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事了(1 / 1)

农门科举奋斗日常 冬日迟 9041 汉字|0 英文 字 26天前

第168章 事了

  ◎水讯入京◎

  这雨已经下了一整日。

  万昌县亦开始人心浮动, 万昌县县令看这情形,已忍不住叫差役和自己去粮仓点粮了,雨水中, 人影重重,天色渐晚, 入夜还下雨, 对此刻的灾情来说, 这是个极差的消息。

  夜里没有大灯, 雨水多, 蜡烛和灯笼都亮不起来,但堤坝不会因为天黑就不溃,所以大家必须摸着黑堵堤坝。

  洪水涛涛, 若是这样的夜色里跌入水中……

  陈延在城门口远眺,等待着方大人的口信,约傍晚饭后, 一差役满身泥巴骑着大马到了城门口, 直冲陈延而来。

  “可是方大人有什么消息?”陈延问他。

  差役喘着粗气, 头发里还不停渗出水,“陈大人, 方大人让属下再点一千人去堤坝边, 并请您急到堤坝前一叙!”

  陈延一顿,找他?

  非危急情况, 方潮平不会叫他去堤上, 如今这个时间请他过去, 怕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他一起决定。

  思及此, 陈延不再等待, 命丰宜县玉县令陪此人点民夫, 自己骑着马披上蓑衣径直冲入了雨幕之中。

  这来来回回点人的动作并不小,居在破棚里的人看大人们进进出出,看大雨,看这来往的每个差役、官员脸上都绷着,丝毫不见前些日子的松弛,便猜到堤坝不好。

  但他们还能稳住,因为在他们眼里,陈延和方大人都是好官,好官、厉害的官做事,应没有做不成的。

  -

  疾行在雨幕之中,冰凉的雨水灌入鼻腔内,陈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马轻轻颤动,泥水飞溅,天色越来越暗,他的目光有些受限,好在万昌城到堤坝的路这几天被踩出了印,又深又平,他才不至于迷路。

  许久,久到身上的蓑衣都沁入了一些雨水,堤坝才终于到了。

  一入堤坝,陈延心就吊了起来,因为在昏暗的目视环境中,映入眼帘的不是前两日他看见的那个已经快修好了,高大又平整的堤坝。

  取而代之的,是无穷的人,密密麻麻的人全部涌在堤坝旁边,许多人拿着石头和沙袋,因为水太大,加之连续工作了许久,有的扛着沙袋的人摇晃着两下甚至会跌入洪水之中——

  “你总算来了!”方潮平焦急地拉着陈延蹿进了在这儿临时搭建的一个小木屋,“等你有一会儿了。”

  “这里的情况怎么样?”陈延问。

  “如你所见,小陈大人,很不好。”才一天的时间,这位方大人的脸感觉都凹进去了,“雨太大了,这里快要装不住了。”

  他说完这话后,直视着陈延的眼睛。

  陈延目色也凛然了起来,“方大人,你说装不住了的意思是——溃堤?”

  “雨中的堤坝是不好守的。”方潮平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现在的水已经快到万昌的极限了,若是此刻立即停雨,一切还有好转的余地,但你看,如今这雨,并没有要停的样子。”

  “这里是洪口,若是万昌决堤,下游的玉章县也必定受灾。”而时间太紧,两地百姓根本来不及撤走,洪水冲入村庄、城镇,那样多的人,这里没有船,根本展不开救援。

  “方大人,万昌不能失守。”否则整个西江必将生灵涂炭,陈延听出来方潮平这隐隐约约像是还有别的主意的样子,便立刻说:“方大人,如此关口,还有什么办法你说!”

