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过了很久天快亮了, 青泷打算回去。就在此时,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鸟鸣声。
高大柳树上的鸟巢中,一只红喙黑羽的白色大鸟异常凶猛地啄着幼鸟, 不顾幼鸟孱弱的悲鸣,用尖长的喙将它推出了巢穴。
——青泷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接住幼鸟。
它垂着脑袋, 伤得很重。
青泷向上看, 大鸟已经缩回巢穴。
巢穴里还有几只嗷嗷待哺的幼鸟, 大鸟正在耐心地给它们喂食, 丝毫不见刚才暴戾的姿势。
“唧唧。”掌心里的幼鸟有气无力地叫着。
“别怕。”青泷轻轻抚摸着它,不明白为什么它会被扔下来。
但斑斑血迹沾在指腹,让她一下子想到了医庄里那位红色少女。
她过目不忘, 很快就记起苏妙月是如何运转元炁的。
四周很静,青泷小心翼翼地捧起幼鸟, 感受到它的身体在微颤。随着元炁流转,她的双瞳慢慢变红。
医家·望技!
青泷看到幼鸟的皮毛下、身体里器官的构造,血液的流动,也看到它脖颈处断裂的皮肉, 和因挤压坠落正奄奄一息的幼小心脏。
她神情异常认真, 继续效仿,以医家·切技将元炁注入到幼鸟的心脏肺腑,使它们重新充满生命力地活跃起来。随着伤口的愈合, 幼鸟逐渐恢复了力气,它抬起脑袋,冲着青泷感激地啼叫了两声。
这声音与刚才完全不同。
青泷不自觉地笑了。她见惯了垂死的生命,却是第一次感受到新生。
风把柳枝吹垂在湖面上, 激起阵阵涟漪, 一圈圈向外飘远。
她轻声对幼鸟说:“你的眼睛黑漆漆的, 就像宝石一样。”
“它不喜欢你,我喜欢你。”
御魂丹:这下好了,小丫头不仅骗人,还骗鸟。说起来,小丫头能看到元炁,能学会医家的术法,全都是它的功劳呢。
御魂丹有点飘飘然起来,可惜它现在还说不了话,而青泷也没有理它,只觉得这颗珠子的心理活动真吵。
她还是有些担心幼鸟的伤势,抱着它回到客栈,打算第二天让师兄看看。
—
太阳穿破云层,曦光逐渐变得强烈起来。
青泷耐心地等着,一直等到谢知棠的屋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她估摸着师兄应当收拾好了,才伸出手敲了敲房门。
蓝衫布鞋的少年打开门,刚刚洗漱过,额前几缕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一根蓝色的发带,像是刚从天幕中扯下来的清净,随意地系着飘逸如墨的长发。
微风从窗口吹进,拂动他的衣袖。师兄就如往日一般,温煦又散漫。
可是……不对。
青泷几乎在第一眼,就感觉到不对。
谢知棠的眉眼冷漠得没有一丝波澜,异乎平静地看着她。见对方不说话,他淡淡地揉了揉眉心,困惑道:“姑娘,你找谁?”
姑……姑娘?
青泷下意识道:“师兄,我找你。”
“师兄?”谢知棠看上去愈加不解,“姑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师尊只收了我一个弟子。”
青泷踟蹰了一会,张开五指在他跟前晃了晃,想到唯一的可能:“师兄,你还没有睡醒吗?你是在梦游吗?”
谢知棠蹙了蹙眉。蓝色的发带被风浮起跌落。
这时身后传来燕瑶轻嗔的声音:“哎呀呀,我们糖糖,真是冷血得很呢。这么快就把小师妹忘了。”
裴淮序和孟昱跟在她身边,手上还提着给谢知棠买的早饭,是葱油饼。
他们看上去,似乎对谢知棠的反常一点也不奇怪。
谢知棠问:“你们又是谁?”
奇* 书*网 *w*w* w*.*q*i *s*q *i* s* h* u* 9* 9* .* c* o* m
孟昱挠了挠头,嘴里嘟囔着“我记得他昨天带行李了”,一边快步走向谢知棠。擦肩而过的时候,青泷伸出手想拉住他,孟昱看出小师妹的担心,大大咧咧地回头说:“没事,看我的。”
他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问谢知棠:“别管我是谁,你说说你是谁呀。”
谢知棠毫不犹豫脱口而出:“种地的!”
“你看,脑子没坏。”孟昱对青泷说,接着将谢知棠推回房间,“小师妹放心,马上还给你一个正常的师兄。”
青泷懂事地没有跟进去,只是问:“燕师姐,我师兄怎么了?”
燕瑶摸了摸她的头,安慰地笑了笑:“别担心,他只是每天早上都需要回炉重造。”
——
不过,今晨的回炉重造似乎不太顺利。因为安静了半晌之后,从房内猛地传来孟昱的惊呼:“留影珠呢?!留影珠怎么不见了?!”
