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青泷松开谢知棠的手, 主动朝着司徒锦走去。

　　五月中旬，小满时节，天气已经渐热。众所瞩目的试练之境结束, 自境门走出的各家弟子门激烈讨论，气氛无疑更热。

　　“听说司徒神医医术高明。”鼎沸的人声中夹杂着几声突兀的蝉鸣, 青泷缓缓向上卷起衣袖, 露出手臂, “泷这点小伤, 不知可否劳烦神医医治一二。”

　　少女平静的眼眸如明亮纯澈的湖水，在一片喧闹炎热之中，随着清凉的风拂过, 她极缓慢地眨了眨眼。

　　司徒锦猜不出她的心思。

　　她已无心去猜。

　　惊诧的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青泷的手臂上。

　　皓白的手臂上明显用了药，新生的肌肤掩盖了数不清的剑伤。而司徒锦一眼看到并让她不自觉震惊的, 是一枚枚细如发丝的微孔眼。

　　这种微孔，是由医家特制的银针留下的。而这种银针，当世唯有师尊医圣，她和苏妙月三个人能接触到并使用。

　　如此密集的孔眼, 司徒锦只在曾经的一个实验品上用过——晟国太子殿下秦曜的剑护青泷。

　　“你是谁？”神医伸出手抓住眼前人, 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她激动地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还活着？”

　　她的实验品不是已经死在了阎罗塔？致使她的实验不得已于三年前停滞。

　　为此，司徒锦还与周祉君大吵了一架。她真是不明白, 圣女这个愚蠢至极的女人，竟然会为了一个男人，杀死珍贵无比的实验品。

　　男人和爱情，是这世界上最无用的两样东西。

　　她的实验品, 世人唯一一个可能实现长生不死的机会, 就这样被周祉君无脑的爱情扼灭了。

　　蝉鸣愈发高昂亢奋, 神医的头脑中充斥着不断涌动的兴奋感。

　　青泷没有躲，她由着司徒锦用力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臂，稚拙地好像不懂疼：“神医是同意了吗？”

　　司徒锦虽有重重疑惑，但她绝不会放过送上门的机会，迫不及待道：“什么时候？”

　　远处，谢知棠被一群人围着打听青铜树的幻境里的情形，身边不断爆发出崇拜的“哇哦”声音，他浅浅地笑着，目光不经意凝望远处的身影。

　　“夏至。”

　　青泷轻声问：“她会来吗？”

　　夏至……

　　司徒锦瞬间反应过来，这句问话里面的“她”是谁。

　　越来越有意思了。

　　神医虽然好奇上官泷，不，青泷是如何知道“她”要来圣贤院的消息，不过她既不是晟国人，更不是周祉君，并不在乎青泷到底想做什么，要做什么。

　　是单纯地想见见曾经的主人，还是寻仇？

　　话已至此，司徒锦也没有遮遮掩掩虚以为蛇。她开门见山道：“秦曜在试练之境中失败了，她本会取消行程。但如今，我可以向你保证，她一定会来。不过，你得提前三日来我这里，口说无凭，我要先验验货。”

　　青泷没有拒绝：“好。”

　　只要她会来。

　　青泷抬头向上看。

　　蝉的漫长时间都是藏于深土之中，三年，五年甚至十几年。等到从泥土之中爬出，幼虫会脱掉面具一样包裹身体的壳，飞到最高的枝头。

　　——

　　按照试练之境的规则，胜者所在的团队，即青泷，衡宁以及柳非命都可以前往兵家剑林挑选一样神器。

　　青泷本没有什么想要的。

　　她一切的初衷，她最想要拿到的问情剑已经在手。不过，孟师兄很想要一把能喷火的红缨枪，她便去取了送给孟昱师兄。

　　在剑林中遇到柳师兄。柳非命依然笑得神秘莫测，他选了一把“神农赭鞭”，传说时由神农在游历世间尝百草时发现，以此鞭鞭打草木，可分辨其毒性。

　　“巨子老大常砍树制作木具，一些树汁有毒，于他身体有伤，”柳非命笑道：“他已经老了。”

