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君恩
◎姜尚书告老◎
自上次剖析完一番‘心事’之后, 陈延感觉到自己在天子面前更有脸面了。脸面么,便是君恩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了。
当然,三皇子更仇视他, 把他视为了一生之敌,陛下也常常以因他打压三皇子, 而作为自己展现对臣子宠爱的一些手段。
陈延对这些并不在意, 他感觉时候已经到了, 在皇城内汲汲营营经营了这么久, 他是时候该想起自己身上真正的名号——工部尚书了。
在伴驾的过程中, 陈延很快开始对陛下画出属于工部尚书的大饼。
做工,改善天下民众的生活,这是一条很长的路, 但这条路,也需要慢慢地走起来。
这份工作,是陈延不熟悉的, 沉入工作后, 他把部门大抵分为了三块, 第一个是城市、宫殿建造,第二是水利、民生建造, 第三则为创意工坊。
前工部, 只有一、二项是专门有人负责的,第三个一般都吃灰, 但陈延来了之后, 第三部 门在工部迅速发展起来。
陈延家里的工匠, 从宫内讨要来的工匠, 当年开官学, 学有所成的年轻工匠, 外加一个开了挂,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世界的陈延。
现今的想法与大家的巧手紧密结合。
工部时不时能出一些改善民生的小发明,小创造,但这还不够,这不算是‘大功绩’。
不过,陈延也因为这些对百姓的‘小改善’之物,在民间声名鹊起。黎民之中,谁能不知道陈延陈大人呢?他是个好官哦。
做官要警惕声名陷阱,所以,在某个灿烂的春日,陈延极力邀请陛下去农庄体验一下春耕生活,陛下原以为陈延是要给自己‘造名’,这时候的皇帝已经四十四五啦,爱名,爱折腾,便去了。
但游玩的一天平平无奇,下地耕田也不过只是一瞬,对天子来说,印象更深刻的反而是湖边垂钓、烤鱼烤鸡。
而就在此不久后,陈延忽然秘密献上了一能改善农耕之物。
君臣的眼神相对,他已经明白了臣子要做什么,果然,旦日,民间便有流传,陛下万金之躯,在水田亲耕,深念天下百姓苦于插秧劳作,竟灵光一显,想出了一插秧神物。
……
这插秧神物,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的推广到了大名各地,所有用上了此物的百姓无不赞叹陛下功德。
一时之间,天下农民自发为天子立长生牌,日夜敬君,为君者,谁不愿做此明君?
成宇帝感受到了一种完全不可言说的快乐,那一段时间,他很爱去京郊微服私访,因为走几步路就能看见真心的、真诚地夸赞他的百姓。
他飘飘然,感觉自己甚至要名垂青史。
陈延也得到了巨大的嘉奖。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戳中了陛下的心房。长年累月待在京城,他已成了这副能揣度上意的模样。
-
回到家中。
这几年在京城,茵茵和程瑞又联系上了,二人现在各有产业,一般情况下也都很忙。
月儿则在家中,她如今已十二三了,是个亭亭玉立,颇有想法的少女。
“今日怎么没陪你娘出去?”父女俩同桌吃饭,陈延问女儿。
陈朗月摇头,“娘说今日事多,不肯带我,嘁,什么事不能带我啊,你也是,也不能带我,就让我一个人在家,好无聊啊。”
“……爹不是不想带你。”讲道理,他去宫里呢。
少女轻叹一声,连最爱的烤肉都没劲儿吃了,“当官做事,明明我也想做和爹一样的事,为什么我就是不行呢。”
“为女子身,怎么会有这么多不可为。”
女儿这样感叹的时候,陈延总是会有些心痛,朗月是个极有天赋的女孩子,如果在现代,她会是一颗社会中的璀璨明珠。
但在这个时代,纵然她爹到了这个位置,她也很难在外展示自己,只能囿于后宅之中。
“月儿……”
“好啦,我知道,我就是说说。”陈朗月很快化悲愤为食欲,饭后,她拉着陈延到了自己的小院子内。
陈朗月的小院子和别人很不相同,花草树木很少,堆了很多架子,初看有些乱,但她自己对小院非常熟悉,只要是搁里面的东西迅速就能找到,也算是乱中有序了。
介于在陈朗月入京之后、疯狂学习知识的这几年,陈延一直坐在工部尚书的位置上,受他影响,也因自己兴趣使然,陈朗月很喜欢摆弄一些工具、制作一些发明。
她的发明,并不是小打小闹,陈延推到民间的很多小玩意儿,都出自她手。
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能有如此巧思,所以陈延才总觉得女儿是有天赋的,只可惜……生不逢时。
“爹!爹!”陈朗月拽着陈延到院子最里间,“你绝对不知道我这段时间研究出了什么!”她笑着,“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十三岁生辰礼物!保证能让你大吃一惊!”
“那爹倒要看看月儿准备了什么——”
目光一直往里,陈延很快发现,女儿的院子里堆了一架织布机,这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玩意儿?
