。
身后那人似乎跑了几步,又摔在了地上。方才走?远的东厂人马和他擦肩而过:“是他吗”
“没错大人,就是他!”
这群兵甬将那个叫白闻的人摁在地上,似乎在厮打。
白闻的痛呼声?声?入耳。
宋也川的每一步,都仿若走?在刀尖之上。
若是在过去,便?是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他都决计要试一试。但如今,他有了自己?的软肋。
这一切实在是太过机缘巧合,让他从内心?深处怀疑是一场阴谋。那些匍匐于暗处的人,挥舞这阴暗狠毒的刀锋,不?知道剑光直指的那一个人会是谁,是他,还是温昭明?
他不?怕霜刀风剑,却?不?想让任何人伤害到年轻美丽的公主。
所以他并不?敢赌。
宋也川已经走?远了,地上厮打在一起?的人都缓缓停了手,贺虞从一旁的茶楼里走?了出?来,眯着眼睛看向宋也川失踪的方向,似笑非笑地扬起?了眉毛。
*
回到西溪馆时已经午后,有小厮为他送来了饭菜。但宋也川心?情低落,并不?想吃东西。
他缓步走?到自己?的床边,坐在床沿上躬身卷起?了裤腿。他膝上还遗留着昨日三希堂外长跪造成的青紫瘀痕,桌上有温昭明给他的药,他拿起?一瓶拧开?了盖子。
药涂了一半,门外有说话声?响起?。
温昭明的声?音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他捕捉。
“也川,你回来了是吗?”她的手落在门上,宋也川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殿下?,我……我在更衣。”
温昭明哦了一声?:“你要不?要我帮你啊。”
她听见脚步声?响起?,宋也川的脚步声?停留在门扉之后,而后他从里面拉开?了门。
宋也川身上穿着竹青色的斓衫,乌发束在簪中?,整个人如同月光一般柔和。
他是个时常让人忽略相?貌的人,除却?他芝兰玉树般的容貌,人们?往往会被?他周身疏朗温和的气质所吸引。
他的居处和他的气质一般清冷,温昭明走?进西溪馆内,宋也川替她搬了一把椅子。
宋也川的桌案上摊开?着许多书,还有他没有写完的手稿,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清浅的药味,温昭明的目光落在他的腿上:“还是受伤了?”
“嗯。”宋也川笑了笑,“不?过不?严重,已经不?疼了。”
他的笑容比过去多了些,和温昭明说话的时候总会有笑意透进他眼底。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说:“殿下?。”
温昭明的眼风扫过,他只好默默改口:“宜阳,我怀疑有人想要拿万州书院的事做一做文章。”
这件事引得温昭明正色起?来:“哦?此话怎讲?”
宋也川把今日的所见所闻讲了一遍,二人都沉默了片刻,宋也川继续说:“许是我多心?了。”
“顾安那边有说什么吗?”
宋也川摇头:“没有。”
“若这些是真的,那大概是冲你来的。”温昭明看向宋也川,“他们?真会大费周章只为把你拉下?水么?”
宋也川笑:“宜阳,这都是我乱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秋闱在即,今年是孟大人阅卷,琉璃厂每日都很热闹,殿下?要是喜欢,我改日带你去。”
他的改口总是带有一丝生硬与刻意,看得出?宋也川更习惯叫她殿下?,但已经在努力克制了。
“好啊。”温昭明娇柔地撩起?鬓边垂落的青丝,“只是若我俩被?人认出?,不?知道又会不?会是一片骂声?。有不?少人都觉得我玷污了你的清名。”
宋也川知道她没有生气,却?依然正色着解释:“殿下?做了很多事,怎么会有人骂你。再说,我是……”
我是自愿的。
这话太过直白,宋也川竟不?知如何启齿。
他垂着眼缓缓问:“你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事?”
“哦我差点忘了。”温昭明偏着头问他,“九月十?五宫中?有宴,你想和我一起?进宫赴宴吗?”
犹豫了一下?,宋也川摇头:“最近一段时间,朝中?想为殿下?择婿的声?音少了许多。我跟在殿下?身边,对殿下?的名声?不?大好。”
“我猜到你会这么说。”温昭明叹了口气,“阿珩想见你。”
片刻后宋也川点点头:“好。”
记忆中?,他鲜少有拒绝她的时候,不?管什么事,只要温昭明提出?,他总是会答应。
“那说好了,那天你同我一起?。那日是大宴,不?会有人注意你的。”温昭明站起?身,“我回去了,你记得好好吃饭。”
宋也川将她送到门口,温昭明走?出?很远,他依然安静的看向她的背影。
*
但这一次,宋也川食言了。
九月初十?,本早该销毁的林惊风策论的刻本在京畿中?流传开?来。
林惊风出?身出?身成谜,正因其才华造诣颇高?,被?万州书院选中?,得以进入书院读书。他曾是万州书院最为得意的弟子,而立之年刚过岁便?成为了内阁大臣。他厌恶阉党,公开?支持明帝的兄长豫王。但明帝是靠着司礼监登位的人,他登基之后,囚禁豫王,对林惊风痛下?杀手。并将南方万州书院、大小精舍一并摧毁。
这篇策论曾是林惊风最为惊才之作,罗列出?重用宦官的二十?条积弊,明帝登基后的十?余年间早已几次公开?销毁,本已多年未见天日,却?没料到在此时被?重新翻出?暴露于天下?人面前。
是夜,温昭明从书架的暗格中?取出?宋也川交给她的那卷,他流放途中?写完的手书。
她的桌上摆放着的是京中?流传的另外一个版本。
她把二者放在一起?比对,竟如出?一辙,没有一个字不?同。
“叫宋也川来。”她缓缓道。
因为温昭明喜欢明亮的环境,所以公主府入夜之后依然会点亮许多盏灯烛。宋也川缓步向她的寝房走?去,两侧流淌着明丽灯火,将他的侧脸一起?渲染成安静的金黄。
推开?门,明间只坐了温昭明一个人。
她面前放着两本书,宋也川的目光触之即回。
“是不?是你?”温昭明缓缓问。
宋也川抬起?头,不?闪不?避地看着她:“殿下?觉得呢?”
