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每个帝王的尽头
◎嗑药◎
这是平凡又普通的一天。
日光穿过殿宇, 撒在堂前,成宇帝看着地上的阳光,心头满是缄默。昨夜……
自病后, 他不是第一次觉得自己力不从心。他知道,自己老了, 也知道自己该坦然的面对这件事情。
但这种坦然的背后, 是被溢满的急躁!
怎么会这样!朕怎么就老了!
膝下的皇儿有得用的吗?!朕做了这么多利于天下的事, 是人人歌颂的贤明君主, 老头难道就不眷顾朕吗!
朕才六十而已!比不得先前那昏聩的天子吗, 怎得还不如他那样的罪人康健……
这种烦躁的情绪在太监为自己穿靴子的时候到达了顶峰,他确实青春年少,是个小太监, 皮肤光滑,而自己——
岁月无情地带走了他的青春和精力,他不止一次的意识到, 自己到了。
成宇帝也挣扎过, 朝堂上争端不休, 他也想过要立储君,但, 立谁呢?他之前还没考虑过这件事, 现下要考虑起来,觉得谁都不好。
而且也太着急了, 太着急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催, 难道朕立刻就要死了吗!
愤怒上涌, 任何事都不顺心, 就在这样精力不济, 心情不好的时候,第三子楚江铭向自己进献了一名道士。
成宇帝之前从不相信什么道士、方士,他起家上位之途告诉他,人能相信的、仰仗的只有自己。
但三子江铭进献的道士并不会占卜之术,而是精通药理。
一颗圆圆的、小小的,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丹药入口,却能让人重振雄风,精神百倍。
这是一段奇妙的感觉,令成宇帝觉得自己找回了昔日年少的无限精力。
于是,道士们被留下了,成宇帝想:江铭是个不错的孩子。
……
成宇帝不想被别人看见他服食丹药之事,但对清远,他倒没有刻意隐瞒。
在陈延面前,成宇帝把丹解释成一种药品,“吃了能略微提神,朕近日里可少不了这些东西。”
陈延心中乱得很,实在是丹药这种东西……
实在是古往今来,无数帝王从英明走向坑爹的门,都是从丹药开始的,从缓解疲惫到渴求长生,仿若打开潘多拉的墨盒,昏聩无比,开始令人操蛋的后半生。
他怕成宇帝也陷入这样的境地之中,稍微规劝了两句:“陛下近来精力不济?可是先前病了?冬日将临,陛下也该多修养修养。”
他以晚辈的口吻关心着天子。
天子摆摆手,“先前有些不济,现在看倒是好多了。”
“那丹药之事……”陈延偏头,喃喃道:“陛下,是药三分毒,可曾派人试用过?万不可对龙体有损。”
入口之物,成宇帝肯定是派人试用过的,太医也验过,无甚大碍。
再说了,这是儿子献上的人,成宇帝也派人去那边的道观了解过,确实有人吃了丹药后重返‘青春’,不然他怎么敢试。
当然,这些私密的事,便不用告诉清远了,“凡事有量,朕服丹药并不过量,清远不必担心。”
天子挥挥手,满不在意。
但陈延没办法不在意,他目光里带着担忧回了家。
然,这种担忧很难与人言说,因为陛下不过是暂吃点丹药、又没有做很出格的事情。
是以,陈延只能想着每次进攻规劝两份,让天子守住这个量。
但他总觉得,丹药的事不会这么快结束,因为近来成宇帝的气色真的变得挺不错的。
若这些都是丹药的效果,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如果丹药一直有用还好……但从科学的角度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
按照过往的历史来看,要么今后要加大剂量,要么——
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
天子的变化,不仅在陈延眼中,也在朝堂众人眼中。
大家很快发现,陛下从每日早朝要迟一会儿,变得能按时到了,人也更精神矍铄了,处理公文奏表,比先前好了许多。
