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1 / 1)

折骨 步月归 4005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39章

  灯火落在?他?的周身, 宋也川徐徐拿起?桌上的伤药:“现在?殿下该信守承诺,让我为?你涂药了。”

  宋也川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寂静而深邃, 与他?对视的时候,总让人能从他?的眼眸深处看到一颗平静而悲天悯人的内心。

  他?从容擦去?唇边的药汁,温润的眼眸之中?只能看见她一人。宋也川是愿意纵容她的人,尽管他?的纵容并?没有表现出那么明显。

  温昭明抬起?手臂, 宋也川用?右手托着她的胳膊,左手将药粉细致的洒落在?伤口处。他?睫毛半垂着, 模样很?认真。托着她手臂的手很?热也很?稳,他?手腕上的伤痕已经恢复, 只余下一个狰狞又残酷的伤疤。

  宋也川的手用?了几分力,不痛但让觉得很?踏实。

  和他?待在?一起?总让人觉得内心变得十分平静,因?为?宋也川的身上带着一股万川归海般博大的温柔。

  “殿下的伤口有些深, 只怕是要留疤。”宋也川低声说,“不过皇宫里应该是有些上好的伤药, 殿下若按时去?涂, 应该能够复原。”

  “宋也川。”

  “嗯。”他?抬眼。

  温昭明的手指有些无力地落在?他?左额上的刺字上面:“你想不想去?掉这个字?”

  她的指腹柔软, 摩挲于他?面上, 竟让他?的呼吸微微停滞, 他?缓缓退后半步,轻轻说:“殿下,不必了。也川不喜欢自欺欺人。”

  “昨夜,父皇醒了。”温昭明收回了手, “你怕不怕父皇找理由处置你?”

  药已经涂完, 宋也川旋好了盖子,将其重新放置于八宝阁上。

  “殿下要听实话吗?”宋也川重新在?绣墩上坐下, “我怕。因?为?承诺了要做殿下的马前卒,所以?也川比过去?还要更怕死些。”

  他?的眉眼笼罩在?一层黯淡又模糊的阴影里,声音却依然清晰:“但我又不怕,因?为?对我而言,死未尝不是解脱。”

  他?的坦诚确实让温昭明感觉出几分意外,看着宋也川的眼睛,她轻声说:“温珩替你求了情。”

  这一句话却又让宋也川愣住了:“五殿下?”

  温昭明嗯了一声:“他?说他?看过你在?文华殿中?古籍中?的批注,他?是受过你点?拨的人,希望父皇可以?宽恕你。”

  和温昭明不同,温珩是皇子,明帝或许可以?允许自己的女儿同情宋也川这样的罪臣,却不会放任自己的儿子和罪臣沾染分毫。

  一丝苦涩的笑爬上宋也川的唇角:“让公主玉体有损已让也川抱憾,若再连累了五殿下,也川只怕是难辞其咎了。”

  “庄王狡诈,楚王薄情。若让我选,温珩反倒是最适合做太?子的人。”温昭明的声音很?平静,宋也川却猛地抬手捂住她的红唇:“殿下慎言,外头人多口杂。”

  他?猛地止住了声音,因?为?宋也川感受到温昭明温热的呼吸吹于他?掌中?,带着一阵酥痒的触感顺着指尖流向大脑。他?低下头,公主恰在?此时抬起?眼睫,美目流波,眸光明媚。

  宋也川蓦地想起?那一天,广阳殿中?,她轻启齿关,朱唇嫣红,轻轻含住了他?的指尖。

  很?多年前,宋也川无聊的时候会去?文华殿门口看日?晷。那投落于石盘上的影子一点?一点?挪移,总让人会联想到时光的流逝。而他?的人生恰似日?晷一般,以?无法回头的姿势,一点?一点?流逝于周而复始之中?。

  温昭明的存在?,拨乱了他?的日?晷,也搅动起?他?内心的平静。

  他?猛地收回手,垂目道:“殿下,也川唐突了。”

  这里是公主的寝房,除了他?之外连一个侍女都没留下,公主说过的每一个字,除了他?之外还会有谁听见呢?他?这无非是……

  关心则乱。

  当这四个字出现在?宋也川的脑海中?那一刻起?,他?的心脏不可忽视地起?来。

  于情于理,他?迟早都会喜欢上温昭明。不论是报恩寺前遥遥相顾,还是殿试那天惊鸿一瞥。不论是鹿州馆驿里温昭明灯火依稀下的眉眼,还是潮湿旖旎的浔州城中?、温昭明为?他?涂药的手指。那个九天之上,风姿绰约的宜阳公主,她的美丽、才情与风骨,都足以?让无数人为?之折腰。

  宋也川只是个凡人。纵然他?性情淡漠、清心寡欲。但这一切都会被温昭明的风采击碎。

  而在?此刻,宋也川突然有些悲凉地意识到,温昭明的慈悲或许是源于她的善良,而却并?非他?才是唯一。

  温昭明看向宋也川时,那双清澈如水般的眼眸深处,藏着一丝微不可见的迷茫与伤感,不由问:“你怎么了?”