  危急关头,何须藏着掖着。

  方潮平看了他一眼,立刻铺开了西江府的地图,要治水,先得了解这里,陈延和方潮平都是细细描摹过西江府地图的,陈延看他的手指从万昌一路向下,道:“这是水线,若万昌决堤,其下玉章、鄱兴……都难逃溃口,要想挽回颓势,为西江挣得一线生机,得看这儿。”

  他手指虚空一点,落在了万昌斜下方的九台县上。

  那儿,原本不是水流会经过的地方。陈延明白了他的意思,“方大人,你这是想泄洪!?”泄洪,即在洪水还没有冲破万昌的堤坝之前,就提前挖好沟,人为破坏部分堤坝引流。

  以一县之地来放水,那么万昌堤坝这边的压力就能减少,能稳住洪口的堤岸。

  反之,被泄洪的九台县,则将成为一个新的洪涝点。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陈延蹙眉。

  “还没有,但真要到了这个地步,就已经来不及了。”方潮平有经验,“挖水渠凿堤坝、疏散百姓都是需要时间的,我只是觉得会到这个地步。”

  “小陈大人,现在已经入夜了,如果子时之前,雨还没有停,我们得考虑通知九台县准备泄洪了。”

  陈延死死盯着地图,人力难胜天,到了这一步,除了泄洪也无他法了,但陈延听完方大人的话,心头还有几个疑问:“陈大人,若是我们前脚泄洪后,后脚这雨停了?”

  “那便证明我们预料错误。”方潮平冷静地说:“预判错误,导致九台县蒙损,你我二人少不了得吃挂落。”

  “上任工部侍郎就是这样跟我一起流放至外的。”

  陈延:……

  “但若不泄,雨也没有停,那么整个西江溃堤,来日进京,你我二人就得提头前去,提头是小,整个西江百姓都将流离失所。”

  两个选择可能带来的后果都已经铺开了,方潮平让陈延做终选。

  二人立在小木屋前,屋檐上雨点密集地往下落,陈延问:“若我不在,仅大人一人,你会泄洪吗?”

  “会。”雨水吹到脸,方潮平烦躁中又带着平静,“你呢,小陈大人,你准备怎么办?”

  陈延心里已经有了底,同方潮平说的一样,这事儿其实已经不是他们在选择了,是老天在选——

  “等吧,方大人你不是说了,待子时再分明。”

  这是冷寂无声的一个时辰,新征的一千民夫已经到了,但方潮平和陈延没有贸然让他们上堤,因为之前没来做过,晚上到这儿摸黑很可能会帮倒忙。

  他们就在雨幕中淋着,因为手上没有事外加眼前很黑,人群显然很焦躁。

  陈延:“你点这些百姓来,是要挖道?”

  “备着,临时找,来不及。”

  而此刻,恰好是子时的前一个时辰,眼见雨还没有停,陈延和方潮平决定不再等候,直接落定泄洪之事。

  决策落了之后,先前的空闲时间已全部不复存在,二人在小屋内商讨后策。

  方潮平:“堤上暂时离不开我,九台县只能小陈大人你去,我看万昌这儿的堤坝兴许还能撑上半日左右,这半日,你得同九台县县令一同把百姓疏散。”

  方潮平数了一下时间,“你速度得快,尽量在辰时之前,因为离得远,雨这样大,来回我们定传不了信。如果耽搁了时间……”

  人还在路上,洪水已经到了,到时候一团乱遭,西江府这边怕是空不出手来救援。

  陈延点头,“我知道,人散到哪里?”二人看着地图,陈延问方潮平能不能大概描述一下水可能覆盖的位置。

  方潮平沉吟片刻,“这个不好讲,大概是这里到这了。”

  陈延拿出九台县的地图,把位置标记了一下,站起了身。

  落笔很轻,讨论很快,但这件事很重。

  担在陈延肩上,恍如泰山一般。

  ……

  现在,时间就是生命。

  九台县距离万昌县有点距离,因着是去泄洪、迁县,陈延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所以他到万昌和丰宜那边支了很多人,从京城护送他和方潮平来的侍卫也被他叫走。

  除此之外,陈延自己也佩了一把长剑,铁剑很沉,未见过血,他希望自己今日不要用到这样东西。

  城内,锣鼓声响动,有马匹在雨夜踏出城门,昏黑的天色,甲胄摩擦的声音、雨水落在金属上的滴答声、马儿嘶鸣的声音和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齐齐入耳。

  在临九台县前,陈延还有最后一段路思考——

  怎么就这样了?