大家不太清楚中间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陛下保养得宜。
几个翰林院的年轻编修去面圣时,也少不了称赞陛下的精气神,引得他对丹药更满意了。
反应最直观的就是养心殿里出现了许多盛放丹药的盒子,大太监东领的身上也有,还有,朝野之中,大家也终于听闻了陛下寻人炼丹之事,可见陛下对此,已不再遮掩。
……
令人充满担忧的一年很快过去。
入冬,大名休朝,陈延在家里和茵茵准备过大年,朗月和夫君则在戍守的地方等着过暖冬,今年不回来。
这么远,非诏,女婿也回不来。
在家里吐槽了就女婿之后,陈延和茵茵过起了二人世界,也算快快乐乐。
次年,朝堂大变革,也许是度过了一个身强体壮的冬季,成宇帝感受到了身上久违的力量,不再虚弱,反而令他‘大度’,在今年,将所有的成年皇子,全部放到了前朝。
有入户部、吏部、大理寺这种机要部门的,也有入翰林院、礼部这种文职部门的,当然也有被发配到边沿部门的。
到如今这个年头,陛下手底下的皇子也不少了,不过长大的多,成才的少。
也就一二三四几个皇子,看着有一争之力。
被分到陈延的翰林院的,是先前被称之为老好人的二皇子,二皇子如今也已经三十来岁,有妻有子,大抵是因为人很柔和似水、又饱读诗书的缘故,看着很有文气。
又文气,又不高傲,看着和谁都能打成一片。
陈延看着他,觉得这人还挺妙。
他在这边作观察日记,感慨二皇子心中有锦绣,另一边的叶问快要爆炸了,因为陛下把三皇子分到了吏部。
三皇子浅薄又直白,得知自己被分到吏部之后,立刻觉得自己简在帝心,下一任的太子就是自己,放肆得很。
偏偏他又是皇子,叶问一下两下制衡不了他,弄得吏部的生态都有些乌烟瘴气。
令他忍不住和陈延吐槽:“光是在吏部就这样了,若是执掌天下……”
“我简直不敢想。”
经过这些年的观察,陈延发现三皇子举杯睚眦必报、好逸恶劳、记仇等多种不适合成为君主的低劣品质。
如果这样的人当了领头羊,那大名二世而衰不是说说而已。
陛下目前还没有失心疯,三皇子这样不加收敛,应该是坐不上储君位置的……不过也不一定,父看子,与他们看三皇子,又有不同的。
“这样说来,我竟觉得几位皇子都不如陛下……”看来看去,陛下才是真的好。
陈延笑着说:“毕竟我们都是陛下提拔起来的臣子。”
“但陛下也不能长生不老,还是寄希望于这段时间,诸位皇子经过历练,能有所成长吧。”
然而天潢贵胄成长起来总是困难的,特别是大皇子他们,前几十年都在养尊处优中度过,接受的权利、管理方面的事情比较小。
乍然到了各个部门之中,还在打自己作为皇子的官腔,一时间,朝堂之上不时有人反应几位皇子的不足之处。
不过几个皇子对此并不是很在意,他们不改正在工作上的错误,满腹心思开始准备天子的寿辰。
毫不遮掩地给人展示着一种:只要得到圣宠,就能成为将来的天下之主的奇怪想法。
静静看着这发生的一切,再看着自己名下仿若置身事外的二皇子楚江岚八风不动的样子,陈延莫名觉得此子并非池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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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臣的期盼之中,陛下的寿宴很快开始了。
大皇子和三皇子轮番上台争宠,三皇子大笔一挥,给天子再赠送了几封炼丹能手,令天子在寿宴之上龙心大悦。
而大皇子也不遑多让,直接进贡了一个会说一些大名话的异域美人。
陈延看着那女子,心想,她应该是航海之后的产物……金色的头发,碧蓝色的眼睛,白皙的皮肤,高挑的身材,年轻活力,看着美艳不可方物。
成宇帝不是一个好色之人,但这样美丽又充满异域风情的女子,哪个当权者能拒绝?
