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时间仿佛静止, 王修失魂落魄地望着眼前的青衣少女。他不忍心上前,生怕打碎了这场梦。
三年来,他做过很多梦, 从未像这样真实,真实地看到少女额前的碎发随风飘乱, 看到她的衣袖浅浅拂动。
三年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 踏破铁鞋无觅处。
……
与此同时, 在千里之外的一间屋子里,祝靳踢了踢脚边的尸体,“没用的东西。”
一盏茶之前, 残墨趁王修出其不意的攻袭,遁逃回基地, 他捂着胸口,低低地喘气:“那农家弟子修为了得,看来圣女的情报也并非完全准确。”
“农家弟子之前几无对战记录,确实是我的疏忽……”周祉君的话还没说完, 就被祝靳冷笑着打断, “我看还是你们兄弟二人太弱。庆幸吧,你只是没完成任务,你弟弟连命都丢了。”
“你说什么?”
残墨猛地抬起头, 污浊不堪的眼珠勉力睁大。
周祉君叹了口气,脸上神色哀婉流转:“断笔已经被裴淮序和燕瑶合力杀死。”
“这不可能,”残墨苍老平静的声音也激动起来,“这不可能!”
“断笔是被绞心而亡的。那两人的手段真是残忍。”周祉君撩起额前的一缕发丝, 露出圣女慈悲忧愁的眼睛:“你……想报仇吗?”
在给断笔的阴阳聚合符上, 她早就种下了绞心咒。无论他完不完成任务都得死, 如此她才能收获一个忠心耿耿且拥有仇恨的残墨。
仇恨,会使人更加强大。
没想到残墨确认后只是像疯了般转过身去。
他喃喃自语,不知所措地重复道:“弟弟死了,弟弟死了……”
突然他想到什么,眼神放光:“那个女人!对,只要将那个女人的消息带给太子殿下,殿下就一定能帮我们找到《黄粱梦》下册。”
“我要烧给弟弟……”
“黄粱梦,黄粱梦……哈哈……”
悚然的笑声戛然而止。随着残墨身子的倾倒,怀中半瓶墨水“咣当”落下摔碎,墨色很快掩盖了他脸上因绞心而流露的痛苦。
“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就没什么用了。”周祉君收回手指,她叹息道,“黄粱一梦,真是两个可怜人。”
真正让她忌惮的是残墨话中“那个女人的消息”,她绝不会允许上官泷的存在被秦曜所知道。
祝靳踢了踢染成黑色的尸体,“圣女不必担忧。王大人出手定然万无一失。”
“是吗,”周祉君面纱下的脸有些白,她的心中百转千回,莫名忐忑,最后只低声轻吐一句,“可是王大人,向来喜文不爱武。”
面对一个跟青泷很像的女人,王修他真的会出手吗?
圣贤百家中儒家为大家,体系庞大,渊源深厚。不仅有传世学说,更有绝妙武学术法。《宪问篇》有言:仁者必有勇,《相鲁》中更有言:有文事者,必有武备。可见,儒家乃真正的文武双修。
可谁知道,王修独爱钻研儒家博深文学,而对武道避之不及。这或许是与他的过去有关。
王修的母亲是晟国名妓,因怀上他又不肯堕.胎,被赶出青楼。母子两乞讨为生,母亲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怒古怪。
幼时,“武”对王修来说是街头巷尾的拳头加唾沫,是母亲无常的训斥与责罚。
六岁那年,母亲带着他跪在丞相府的门口。王相家世代受晟国君器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对王修来说,那是天上人。他从未想过,自己居然是天上人的私生子。
母亲知道,家世高贵的王相只是一时兴起,若当时告知,绝无可能留下这个孩子。所以这些年她流离转徙,只为了等待这一天。
这一天是王相家老夫人疗养归家的日子。王相府以儒学治家,重亲重孝道,老夫人又极重子嗣,一定会认下这个孙子。
而她,也能母凭子贵,一步登天。
可惜母亲的算盘珠子打错了。
滴血相融后,一片死寂。老夫人铁青着脸色认了孙子。
六岁,“武”对王修来说是打死母亲的三百乱棍,是他没有见到这个众人口中的“心机娼.马”最后一面。
王修没有了母亲,父亲更视他为耻辱。
“武”对他来说是丞相府人人都可□□他,是一双双将他揣进污泥的脚,揍得他鼻青脸肿。
直到那一天。
他的几个不学无术的兄长又在遣派小厮欺负他,将他堵在阴暗的角落。数不清的拳头毫不留情地落下。
“让开。”一道清亮的,王修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声音响起。
被揍得遍体鳞伤的少年勉励睁开双眸,眸中人群似浪退开,戴着面具的青衣女子从光里向他走来。
她有着这个世界上最清澈的眼睛。
这一刻,王修没有想到“美目盼兮”,也没有想到“一眸春水照人寒”,他只是想着,她有着这个世界上最清澈的眼睛,干净地落在他身上。
在青衣女子身后,站着一个衣着华丽的贵气少年,他双手环抱,睥睨一切。
兄长和小厮们都忙不迭地跪倒一地:“三皇子殿下。”
“下去吧。”贵气少年摆了摆手,待人群散尽,他看着缓慢站起来擦了擦脸的王修,突然说道:“我可以把他们全杀了。你觉得如何?”