温昭明笑了:“我知道不?是你。”
她站起?身,走?到了宋也川的面前,眼波流转:“但是,我们?好像又有麻烦了。”
宋也川的眼眸轻轻颤了一下?。
温昭明说的是我们?。
她说,我们?又有麻烦了。
自举家获罪的那一日起?,所有人都退避三舍。他成为了被?世界抛弃的人。无数个漫漫长夜里他咬牙苦苦煎熬,在一次又一次的刑讯逼供中?,他默默忍受。
旧日亲朋好友,了解他过去的人已经全部死去。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孤单一人。
温昭明对他说:我们?又有麻烦了。这些明明都是他一人的麻烦,只要温昭明愿意将他献出?,她便?是继续高?坐明台的宜阳公主。
但温昭明没有。
他觉得鼻子有些酸,心?脏似乎被?一双手揉捏成了一团,而温昭明却?拉住了他的手。
公主的手这样柔软,让他不?敢回握。
“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你蒙受不?白之冤。”
宋也川轻轻地反问:“殿下?,为什么相?信我?殿下?可知,当年流放途中?,我写下?这本书并且交给殿下?,本就动机不?纯。”
数千条人命都是因为这本策论而起?,他心?中?那微末的不?甘让他把全部的指望放在了温昭明身上。他明知道这篇文章若被?发觉,会给温昭明带来怎样的后果,依然赌了一次。温昭明没有让他输,却?让他日日处于自责之中?。
“其实,也川从没有生出?过半分替宋家翻案的心?思。因为已经死了太多人,也川不?想让更多的士子、臣工因为替藏山精舍求情而死。”宋也川轻垂眼睫,“所以,这本策论请殿下?烧了吧。”
“这篇策论我读完了。”温昭明的目光轻柔,“我觉得林惊风说得很好。”
林惊风写的分明是一篇利国利民的策论,字字泣血,态度虔诚。
是明帝的刚愎自用,是阉党的狐假虎威。
温昭明知道,明帝当年对林惊风的痛下?杀手是记恨他拥护豫王。而后对于万州书院的残害,大都是阉党的推波助澜。如今明帝有心?要缓和与清流文人们?的关系,却?又不?想让人觉得他朝令夕改,所以京畿之内重新传播开?的万州书稿,这件事可大可小,本就在明帝的一念之间。
“你是藏山精舍的人,只怕会有人想要将你带走?盘问。”温昭明指着凳子让宋也川坐下?,“若是东厂的人带你走?,你就要吃点苦头了。若是锦衣卫,还能好些。”
“都是一样的。”宋也川的眼眸清润,他徐徐说,“锦衣卫指挥使刘瑾是个端正的人,但东厂和锦衣卫早已暗中?勾结在一起?,但是宜阳,我不?会害怕的。”
温昭明微微一愣:“这种事连我都尚且管中?窥豹,你竟然看得出??”
宋也川安静垂眸:“不?太难猜,只不?过很多人不?愿相?信。”
“好吧。”温昭明拍了拍宋也川的胳膊,“若有人审讯你,你不?要太有锋芒,也不?要硬碰硬,知道吗?”
她絮絮地嘱托着,倏尔,宋也川看着她的眼睛问:“殿下?,你为什么这样信任我?”
他的眼睛清澈又明亮,宛若星辰般浩瀚。
灯火将二人的影子投落在墙壁上,拉的很长。
安静的夜风中?,传来秋虫偶尔的低鸣。
“若说起?来,我现在应该是认识你时间最久的人。”温昭明的目光飘向窗外,“建业四年的春天,我在报恩寺中?听你讲学。那时的你,干净又聪慧。我们?在藏山精舍中?攀谈,你心?中?曾有那样多的愿望。你想做治世之臣,也想为往圣继绝学,那时其实我很崇拜你。因为你可以做这样多的事,而我只能困居宫闱深处,受命运的摆布。”
她的嗓音平静却?又带着如此多的追忆:“也正是如此,我对藏山精舍、对林惊风都没有敌意,我觉得你们?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你把林惊风的策论交给我,我确实想过要好好保存。也是因为你的缘故,我在我的封邑里开?办学堂,鼓励女子向学。宋也川,我也是曾被?你的光辉照耀过的人。”
宋也川始终认为,温昭明宛若明月般的清晖曾给予他无穷无尽的生命力,而温昭明却?又坚定地告诉他,自己?是受他感召过的人。
她不?厌其烦想让他明白,他是这样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