  出门赈灾,他想过会见到生命逝去、会看见人如薄至,但他没有想过,自己这双手,也将决定一城百姓的性命。

  但他必须这么做。

  抛去杂念,现下摆在面前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迁人,上上选是全部走,或者走一半……还有半日,如果快些,应该能走的。

  到靠近九台之后,京里来的侍卫搭几个本地的衙役,去各村通知大家上山。

  村里人惜命,人少,准备好应该不会有太大的伤亡。

  他则要去九台县,一县人口俱要迁走,而且九台县本身就在凹陷处,到时候是要积大水的,还得额外留点时间让大家走到安全的地方。

  人口众多,且构成复杂,有读过书的、有在本地置业的,一时间要他们放弃这样的基业,肯定是难的,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临别前,方大人的话犹在耳边。

  他说:小陈大人,我在朝内也听说过你的名字,你和我之前听说的很不相同……

  我知道你这一路走来,做官途还算顺畅,应该极少碰到像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本不该叫你去,我有些经验,但堤坝上实在离不的人。

  他絮叨了几句,陈延说知道,方大人才目光如刀,在雨夜说说出了极其冰冷的话。

  “我听闻在军中,冲锋时于前列的士兵若有生退意,主将和百夫长,便会立刻砍下他们的头颅以立君威。”

  “同样,若是行军在外,夜晚的硬仗中有人啼哭思乡,扰乱军心,那主将也会将其就地格杀,以立军威。”

  “驱人行进和驱兵行进,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事情,小陈大人,你觉得呢?”他在暗示他,必要时可杀一儆百。

  这是一个办法,却不是最好的办法,那样的时候,杀一人不足……可人杀多了,他们也不过是不远离去故土、家财。

  不过是不愿平白损失,并非恶人,何以丢了性命?

  所以,还是得想个万全之策。

  思绪乱飞,迁人,陈延莫名的想起了昔日在百理府他主持迁户之事。

  迁户,迁人……

  似有通处,陈延逐渐有了一个想法。

  -

  奔在路上的陈延还在想,等到了九台,要令县令和他一起击鼓鸣钟,把整个县城的百姓都迁走。

  却不知,他以为还在沉睡中的九台县,许多人家里都亮着灯火。

  原因是因为这九台县内,有一退休官员,西江府也在大名的男方,这里不必江南府,鱼米之乡又文气逼人。

  但在许多年前,西江科举在大名也是辉煌过的,九台也曾出过几个三品大员,后来因为某种原因落寞了。

  而今,还有一位六十来岁的冯姓京官在九台县养老,一听丰宜决堤、再听陛下派那什么方潮平来赈灾,本来先前雨不大,他还不太担忧。

  而今——

  靠,连夜大雨,他是见过方潮平怎样赈灾的,他也当过官,知道九台这个县位置不好,就和族中子弟说过:九台很可能成为泄洪之地。

  这消息一出,整个宗族的人都懵了,他们前些天还在因为九台的地势好像不会被洪水影响而沾沾自喜,马上就是当头一棒,泄洪!?

  那百年基业,岂非毁于一旦!

  他们绝不答应!除非来的钦差让他们见点血!否则绝不——

  虽然很有骨气,但是大家还是私下准备了点金银细软,怕万一嘛。

  这冯家在九台县有些地位,很快,这个消息就在世家里传遍了,于是,有人去问九台县令,县令也没收到消息,暂且有些拿不准。

  大家这才松了口气,但雨不停,这口气也不敢咽下去啊。许多当地的土著都在议论纷纷。

  “若是真要泄洪怎么办,我们走吗?”