  他?不齿的心意无法言说,宋也川缓缓摇头:“殿下,我没事。”

  他?的身影被烛火撕出一圈毛边,温昭明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于是轻轻点?头:“我累了,你回去?吧。出门时和冬禧说一声,最近天气热了,天干物燥,要多往缸中?蓄水,小心火烛。”

  她嗓子还哑着,说话时低低沉沉,宛若在?宋也川耳边响起?一般。

  “是。”宋也川缓缓一揖。

  *

  回到西溪馆时,宋也川一个人走?到了窗边。

  桌上摆着他?临出门时写的文章。

  配的是他?对于朝堂局势画的草图。图只画完了一半,他?却无心再写。

  手边还有半杯残茶,早已冷透,他?举着杯子倒入砚台中?,研磨墨条。重新铺开一张宣纸,不是他?平日?用?来练字的草纸,而是他?素来舍不得用?的云母熟宣。

  宋也川缓缓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名字:温昭明。

  犹嫌不足,他?缓缓提笔,一整张宣纸上,写满了温昭明的名字。

  晕开的墨色之间,是他?复杂又纠结到不能对任何?人明说的心思。

  *

  东华门内,文华殿后,有一座文渊阁。

  黑色琉璃瓦顶配以?绿琉璃做剪边。青砖砌筑至屋顶,梁下绘制着苏式彩绘。又从金水河中?引水,修了一座清池,池上架桥,两侧种植了松柏与垂柳。如今已经过了立夏,两侧正是蓊蓊郁郁、葱葱茏茏的样子。

  不知从哪里迸出的一颗火星子,却在?夜间起?了燎原之势,烧红了半边天空。

  巡防的侍卫虽然发现了端倪,可文渊阁中?都是纸质藏书,本就极其易燃,等火彻底被熄灭时,藏书已经被烧毁了近一半。翰林院的所有人,翌日?清早时都聚在?了一处。

  那几个看守藏书楼的小太?监已经被拖下去?杖毙了,孟宴礼佝偻着身子,从地上捡起?了一本只剩下封皮的《遐地说》,举目四望,几乎全部烧毁的书一共有十六七本,烧毁近半的有四十多本。所有人的脸色都非常难看,因?为?文渊阁中?的书大多是前朝翰林们的亲笔抄录,往往都是绝本、孤本。

  郑兼与众人立在?一处,他?对孟宴礼说:“孟大人,陛下的意思是,既然这些书原本都是翰林院在?管,这回的差事便还交给你们。便由孟大人为?首,以?半年为?期,如何??”

  “是。”

  等郑兼走?后,翰林们都围在?了孟宴礼身边。

  “孟大人,郑兼说的倒是轻松,可于情于理这半年也都太?紧了些。”翰林院检讨肖文瀚率先说,“抄录确实不难,难的是这些书许多都是残卷,或者是从民间各处取得,就算是我们手眼通天,也没有本事一一复原啊。”

  孟宴礼缓缓说:“有一个人可以?。”

  所有人一起?沉默了下来。

  人群中?有人低声说:“孟大人,不可。”

  孟宴礼循声望去?,那个年轻翰林不敢看他?的眼睛:“宋也川是罪人,如今又是宜阳公主的面首,如何?能让他?再去?碰这些圣贤之书?翰林院鲜少涉及朝局,如此下去?,岂不惹人非议”

  孟宴礼的目光掠过在?场的每个人,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去?。他?忍不住有些悲凉地一笑:“所以?,你们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对吗?你们都觉得,像他?这样的罪臣,不再配与你们为?伍是吗?”

  “孟大人……”

  “罢了。”孟宴礼长叹,“你们一个一个,全都自诩是清流文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孟宴礼并?不想难为?你们。差事完不成,不就是一个死么,你们放心,到那时我孟宴礼第一个上刑场!”

  *

  三?希堂中?,明帝的脸色很?不好。虽然他?骨子里并?不是一个重文臣的皇帝,但他?看中?的是自己的千古之名。他?依然希望自己在?世人眼中?,是一个文采风流的帝王。德勤殿与文渊阁接连被烧毁,他?比任何?人都要不满,就连早朝时都没有给大臣们好脸色。

  直到郑兼说宜阳公主来了,他?的面色才稍稍缓和了些许。

  温昭明给明帝带了一些自己亲手做的点?心,明帝略尝了些表示了赞许,温昭明在?明帝身边坐下,笑盈盈地说:“儿臣见父皇神情不虞,不知所谓何?事?”