王修摇了摇头,说道:“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须贻同气之光,无伤手足之雅。”
这是他在学堂外偷听到夫子教的课。
贵气少年笑了:“真有意思。王相苦心教导的儿子全是群酒囊饭袋,他视为耻辱的,却真有几分儒家人的特征——”
“——迂腐。”他说。
王修低下头,轻轻拍打着衣衫上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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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中,青衣女子开口,她只说:“他们欺负你。”
她说的句子很短,却莫名叫人心中一热。王修看向她,顿了顿,说:“多谢姑娘关心。大丈夫心如磐石,志存高远,不会耽于一时之困。”
“有点意思。”贵气少年说,“青泷,走了。”
青泷,王修想,她叫青泷。
再次重逢时,是在春猎,江水边上。
王修已经是相府器重的继承人,他穿着干净华贵,所写的文章在整个晟国都掀起儒学风潮。
“多谢三皇子殿下。”王修拱手,他知道一切都是三皇子秦曜的暗中授意。
三个人的倒影落在水中。
青泷的长发被风扬起,拂过她身后的问情剑。她总是很安静,甚至比一阵风还要轻。
可偏偏这样的安静如急促的鼓点在心中,让王修突然有些分神。
秦曜没有注意到,他放慢语气,缓缓说道:“听说我的几位皇弟都很看重你。”
江流奔腾向前,伴随着坚决而儒雅的声音:“修愿效此东流之水,笃志一心,山川不移。”
……
水声磅礴,将王修拉回现实。
就在他面前,朝思暮想的少女闭着双眼,剑气凛然。
重影交叠,回忆成沙,散落一地。
他这一生向来不慕强武,只愿读圣贤之书。直到青泷死后,他才发了疯似地修炼,习得儒家精妙术法。
却从未想过,习得这一身术法,竟是与她刀剑相向。
这一刻,他几乎已经认定眼前人就是青泷,他几乎忘了,青泷早就灰飞烟灭。任凭他在梦中无数次呼唤她的名字,她的魂魄再也不会归来。
……
水声打湿了鞋尖,青泷想,好凉啊。她听到有个东西咕噜咕噜地滚到她身前,应该是卷卷,似乎在张开双臂踮起脚尖试图挡在她身前,挡住对面儒家之人。
紧接着,儒家之人喉咙动了动:“让开。”
长发翻飞,青泷丝毫未动。她记得这个声音。
是王修。
可她也只是想起了他的名字。其他的,她没有,也不会再去多想。
“倘若我不让呢?”
谢知棠从身后走来。青泷听见师兄的脚步声,停留在她的身侧。
空气比寒冰还要冷,莫名有几分剑拔弩张的气息。
王修恍若未闻,往前走几步,谢知棠毫不犹豫手指微动,尖锐的薄冰骤然拔地而起,如排排利箭拦住他的去路。
挡在他们中间。
王修定定地看向前方,右手攥紧,青筋暴起。他像是鼓足很久的勇气,才能勉强开口:“姑娘,我想……想见见你。”
哽咽的嗓音,强忍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明明只有三年,王修的声音为什么苍老了很多,青泷想。他是老师最得意的门生,向来与人高谈阔论,谈笑自如,怎么也会几近失语?