他又开了一阵,赏了一波大皇子,二皇子准备的则是自己书写的百寿图,平平无奇,但从心意上来说,也并不掉份子,得了陛下一句孝心可嘉的赞许。
这寿宴,陈延和叶问是坐在一起的,叶问目不转睛盯着各位皇子皇女们的献礼,嘴里不停,而陈延则注意到,这短短的一次寿辰……陛下竟然吃了两次丹药。
他吃丹药,说明有些累了,短短一个多时辰,吃两次——
一种不好的征兆映入脑海。
但他近来受陛下传召得少,并不清楚陛下的具体用药情况。然照寿宴这频次来看,不会太少。
……
而这样的担忧,也很快落到实处。
就在前朝传着天子年逾六十,仍令外邦来的妃子有孕,赞陛下身子骨不错之后不久,一个炎热的夏日,在天子度过荒唐的一夜之后,他忽然病了。
病来得十分突然,起初只是无力、疲倦,然后是腹痛、腹泻,甚至是呕吐,吃什么都吐。
天子再一次感到‘鲜活的生命力’要离自己远去,他急忙叫来了御医了道士,令两方人同时给自己想办法。
……
后来具体发生了什么,宫外的人其实并不清楚。
只知道一连几日免朝后,陛下突然下令赐死了宫内所有的方士,然后把三皇子和大皇子叫进宫,二人竖着进的宫,出来的时候,已是横着。
两位成年皇子被禁足三月,旨意刚下没多久,陛下又昏迷了,这些事情挤挤挨挨在一起,令朝堂嘈杂而沉浮,后头二十多岁的四皇子,好似突然开始崭露头角。
一直到陛下恢复上朝,未对四皇子表现出任何的优待,他头上的光环,才慢慢消失。
一切仍是扑朔迷离的,唯一分明的,只有陛下确实越来越差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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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延又被叫进了宫。
如今,早朝已从一日一次,变成了两日一次,前文提过,大名朝有明哲保身之臣,便也有死谏之臣,有趁着这个时间,逼迫陛下早立太子之臣。
二日一朝,临朝必提立储,成宇帝的压力也起来了。
他开始频繁传召臣子入宫,询问立储之事,诸位臣子回答,凡答得不好的,轻则受斥啧,重则被陛下降职,为着这种事降职……陈延看出来,天子应有些失去理智了。
果不其然,到陈延入宫的时候,成宇帝的眼睛轻轻凸起,皮肤蜡黄,手干而长,已经很有老人面刻薄的样子了。
但见陈延,成宇帝还是笑了笑,“清远。”他依旧亲热地叫着陈延的字,然后抛下了一个炸弹一般的问题,“朕如今看起来是不是更老了?”
回答是,估计今天就要横着出去了。
陈延面色不变,答非所问,但又点题,“陛下近来怎么了?连日生病,精神确实不如以往,臣听闻陛下清了一些道士,可是丹药之事……”
这个世上,敢这样直白的跟成宇帝提丹药的,也就陈延一人了。
成宇帝面露丧色:“清远果真谨慎,是药三分毒、那丹药……”
天子没有多说话,但一切,已经尽在这个表情当中了,陈延猜测,那药丸子有用应该是真的,只不过含有的重金属或者是其他有害元素较多,吃一点查不出来。
吃多了,容易透支身体,而且会产生耐药性,要想有用,得越吃越多。
“不提丹药的事。”成宇帝拂过刚才的话题,“今日叫清远来,是有些事要问问你。”
“如今,朝堂之上人人喧要立储,国不可一日无储……话里话外,都是要应对朕有不测之后的事,不测不测。”成宇帝咳嗽了一声,“难道在这些人心里,朕便没几天好活了吗?”
看来今天,糊弄两下是糊弄不过去了,陈延立刻从椅子上下来,对天子说:“陛下息怒!”
“此怒并不对你,清远,你说说看,难道朕真的到了必立储君的时候吗!!”
年老的鹰用锐利的眼睛紧紧地锁着眼前的人,这是他最相信的、最倚重的人,成宇帝觉得自己的内心其实在为难清远。
如果他说该,那么没错,清远果然是一个不畏强权,是一个敢为天下百姓直言的好官,他敢大胆的说这些话,但同时,成宇帝也会觉得失望。
他看他为子!他竟然一点不顺着自己!明明朕已经这么难受了!他一句好话都说不得吗?
但若陈延说不该,还能再等等,成宇帝内心会觉得慰藉,觉得清远不愧是朕视为后辈之人,贴心。
但贴心的背后,成宇帝又要失望。
清远是不是怕了,怕自己在他说出正确的答案之后,内心生厌,所以才故意说,不必立储。
果然,这天下永远没有能一直站着的人,所有人的最后,都是虚无。
这看似是一条死路,毕竟,有点交往礼仪的人,不会问这种问题,该和不该都是错。
但成宇帝是天子,他没有忌讳,他就想问,就想得到这个答案。
他敛目看着陈延,陈延也看着他,然后说出了一番令成宇帝眸光一亮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