他疑惑,而此时陈朗月已经坐上了织布机,高兴的拿起了锥子,“哈,我之前跟着娘去京外的织布坊看见女工们织布……”
“爹!”她灿笑,“你不觉得之前的织布机织布很慢吗?而且线又难分,我想了想用你教我的方法改良了一下织布机!”
“你看!”她灵巧的手在线上上下穿梭,可以看出来,陈朗月在这件事情上废了许多的功夫,不然不能这么熟练。
陈延站在一旁,目光里含着惊讶,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棉线被逐渐纺在一起,一块小小的布即刻出现在了眼前,“我用这个其实还不是很熟,但已经可以这么快了!”
她满含欣喜跑到了陈延的跟前,昂起头,像是一只讨赏的、矜贵的猫咪。
陈延忍不住抬起手,为自己出色的女儿而自豪,“月儿真棒!”
“哼。”她昂起头,“是啦,你也不看我是谁的闺女,谁的孙女!”一句话,把家里几个大人都端了遍,“那爹,我这个快快织布机什么时候可以和那个插秧神器一样推广出去呀?”
少年人总希冀着自己创造的东西可以改变些什么,但——
陈延想着那织布机,摇摇头,“月儿做得很好,但要把这织布机推出去,怕是不行。”
“为何不行?”她瞪圆了眼睛,“爹你这人好矛盾,又说好,又说不行。你得给我个原因才行!”
春日蚊虫很多,父女谈心之所还是放在了书房内。
烛火摇曳,熏香里冒出袅袅长烟,陈延问朗月:“月儿可去坊市内买过棉衣?”
陈朗月点头,“自然。”
“卖棉衣的地方生意如何?”
“很好啊。上货就有人买。”
几年了,人们已经适应了棉衣的舒适。
“那月儿知不知道,这几年棉衣的价格走势?”
“知道,听梅姐姐说,这几年棉衣的价格下降了许多。”
那去往百理的蒋四平的确是个有能力有手段的年轻人,如百理后,很快加大了棉花的种植面积,并积极探索,和隔壁的州府共联,一起种起了棉花。
虽说隔壁的产量不如百理当地,但棉衣价贵,初初两府都赚了不少钱,后来棉花产量逐渐提升,为了增加销量,棉衣的价格逐步下跌,至今年,原料、加工、成品三者已经趋于逐渐稳定的水平。
“月儿,一些东西的平衡是不能突然打破的,旧的织布机虽然破、织布慢,但制衣坊也因此招揽了更多的女工。”
“女工们拿到工钱,在制衣坊内消费,在小吃摊贩消费,银子的转动由此而来。你改进的织布机速度很快,熟工用它织布,或许速度可以达到原来的两三倍,这听起来很好,但我们深想一下——”
陈朗月似懂非懂,“爹你的意思是说新织布机出来之后,制衣坊要的女工会变少?”
陈延点头,“棉花的产量目前还是有限的。”
“那不去制衣坊干活,女工们不能去别的地方吗?”这个问题刚一出口,陈朗月就发现自己想当然了。
女工找活本来就难,若是离了制衣坊,只能去务农、别的行业里接纳不了这么多人。
她赶忙向陈延说明自己好像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这样说的话,我花这么久,做这个织布机岂不是一点用都没有。”人想通了,但也失落了。
陈延笑笑,摸摸她的头,时下的父亲极少会做一些这样亲昵的动作,大家严守克己复礼,纵然父女之间,也要保持距离。
但陈朗月喜欢自己的爹这样做,每次这个高大的男人满含温柔、轻手拂过她额头的时候,她都感觉自己得到了满满的爱。
“怎么会没用?月儿做的织布机,再等等就好了,等到需要人的行业多起来,人的银钱不再这么低廉,你的‘快快’织布机,就可以把陷于这些繁杂劳动中的女子解放出来了。”
那时候,国家才算真正的走在了改革的路上。
改革……
此二字一提,分外深远了。
陈朗月似懂非懂,点点头,“好吧,那我等等。”
宽慰了女儿之后,天色渐晚,也快到她休息的时候了,陈朗月作息稳定,困得很早,临洗漱前她想起来,今日外公府上的人来过,“对了爹,外公今日遣人来信,叫你明日休沐之后去一趟姜府,有要事告你。”
“好,你快去睡吧。”
“那你在这里等娘亲吗?”
陈延但笑不语。
月光将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陈朗月往前走的时候回望了一眼自己的爹,心中颇为感慨。
爹和娘,感情真好。
-
隔日,妖精打架了上半夜,陈延晨起的时候竟然扭了腰。
陈延:……
一种被身体鄙视的感觉冲上心头。
还好,扭得不是很严重,他躺了一会儿腰就恢复了知觉,惹得茵茵在一旁偷笑:“你啊你,京官当久了事忙,人胖了、身子骨也不那么硬朗了。”
陈延为自己挽尊,“我还是日日打五禽戏的,只是方才太着急了!”