  “你傻,若是到了紧要关口,不走,岂不是蜉蝣撼大树,我们且拖一拖……”

  “那泄洪的人不许些好处来吗?”

  是的,陈延和方潮平从来都不担心人不走。泄洪呢,不走的人留在原地都得死。

  他怕的是过于牵扯、纠结,有人闹事想借此得到点什么,毕竟,他们会揣测:人不走不敢开闸放水。

  朝廷命官敢这样淹死一城百姓吗?然后活活拖时间。

  就算陈延说‘泄洪的时间是定死的,大家不走都得死’,他们都会半信半疑。

  所以说,人心呐,在这种时候也是很难测的。

  有关系的人家里灯火通明,失地的人想着,到时候水患过去,得补点地吧,重建新城,自己可以先选位置吧。

  若是一日两日,雨不能停,他们这种奉献了自己的家为洪水载体的,得找个妥善的位置吧。

  部分书生还是很有意气,读圣贤书的他们认为,民所需之,自当献之,牺牲小我而成就大我,本该如此,劝着家里人,如果这是真的到时候赶紧走。

  家人不舍,但也在收拾书,又凑着过来问,到时候走得凑到那钦差、知府跟前,让他晓得,你的雄心壮志。

  书生红着脸,他心怀此义,也想让人知道他的义。

  九台县县令则枯坐在县衙,睡不着,完全睡不着,他本来好好在这个小破地方当自己的县令,不求升官发财,不求家门显赫。

  怎么会突然迎来这样的事情,如果真的泄洪,县里……县里会怎么样,他这个县尊怎么办?

  但如果真要泄洪,他看着九台县的舆图,忽然把自己头上的乌纱帽摔在桌上,在书房里转来转去。

  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算了算了。

  等待吧,如果是真的——

  而城内的平民百姓们,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正在黑甜的梦乡之内。

  -

  另一边,陈延已经到了九台县区域,他按照之前的计划,将一些比较靠谱的侍卫和差役分了出去,主队伍的人逐渐减少,时间也逐渐过去。

  他看着后头跟着步行前进的大部队,觉得这样的速度太慢,便扬手挥鞭,领着骑马的人先行了一步。

  马的速度很快,不久,在夜色中,古朴的九台县,已经映入眼帘。

  敲门亮令牌之后,便是开城门,这样的夜晚开城门动静实在不小,很快,各家各户都得到了‘钦差’入县的消息。

  大家很快明白,那个传言中的泄洪,很可能就不是传言了。

  众人沸腾,各家各户里关系好的已经开始抱团……准备聊一聊,如何利益最大化。

  然而,他们谁也不知道陈延内心的想法。

  入驻县衙,见县衙内灯火通明,陈延有些差异,见九台县章县令,陈延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章县令苦笑:“下官想过会有这么一天,皇命不可违,下官领命!”

  他没想到,来之前,县令已经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这很不错,省了许多时间。

  章县令又说:“陈大人,这县内已有许多人隐隐知晓这消息了,恐怕今夜也都没睡,不如我把他们叫来,您事出有因,又有陛下御赐之剑,不如来谈一谈——”

  “不必。”陈延抬手,不谈,这事是没有变数的,谈了还不知道怎么乱七八糟呢。

  哦,补世家,那百姓补不补?

  给补偿,所有人都给?他不可能许下如此承诺。

  是以,陈延想了一个阴招。

  “不谈,那这?”九台县章县令有些慌了,“叫人拿住,直接带走?”

  “县衙里有多少差役,哪里带得走这么多人。”陈延摇头,“莫怕,如今时间紧,上游会在今日辰时放水,寅时后我们就要出城,往高处走。”

  “寅时!那岂不是只剩两个时辰?”章县令惊了。

  陈延:“先把县衙的衙役全部叫来,打更的锣、所有能敲响的东西全部敲响,让所有人走街串巷,告诉城内的人,上游卯时泄洪,寅时后,我会依次锁住九台县的东门、西门和南门外门,介时还留在城内的人,必需与城坚守,等水退后等待救援。”

  章县令嘴巴微张,显然是惊呆了,这这这?泄洪锁城门留下来等救援,这,这不是等死吗?