　　青泷没有见到衡宁，只收到了她的一封信。转交信的徐瞳师姐告诉青泷，衡宁已经出海离开岱屿岛，回到她的故乡——个园。

　　“你曾经问我有没有去过个园。我没有说实话。

　　那是我出生的地方。”

　　信里，青泷知道了衡宁的故事。

　　为了让夫人专心为自己生出儿子，衡宁的父亲，个园剑主奚冷剑狠心杀了所有的女儿，却没想到万念俱灰的夫人自刎而亡。

　　衡宁侥幸逃出。

　　青泷曾听过圣音竹的声音。

　　秦曜带着幼年的她依次挑战天下剑术高手。来到个园时，狂风吹动漫山遍野的竹叶，翠波接涌，碧浪掀天，声音凄楚哀婉。

　　明月清风之夜，小雨。

　　竹海之中，少女一袭青衣，不畏风雨飘摇。

　　她想，这就是圣音吗？为何好似哀悼的悲鸣？

　　“有一件事我没有骗你。衡宁此来圣贤院，确实是想要拿到问情。因为，那把剑的主人赢过奚冷剑。”

　　“他说，他想要一个儿子继承奚家剑法，名满天下。

　　如今我明白了，我想要的，不是证明自己，不是出人头地。

　　而是，杀了他。”

　　衡宁带走了试练之境中，青泷送给自己的普普通通的铁剑。

　　从此之后，这把铁剑将成为一把弑父名剑。

　　雨夜之中，小青泷手起剑落，寥寥几式震得奚冷剑鲜血直吐。

　　秦曜无聊地将手中竹叶撕成两片：“所谓的奚家剑法也不过如此。”

　　遥远的山坡上，草丛里躲着一个小女孩。小衡宁尚未显出个子，还没有青翠的长草高。

　　她想，那个戴面具的女孩好厉害，什么时候能拜她为师，教自己练剑就好了。

　　……

　　青泷将信件认认真真地折好，放在怀里。她决定请教宴时师兄，学会用机关鸟寄信。

　　回到农家院落时，已近黄昏。青泷远远看到，稻田边立着一架高高的圆形木水车。水车被刷成深红色，在夕阳光辉的照耀下显得古老而庄重。

　　谢知棠换了一件利落的衣衫，袖子高高卷起，正往水车上摆放鱼肉、香烛等物品。他动作仔细，神色虔诚。

　　当身后，青泷离他只差一尺远时，他像是预测到师妹心中所想，开口道：“小满田塍寻草药，农闲莫问动三车。”

　　谢知棠回过身，递给她一杯白水：“师妹，今日是小满，当祭水车神。”

　　水车排灌是农业大事，通常在小满时节开动。传说中，水车神是一条白龙，农家弟子以香烛为引，献鱼肉为食，祈盼水车神庇佑。并在田间撒上白水一杯，寓意水源涌旺。

　　青泷接过，走近到田边，将水规规矩矩，慢慢地撒在稻谷中。

　　田地里的稻穗籽粒开始灌浆饱满，尚未完完全全成熟。人们对于丰收的期盼、喜悦，随之渐渐丰盈。

　　谢知棠摸了摸下巴，作思考状：“想来水车神定会诧异，今年泼水的怎么这么温柔？”

　　“当然是因为我有全天下最最温柔的师兄，”青泷微向前弯了弯身子，凑近仰着脸，理所当然道，“师兄教得好咯。”

　　谢知棠露出浅浅酒窝，无奈地揪了揪她的耳垂：“什么时候开始会甜言蜜语哄你师兄了？”

　　青泷轻抿弯唇角，认真道：“可是师兄你在笑诶。”