说罢,起身洗漱,穿上了朝服,迎着黑漆漆的天上朝去了,姜茵茵撑在床上看着夫君远去的背影,目光缱绻,十分温柔。
人走后,她又睡了一会儿,等天光大亮在镜前梳头,茵茵发现自己的眼角又多了一条小细纹。
豁达的人,总能更自如的对应时间,她同侍女轻叹,“又老一岁了,日子过得可真快。”
这如水般的时光,从来不会停歇脚步,等待任何一个人。
…
献宝的余荫犹在,陈延在朝堂还是很如鱼得水,工部尚书无人攻坚,他立在一遍倒挺自在。
漫长的上朝时间,他在脑海里构思着将献给陛下的第二轮礼物。
一个功绩巨大,能将陛下抬上明君神坛的礼物,那必然是每个清穿者都要来上一遍的牛痘啊。
当代天花同瘟疫差不多,一直被放在不治之症的位置上,能解此事,也是大事一桩。
庄子里那些大夫已经在测试了,就是还没上人身,应该不用等太久,春日夏日不是好时机,等冬日里再试。
稳定下来后献给陛下,刚好充作新年贺礼。
思绪乱飞,朝堂里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陈延偏头一看,发现是自己的老泰山正在发言。
脱离了陛下身侧后,姜定修就把更多的精力投在了吏部,这几年吏部政治清明、官员评绩愈发‘合规化’,他在众多平民官员中的名声一直非常好。
就是吏部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陈延发现,爹也老了。
鬓角白发,脸上的皱纹,略带些沙哑的声音,和烛火下熬灯,略泛着红的眼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是一位真真正正的老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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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后,陈延回到六部街这边用了饭食,下午伴驾,一直到天微微黑,才抽了空到姜府去。
今日他晚了,到的时候一家人都坐齐了,笑着用完饭,便又溜达去了书房。
如今,姜尚书轻易不会叫陈延来家里,一般都是月儿或者茵茵回来小住,翁婿二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坐。”姜尚书长长呼了口气,咳了几声。
“爹,您这是怎么了?”听到岳父咳嗽,陈延蹙眉,为他倒了一杯热茶,“寒着了?”
“话说多了,今年满任期的人多,吏部事忙,我没什么事,你先坐。”
“清远,今日叫你过来,有件大事要同你说说。”
“爹,您说,我听着呢。”
“青年,今年叶问任期将满,要从两广那边回来了。”
乍一听到好友的消息,陈延脸上氤出欣喜,“这是好事。”
“是,今年京里空出的位置不多,户部和吏部有合适的缺……他的情况不适合去户部,所以你叶伯父想让他到吏部来。”
吏部今年还留有一个吏部侍郎的位置。
外放回来当侍郎,这个年龄熬一熬,将来做到尚书的位置也犹未可知,的确是个好差事,但——
陈延有些迟疑,“爹,我们同叶家的关系陛下看在眼里,如今你是尚书,若要将叶问再回调做侍郎,这?”
天子恐怕不会同意。
“是,所以清远,此番我决定卸任吏部尚书之位,告老还乡了。”姜尚书轻飘飘放出这句话,陈延听到告老二字,差点被一口茶呛到,抬头,“爹,您这是?”
这样的想法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不可追,但这是姜定修多方考虑之后的决定。
他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已经坐了太久了,如今陈延正蒙受圣恩,圣眷正浓,品阶也高,这种情况他要再进一步,已不可能。
再一算算,他在如今官位上也十数年了,姜定修判断,再过一个任期,陛下便该扶新的侍郎上来接他的位置了,与其等着别人来接班,不如早早运作。
他走,叶问回,必能如愿,老叶还在宫里,三方扶持,仍能发力。
在这来说,“你也在工部待了几年了,我原以为你在这里会表现平平——”
毕竟,这是工部啊,没有那么多的机会来展现一个人的能力,但陈延摆出来的东西显然出乎了姜定修的预料。
“你总能令我惊讶。”
“工部不该是你的终点,我看陛下极满意你,若我留在吏部为尚书,陛下再满意你,此处也只能是你的尽头。”
但姜定修辞官、退居荣养,一切又不一样了,“陛下会更放心将你提到高位。”
直接跳到翰林院做掌院,等几年再跳入宫顶老叶的位置,将来做太师、或者为相,都是有可能的。
断旧路、迎新路。
这听起来的确很好,但陈延摇头:“何以至此?爹,你还力壮,何以到了告老之时?”
陈延表示自己不希望让姜定修牺牲自己,来成全他和叶问,“总有些别的更万全的办法。”
顶多就是多调调,来回换一换,总能令陛下满意、大家满意。
“你说的是,倒是会有一些更全的办法,但主要是——”姜尚书摊牌了,“你娘和我年纪都大了,昔年我们说过,将来告老要游览大名。”
“你娘日夜习武,这身子骨好,我已然是不能再等了。”告老也是分时机的,他觉得今年就是一个绝佳的时期,“清远,你明白吗?”
岳父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这么严肃重复了几遍,陈延终于接受了这件事,“那,爹,茵茵和娘知道这件事吗?”
“我明日会告诉她们。”
“那告老一事,您准备何时?”
“今年秋季,恰好能把叶问调回来。”
这是一件极大的事儿,但再大的事,只要肯磨,没有不成功的。
于是,这一年,曾经纵横朝堂二十载,陪伴天子前行的姜尚书,中途止步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人动,数人动,悄无声息中——官场大洗牌,已经完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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