  ……

  他小心地朝陈延看去,然而这京中来的钦差面色淡淡,眼里无波,看不出话是真是假。

  “还不快去?”陈延说:“准备东西。其余城门先不开,只开南门,我领人在门口等。”

  “把县内的名册拿给我。再拿一些灯笼和蜡油。”

  接连发出指令,章县令手忙脚乱地准备了起来,而此刻,被陈延留在城门口的侍卫们已经就地取材,做了一个简易指挥部,挡住雨水后,陈延点亮了灯,看了眼名册。

  好消息,九台县的人比府城那边登记得更少。

  此刻,前置准备工作做完,某些人还在家中等待着属于自己的谈判时间到来,就听到雨幕之中,锣鼓喧天——

  “报!九台百姓们听好了,九台县上游万昌堤今日寅时即将泄洪,钦差大人现在在南门口等候迁移百姓!大家收拾好细软,快点准备好!县内寅时后卯时前封门,介时不出者将与九台共存亡!”

  …

  第一遍,大家以为是开玩笑。

  第二遍又响了,这些等待的人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泄洪迁户已经开始了,而那位来的大人,并没有与他们商谈的意思。

  他好像并不在意任何百姓,透出一股昏聩无道的:你死就死了怪自己的贪官样式。

  “……莫非来的真的是个贪官?怎么完全不管我们的死活?”

  而城内正在睡梦中的百姓很快被锣鼓惊醒,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但对于权利怀着十分的敬畏,虽然戛然而止的消息有些离谱且冷肃,但在惶惶之后,他们反而是第一个接受此事的。

  立刻就在家里收拾行囊,然后披着蓑衣闯入了雨幕之中,在踉跄跑过街道,出南门看见许多身着甲胄的士兵时候,他们的心才落了下来。

  陈延在小木屋内,见人来,立刻差身边人安排给来的百姓编组。

  没有原因、没有理由,只有指示和公事公办,反而第一时间把人给镇住、安顿了下来。

  接下来便是等。

  第一个时辰,是城里的锣鼓声最密集的时候,几乎每分钟都会有人叫,到第二个时辰,敲锣的人就会显著减少。

  这也是陈延给城内拿乔的众人安排的心理压力。

  锣声渐少,是不是说明着……说明着城内的人变少了呢?

  城内。

  百姓像是蚂蚁搬家一样,在埋怨中、迷茫中缓慢出了城,而稍微有些实力的家族还在挺着,他们在赌,赌陈延不敢这样不来叫他们。

  可外头的声音真的慢慢变小了,真的慢慢没有了,好像有许多人离开了。

  大家逐渐慌了,没有人知道外边的事,所以这些人想了想后,决定派人去打探,发现九台县的人真的越来越少了!

  众人开始慌了,又去县衙看了下,还好,章县令还在,有些能等的还在等,但有些压力大的,已经忍不住放弃了。

  清点好家里的东西就等着出发了。

  一个人放弃,那么和他差不多的人,也会接连放弃,逐渐,天色有些蒙蒙亮,九台县该出城的人基本都已经出城了。

  只有冯家、杨家两家还在等。

  还是没有人来找他们谈话,冯家的人忍不住去问自己的老祖宗,这是怎么回事,老祖宗也不知道啊。

  这,这泄洪,按理来说朝廷上是有规定,必须要协调当地的百姓,怎有如此之辈?

  走就走,不走就死!?

  “你们去看看章县令如何!”