“师妹,你认识他?”谢知棠问。
青泷能闻见师兄发上花的清香,在冰天雪地中显得愈加澄净。
听到问话,她摇了摇头。
她没有犹豫地摇了摇头。
王修顿住脚步。那为故人而系上的黑色发带如孱弱的蝴蝶,在风雨中柔软而坚韧。
他默了默,几乎乞求道:“姑娘,可否睁开眼睛看一看在下?”
可否,可否再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青泷没有。
往事与旧人,她早已决心不再相认。一如王修多年前向秦曜表忠诚时所言,东流之水,绝不回头。
她朝身侧迈了一步,与师兄站得更近些。
谢知棠内心莫名闪过一丝欢愉。语气却是不冷不淡:“既然我师妹并不认识你,烦请阁下自报家门。”
王修不答也不动,只是直直地望着青泷。
谢知棠微一侧步,完完全全挡住他的目光。再开口时已有些不悦:“不知阁下与润禾镇一事有何关系?”
王修回过神来,清醒后,朝着青泷端端正正鞠了一躬:“在下圣贤院弟子,儒家王修。”
他突然想到,也许问情剑的新主人并不是谢知棠,而是他的师妹,是这位青衣少女!
少女的容貌在脑海中不断闪现,他禁不住询问,如果青泷还在,面具下是什么模样。
谢知棠抬抬眼皮:“既是儒家弟子,岂不闻非礼勿视。”
王修神色有一瞬的惊讶,没料到他会在意这件事,便道:“失礼。”
谢知棠:“阁外为何出现在此?”
“在下只是无意中路过。并不知润禾镇何事。”
青泷的睫毛微微颤动。
谢知棠摇头:“唉,我还是喜欢跟释家弟子打交道。”
王修问:“为何?”
谢知棠:“他们出家人不打诳语。”
王修沉默半响,面不改色道:“儒家弟子亦秉承忠信。”
谢知棠不愿再与王修徒劳耗费时间:“我敬阁下是儒家弟子,不愿刀刃相向。此事我会上报给儒家圣贤,以作裁决。”
他方才在残墨身上留了追踪符,是时候会会幕后之人了。
言罢,谢知棠伸出手,温声道:“师妹,我们走。”
没想到这一举动让王修突然激动起来,他几乎脱口而出:“阁下岂不闻非礼勿动?”
谢知棠皱了皱眉:“我又不是儒家弟子。”
青泷将手搭在师兄的掌心里。
“姑娘……”
身后王修下意识想要挽留。
青泷没有回答,紧紧跟在谢知棠身边。
她的心情平静地没有一丝涟漪。师兄的气息和脚步,温热的手掌,都让她无比安心。
“姑娘……”王修沉默半刻,忽而轻声道:“山高水远,万望珍重。”
他似乎有很多的话想说而没有说。
青泷也曾经有很多的话想要问王修。她想问他,花朝节是什么,江南是什么样子,他带给她红色的豆子应该叫什么?可惜前半生他从未正面认真地回答过她。
如今重逢,这些问题,已经都不再重要了。
她想起在田地里,师兄耐心地告诉她江南的历史、地貌与风俗,她看到了这个世界很大很不同;她想起清晨在市集上,大娘一遍遍教她绑发髻,而她也慢慢地学会。
青泷知道,她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真正在跳动的心去学习,去了解。
她不知道,握着她冰冷的手,谢知棠的心也久违地鲜活起来。
——
角落里的昆虫竟然挣脱了蛛网,周祉君冷眼不悦。
“圣女,王大人没有下手。”祝靳向她禀告。
周祉君叹了口气:“这农家小师妹,一定是很像那个女人了。”
她拿王修去试探,结果显然令她心惊,看来上官泷不得不除掉。
祝靳皱眉:“圣女担心王大人会告诉太子殿下?”
周祉君摇头:“王修不会。”
不过如此好挑拨君臣的机会,她可不会错过。
她略略思考,以飞玉笺传话给秦曜:“祉君的计划本万无一失,可惜王大人心软了。”
从前最牢不可破的三个人,一个死了,剩下两个生出嫌隙,殿下便只有她可以依靠了。
片刻后,她收到回信:
“继续你的计划。不顾一切代价,除掉预言中拿走问情剑的人。”
作者有话说:
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须贻同气之光,无伤手足之雅。——《幼学琼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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