　　只要师兄好好的，只要在师兄身边，她总会自然地忘记所有需要思考的事情，像是被充足安全感包围，变得灵动鲜活，又快乐。

　　再不会想起过去，也不必担忧未来。

　　只活在现在。

　　随着师兄清浅的笑意，稻田也被风拂起金色波浪，一浪跟着一浪奔向远方。青泷感觉到有只柔软的肉垫“啪”地一下，贴在她的脚踝。

　　她低下头，欣喜地将圆滚滚的食铁兽抱起来：“哇，卷卷，好久不见！”

　　“……你怎么又胖了？”

　　小食铁兽舒服地蹭了蹭她的脖颈，安心地享受着，发出“嘤嘤嘤”奶萌的声音。小汤圆模样的身体温暖而沉重，让人没来由地感觉到宁静。

　　如果孟昱看到一定会羡慕的抓狂。

　　听到这话，卷卷哼唧哼唧地晃了晃爪子，似乎在表示不同意。

　　“试练之境的伤员多，月儿和小宴都太忙，没时间监管它，”谢知棠扶额，“它偷偷一天吃了三天的竹笋量。”

　　“……胃口真好啊。”

　　祭拜完车神，青泷又跟着谢知棠踩水车轮轴，带动板叶刮水上行，流入农田，卷卷慵懒地趴在谢知棠的肩上。

　　对这个之前只在书里看到的大东西，青泷刚开始还不太熟练，有时跌落在水中，布鞋也嵌在泥地里，却“咯咯”地笑着。

　　水湿透了青泷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少女的肌肤上。她赤足踩在草地上，被夕阳温和的光线笼罩着。

　　清秀安静的面庞上，纯澈的眼睛透过伸出的手指去看夕阳余光，坦坦荡荡。

　　“——”

　　谢知棠的喉结上下滑落，他飞快背对身去，掌心运炁，“咻”，将祭祀时绑在水车上的一截红绸缎取下，三下五除二，系在自己的眼上。

　　眼前一片漆黑，他才放心下来。

　　红绸带像只蝴蝶飘动，小食铁兽开心地伸出爪子扒拉两下。

　　谢知棠暗暗无奈地摇头，用掌心攥着卷卷的爪子。顿了顿，叮嘱师妹：“……用烘干诀，小心着凉。”

　　“……嗯。”

　　虽然青泷觉得这种带着热气的时节，湿着身子更加清凉，根本不会着凉。她好奇地绕到师兄身前，对他忽然蒙住眼的行为表示不解：“师兄，你在做什么？”

　　视觉消失后，听觉更加敏感。

　　胸口的东西砰砰地跳。

　　谢知棠感觉到师妹白净的脚在一步步凑近，每个字清晰可闻。

　　他若无其事道：“这也是祭祀的一部分。”

　　三指宽的大红绸覆于眼上，衬着谢知棠面色愈加清静，露出的鼻梁挺直。

　　青泷想，怎么我在农家习俗书里没有读到。

　　她不疑有他，“师兄，太阳快落山了，我们回去，你教我煮苦菜面吧。”

　　小满时节自古有食苦菜的传统。入夏心火旺，苦菜既有清热消暑的作用，又提醒着人们，小满虽到，丰收的喜悦将至，在稳步前行的同时，不忘吃苦思苦，踏实谦逊，敬畏自然。

　　她往前刚走上两步，却被师兄拉住。

　　谢知棠蹲下身子：“上来。”

　　路上砂砾硌脚得很。

　　晚霞将半边天空都染成淡红色，夕阳温柔恬静，黄昏美丽。

　　青泷依靠在谢知棠的背上。师兄的手臂壮实，眼前虽覆着红绸，走起路来却稳稳当当。

　　她伸出手，轻轻抓住红绸。隐约觉得抓住了什么东西，将她和师兄紧紧相连。

　　路边的枇杷已经成熟了，黄澄澄地挂在枝头，颗颗饱满。

　　一树枇杷一树金。

　　小食铁兽跟在后面滚来滚去。

　　作者有话说：

　　提问：小泷抓住的是啥？

　　答：当然是谢糖糖的心吼哈哈哈！

　　一生嘴硬的师兄啊啧啧啧

　　宝子们我来啦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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