  冯家派了管家出门探查,而另一边城门口,天色亮了些,下了一晚上的雨,因为地势有些低,九台县这边也积水了。

  凌晨还没有人的城门,此刻已经挤挤挨挨一片了。

  有人很狼狈,有人淋雨多了,生病了,陈延尽量不去看这些,而是冷着脸,叫人去把章县令叫出城,并开始封锁东城门。

  他算了,绝大部分人都已经出城了,只剩章县令着重提过的冯家和杨家不在。

  两家都是有钱人家,还都提前得到过消息,那么陈延猜想,他们是做过出行准备的,做过准备那就好——

  呵呵,不愿意被护送着走,那就等着舔着脸自己跟上来吧。

  章县令一家是最晚出城的,他在九台县当了许久的父母官,在任上不说功绩上上,但总体算是比较亲民的,在百姓间素有贤名。

  陈延前面已经唱过了黑脸,等章县令来后,他令章县令在众人面前大唱红脸。

  从‘舍小家为大家’、‘以九台县护西江府’,朝廷不会亏待我们等等角度出发,天是寒的,雨是凉的,但人心是热的。

  萎靡的人心在此刻略有振奋,而陈延又起身,拔出了自己的长剑,大声道:“泄洪在即,我们走的这条路!将是救命路!”

  “若有人在迁移途中扰乱民心,便如此木!杀无赦!”说罢,剑剁在身后的木屋上,木屋轰然倒塌,不等下面人有什么反应,所有士兵已齐声道:“开拔!”

  长龙动了起来。

  ……

  管家几乎是连滚带爬回到了冯家。

  “外面是什么情况?”

  “不好了家主、族长,人,人都走了!他们已经在锁城门了!”管家语无伦次。

  冯家主一惊,“谁走了,章县令?”

  “不止,还有门口那些人,也都走了!”

  “什么!?”冯家主腾得一下站了起来。

  然后就是鸡飞狗跳的点人、启程,乱七八糟冲出南门之后,冯杨两家会面,发现这些人竟然真的不等他们!

  他们根本不知道泄洪的轨迹、方向,不知道哪里安全!

  原本拿乔的两家都懵了,冯家主和杨家主聚首,“这,这?”雨幕里,杨家主抹了一把脸,“我们怎么办?”

  冯家主气得用马鞭敲腿,“还能怎么办!跟着脚印走!”

  “……”

  于是,九台县众人就这样在六个小时内,被分成了两队,乖乖迁户的前队,和梗着脖子不肯同意,最后连滚带爬尾随的后队。

  陈延骑在马上,听着后边侍卫报告的消息,心下定了。

  辰时泄洪,他们的时间绝对是够的!

  他抬手,“全速前进!”

  -

  上游,万昌堤已摇摇欲拽。

  方潮平的脸上全是泥水和汗,他暗啐自己不该把时间定得那么晚,早知道早一些……

  他连连叹气,师爷在一旁开导他:“大人您也是怕陈大人那边腾不开。”

  “不知小陈大人带人出了城没有。”方潮平叹气,不知道陈延有没有遇到坐地起价的人。

  有没有遇到质问他泄洪为何往九台,不往下面的玉章,他在担忧,陈延会不会说错什么话,导致人员动乱。

  这样庞大的队伍,随意一句戳到百姓短处的话,再加上煽风点火之人——

  在一线干久了,他深知很多人都是贱骨头,明明快是为了保他们的命,但有些‘饱学之士’总以为能凭借这些要到好处。

  步步逼近的死亡他反正看不到,所以一点儿也不怕,等水真到了面前,又是瞪大双目,但到这个时候,已经晚了。

  害死了自己,还害死了自己煽动的人。

  此刻的方潮平怎么也想不到,他在陈延临行前为陈延谋划了数种说辞,许多方法,但陈延却走上了一条从未有过的路。

  那就是只做不说,爱死不死。

  果然,再没有人‘担忧’你的性命的之后,最担忧你性命的人,就变成了你自己。

  “再拖一拖吧,一定要等到辰时放水。”

  -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着,队伍里已经有人开始摇摇晃晃,但陈延没有说停,因为还不到时候。