  明帝将手中?的奏折翻过一页,漫不经心道:“文渊阁昨天走?水了。旁的倒是不要紧,翰林院的几个翰林们总是喜欢推脱着,说起?修书便总是有千难万险一般。”

  “父皇养着他?们,只想着食君俸禄,却不愿为?君分忧,的确是他?们的不是。”温昭明替明帝倒了一杯茶,徐徐说:“儿臣倒是不懂这些,但文渊阁里的藏书,大多是孤本,有些倒是可以?从江南的天阅阁中?寻抄本来,但很?多书都是前朝遗留或是民间所得,怕是不易复刻。”

  明帝的神情不变,温昭明继续说:“自然,这些本就是他?们该做的事,但儿臣想给父皇推举一个人。”

  明帝的目光落在?温昭明的脸上:“你想说宋也川?”

  “是。”温昭明敛衽行礼,“他?昔年跟随翰林院修纂《大梁史》,文渊阁之中?的书曾由他?经手大半。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那些书或许可以?由他?复刻一部分。其余不曾过度毁坏的,可以?交由翰林院重新编纂。”

  明帝的笔尖蘸入朱砂中?,缓缓旋转了一圈,他?的声音中?含着几分冷冽的肃杀:“昭昭,如果是任何?人,朕都会重金重用?,但不能是宋也川。”

  三?希堂中?的空气有片刻的凝结,温昭明轻轻收回目光:“是儿臣思虑不周。”

  可在?那一刻,就连温昭明自己的内心之中?,都开始感觉到一丝悲凉。

  回到公主府时,宋也川就站在?府门外等她,他?在?原地似乎已经等了很?久,腿有些疼。他?缓慢的移动着自己的重心,看到温昭明回府,他?立即站直了身子,有些殷切地看着她。

  “父皇不同意。”温昭明走?下马车,和他?一起?向府内走?去?,“其实,我也觉得你不该插手这件事。这些书都是被火烧过的,翰林院那些人精都不愿意接这烫手的山芋。这种事,做得好没有赏,做了不好轻则受罚,重责砍头,百害无一利。”

  “殿下,”宋也川轻声说,“可若这件事,也川不去?做,那么这些书的命运,便是彻底被历史的尘沙掩埋。不知道殿下有没有读过《遐地说》,这本书是行者徐远花了二?十七年时间,走?过全国八百多地后书写的详尽人情风物。他?这一辈子,就为?了这么一件事,您说,这本书要是没了,他?不就白活了?”

  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垂着眼,语气也分外温柔,温昭明看着他?纤细的睫毛上下颤抖,一时没有忍住,轻轻摸了摸他?的睫毛。宋也川愣了一下,随即耳朵便开始红晕了起?来,他?猛地后退:“殿下有没有在?听?”

  温昭明长长地嗯了一声,漫不经心:“你总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我的面首,我摸你的眼睛怎么了,又不是别的地方。”她的目光向下扫去?,徘徊于宋也川的腰间,宋也川耳朵上的红晕终于开始向脸颊上转移,他?纠结地握住自己的衣摆,语气之中?既无奈,又有几分赧然:“殿下。”

  “你继续说啊。”温昭明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我只是摸了摸你的眼睛,又没有堵住你的嘴。”

  宋也川似乎叹了一口气,才继续顺着刚才的话题说:“所以?,我想做这些事,并?不是因?为?谋求什么恩赏,只是因?为?,我希望这些人耗费一生完成的事,不要白费。”

  他?的目光宁静而悠远:“这世上许多人并?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而活着。或是人云亦云地考学,又或是周而复始地在?田垄上劳作。可殿下您知道吗,这世上还有像徐远一样的人,踏遍寰宇四方,让我们看到那些毕生看不到的东西。他?去?过的地方,我一辈子都去?不了,但是我用?眼睛看到过了。您说,这样的书,不该让更多人看到吗?”

  “宋也川,”温昭明淡淡说,“《遐地说》藏于文渊阁中?,本就不能轻易示人。这种书,若被夷族所知,便会因?利乘便,利用?山川地势危害我父皇的江山。”

  “但只要这本书有存在?的一天,便总会有公之于众的机会。”宋也川终于仰起?头,言语之中?带了一丝恳求,“殿下,我很?想试一试。”

  黄昏的日?光下,宋也川整个人的人影也显得有些朦胧,温昭明摇头:“这种事我不能答应你。”

  她走?到宋也川面前,看着他?的眼睛:“宋也川,你要知道这本就不是什么好差事。翰林院的那群人避之如洪水猛兽,三?推四阻不愿沾染毫分。你写的好不见得有赏,但父皇若怪罪你,你没有招架的余地。”

  宋也川安静地一笑,他?说:“殿下,在?也川心中?,有许多比性命重要百倍的事情。”

  “在?也川入朝前,曾去?过沙洲。玉门关与阳关之间,有一片前朝留下的石窟。这里屡经战火,吐蕃与大梁在?此争权夺利,这片墙画石窟已然荒废。也川偶然经过,却见十余名汉人正在?此地修补。黄土颓圮,断壁残垣。”宋也川睁着清亮的眸子看向温昭明,“殿下,他?们所图又是为?了什么?”

  “殿下,这是信仰。”宋也川安静地看着她,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