  再走一刻钟,再往前一些,到地势较高的地方才行。

  疲倦令人烦躁,摩擦的声音开始滋生人暗处的情绪,队伍里有人开始吵闹,陈延看地图位置已经差不多了,就命人在这个山坡上扎营。

  九台的人真的很多,前面的人清山,后面的临时队长按照陈延的指派,带着自己组的人走到对应的位置。

  有雨,暂起不了火,不过陈延令后缀的后勤队带了一些粉糖和干粮,现下刚好可以分发下去。

  得到粮食,安营扎寨,暂令九台的百姓平静了些……

  有个位置坐着,大家吃着干粮,把手里的糖给了孩子们,远远望去,就看见县内极有脸面的杨家和冯家狂奔而来。

  大家好奇抬眼去看,只见远远望去,一股水流自远处万昌的方向奔袭而来。

  离得远的时候,那水像是浅浅的波涛,微风下的浪花,等水逐渐推进,大家才发觉,那是万昌的洪水。

  疲惫奔命了一整个清晨,拿着干饼子的众人这才好像反应过来,洪水之家,自己的家园好像要消失了。

  陈延知道,此刻是一个重要的时机,他立刻又拉起了章县令,敲起了大锣。

  走出来了,先前那张冷漠的外皮才慢慢卸下,陈延介绍起了自己,他说,外间的队长们通传,一个接一个。

  因为传话,所以说话的速度很慢,但陈延的话掷地有声。

  他贴出了自己的标签,主持过人肥耕种、主持过书塾推学,九台县的百姓们尚且迷糊着,他告诉众人,他们做了一件高尚的事情。

  为西江府,留了一脉火种。

  他令大家不要担心吃喝,“乡亲们,万昌那儿有京城运来的粮草!待这波水浪过去,雨渐小!人人都会有粮食分!”

  “本官是工部尚书!九台县重建之时,本官亦会好好规划,不令大家蒙损!”

  提起官员的名字,大家是不清楚的,但提起人肥耕种、书塾退学,许许多多的黎民们议论了起来。

  这是切实改善过他们人生的东西,“能提出这个的……不是坏人。”

  “信,我信。”

  在这样的环境下,所有人还是选择相信陈延,一是这两个民生之策带来的光环,二是逆境之中,略有希望,人民就不愿意放弃这希望中的光芒。

  辰时已过,天还在下雨,但已经小了许多,上游的水放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乃至一个下午,水波终于缓慢减小。

  陈延见状,派了两队侍卫骑着马去万昌报信。

  -

  方潮平在万昌也等得很焦急。

  没有联系,没有讯息,仅靠出发前约定的只言片语,他也怕——

  怕陈延没有来得及撤退,无数百姓就这样淹没在他所放出的洪水之中。

  方潮平几乎坐在堤坝边的小木屋里骂人,他都五十了,这官是一点都当不下去了,此番回京,就要跟陛下告老还乡。

  再来几次这样的事,他都不敢下令了。

  舍小命,换大命啊。

  就在他感慨万千的时候,师爷通传陈延那边的侍卫到了,方潮平立刻起身,眼睛亮起,“快带进来!”

  那侍卫骑马也骑得快,脸被水冲得煞白,但说话还是利索的,面对方潮平的盘问,他口齿清晰说出了九台那边的情况。

  “陈大人迁移走了绝大部分人,路上伤亡很少。”但还是有的。

  毕竟是那么多人一起走,总有人不幸被踩到,或者因伤亡寻衅,这个陈延给过命令,若在队伍中影响了军心与前行,那便——

  得知陈延避开了洪水,带着人在山边等,方潮平立刻安排人去丰宜那边清点粮食和柴火,又拨了几个大夫一同随行去了九台。

  至此,得到消息,雨势变小,方潮平的心才放下来,支棱起来开始接管丰宜、万昌的事物,定期为陈延运动物资。

  ……

  这样居无定所,点火困恼,喝口热汤都是奢望的日子起初一定是艰难的。

  陈延知道九台的山边每人都有人崩溃,他觉得就这样无所事事每日等吃会影响民心,便问章县令本地有没有什么民谣。

  章县令一开始还有点发懵,“这,有的,大人想听民谣?”

  不是吧,这样的天气还等着听人唱歌,他腹诽完,陈延道:“民心不振,不若你起头,叫山边的人唱唱本地民谣吧。”

  不懂的人认为饭都没吃饱搞一些这个显然是‘脑进水’,但处于其内的人跟着前调张开了口,熟悉的乡音在耳畔,明明也没有什么,但莫名的,在悠扬婉转的曲调之中,烦躁的内心逐渐平静了些。

  ……

  就这样,艰苦的日子过了三日,许多人病了,同时,整个西江也迎来了自五月雨季以来最大的好消息。

  雨停了,天晴了。

  不是半阴,是晴,太阳来得这么猝不及防,金黄金黄的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仿佛能驱散无尽阴霾。

  趁着天晴,陈延回了一次万昌县与方潮平会和。

  看天气老手方潮平十分激动:“这应该不是短晴,我看明日还会是一个晴天!”

  一语成真,旦日,天依旧大晴。

  无雨落下,天气晴朗,水位便退得很快,众人终于可以下山坡了,众人现在宿在山脚下,每日有人去九台县那边看城里的水消没消。

  终于,一连又等了四日,去探城的衙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城内的水已经退至膝下了!

  虽然水还没有全退,但已经部位及安全了,所有人都想家了,用期盼的目光看着陈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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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的路有些难走,但已与来路的心情完全不同。

  九台县内环境很差,大家各回各家,陈延和章县令则去了县衙,在安全之后,文明和秩序恢复的速度比想象的更快。

  大家开始着手清扫自己的屋子、清理屋内的积水、扔掉水泡之后没用了的家什,陈延也派遣队伍,在城内巡视,叫人拆除了泡水已经梁有隐患的木屋,组织了许多人去城外伐木,去万昌协调物资。

  因为忙,他和方潮平甚至没有时间碰面,二人纸面交流一下,陈延决定留在九台重建县城。

  方潮平则领人去了丰宜,得边修丰宜县,再修丰宜和万昌的堤坝,因为工程量大,方潮平留信让陈延在九台的事告一段落后去丰宜一趟。

  方潮平:附言,若再有七日不下大雨,你也要来丰宜走一趟,事告一段落,我们得上表入京了。

  人都忙昏了头,看见上表入京,陈延有些恍惚,在约定的日子里跑了一趟丰宜。

  因为泡水太久,丰宜那边的情况比九台还差些。

  城外到处都是淹死的家禽尸体、乱七八糟的腐烂物,陈延看着,叮嘱方潮平要警惕:“大灾之后易有大疫,方大人,切勿放松警惕。”

  “小陈大人放心,城外的东西都是要烧掉的……你也注意,对了,奏表入京后不久,陛下可能就会召我们回去了,你对九台那边有什么交代,可以跟县令和知州说一说。”

  陈延边点头边写表,他和方潮平二人的奏表并不是合写的,根据来时成宇帝的分配,他二人一人汇报洪水水灾情况,一人汇报灾民情况。

  陈延对天子的表一直都是事无巨细,毫无遮掩的,在写到要迁移九台百姓时,他顿笔片刻,没有修饰,把自己以‘威吓’众人非走即死的手段也写入了表中。

  又在递给陛下的密信中自嘲自己道:马走在路上想出了这个昏招,没想到效果还挺好。

  诚实牌打了,感情牌也打了。

  陈延便把这件事抛之脑后,投入到了对于九台县的建设之中。

  此刻的他与方潮平并不知道,一场赈灾,改变两个钦差命运。

  以及叶问一张铁嘴,在朝堂上替他舌战群儒,搅弄风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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