此言一出,裴淮序和燕瑶对视一眼,脸色骤变,两人匆匆推开房门,将青泷也一块带了进去。
孟昱正埋头在一堆行李中翻找,语气中几分焦灼地念叨着:“怎么寻不见留影珠了?”
谢知棠正坐在窗前,手中展开一张字条,是孟昱刚刚拿给他的。
上写着一行小字:“孟昱是可以绝对信赖的朋友。”
字迹随性自然,舒朗洞达,可以肯定是他自己写的。落款日期已是三年前。
紧接着,裴淮序和燕瑶也从贴身衣物中拿出同样的字条。
谢知棠却没有再看,他将三张字条工整地对折叠好,双手一合,发出清脆的响声。
少年仰起头,在众人的视线中,将合紧的双手放在心口处,浅浅一笑,露出清亮酒窝。他慢悠悠道:“看来我这个人命挺好,有这么多可以绝对信赖的朋友。”
孟昱:啊啊啊啊啊草啊!老天杀我别用这招!
他愈加疯狂地翻找留影珠。
——
“农家谢知棠,三年前,患上奇怪的失忆症。”
太平城中一间阴暗压抑的小屋中,周祉君缓缓开口。圣女一袭白衣胜雪,美的清纯脱俗、不可方物,如同黑暗中唯一的月亮。
站在她身侧的祝靳如是想。
角落里蜘蛛在有条不紊地吐丝结网,从内到外一圈圈地织成八角形。这是一种极其耐心的昆虫。
似乎有人影落在交错纵横的蛛丝上,看不真切。
自从兵家试剑场上谢知棠伤了秦曜后,周祉君就一直在暗地里调查这位农家弟子。更何况,农家向来是君主最忌惮的门派,无论是七国争霸时期,还是如今晟国统一天下,因为农家拥有着国君们虽无法理解,但不可否认的强大的力量。
这种力量并非元炁术技,而是人心。
谢知棠失忆一事是周祉君从医家司徒锦那里得到的消息。三年前,三月四日的早上,谢知棠醒来,突然忘记了所有的事情。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圣贤院,也不记得当下是何年月。
不仅如此,每到第二日的零点,他的记忆就会再次清空。
当司徒锦将这条机密病例传送过来时,周祉君的手指在飞玉笺上颤了一颤。
三年前的三月三,是青泷死在阎罗塔前的那一天。
回过神来她忍不住自嘲,如此不相关的事情她也能想到。看来不止是秦曜,这个日子似乎也成了她自己的魔怔心结。
青泷已经死了,连魂魄都灰飞烟灭。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存在那个女人,连转生的机会都没有。
她必须记住这一点。
司徒锦告诉周祉君,沅圣带爱徒去见了医家圣者。两位圣者几乎是竭尽所能也并未寻得破解之法。那时沅圣已是油尽灯枯,没有多少时日。
不久,在沅圣离世之际,他用秘法在自己的记忆之海中,取出师徒两人相处过往,永久植入到谢知棠的记忆之海。
是以,谢知棠知道了自己是谁,师父是谁。但其余的,仍是不知。从此之后,他始终随身携带留影珠,记录当日见闻,并于翌日零点观看,才能记住一切。
“留影珠塑造了他的记忆,可留影珠无法构建感情。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不是能记录下来的琐碎无趣的日常,而是无形之中日积月累愈久愈深的联系。谢知棠,他永远无法与任何人建立深厚的羁绊。”
周祉君道:“我想,他与他的那几位朋友之间,也没有什么深情厚谊可谈。”
圣女的发丝落在光滑白皙的脖颈中,祝靳看着心里直痒痒。他只能兀自捏了捏指骨节,发出“咯噔”的声响。说道:“我打听过谢知棠,他本人很少参与圣贤院的试练斗法,偶尔出手也只是元炁化物。呵,看来农家不过是群只会种地浇菜的废物。”
“如此甚好。”从阴暗的角落里传来年迈的声音,如同年久失修的风箱,破败沙哑。
“只消将孟昱之流引开,谢知棠就成了瓮中之鳖。”另一个年轻而尖锐的声音说道。
两个人隐于暗色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一只可怜的飞蛾撞上蛛网,很快被缠住。它激烈地挣扎起来。
周祉君摸着缠在手腕上的绷带,面不改色道:“谢知棠还有一个师妹,记住,要一并处死。”
上官泷。
她才是真正的目标。
周祉君绝不会告诉秦曜,在人鱼烛的预知中,她看到的是一个蓝衣女子的背影。
那女子手持着问情剑,一步步走入农家堂。
她绝不会告诉秦曜。
因为实在太像了,除了衣衫的颜色,那个背影实在太像死去的青泷。
那一瞬间,她想到了曾在岱屿海上的匆匆一瞥。难道那一日并非她看错了,难道世间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不安与恐慌长久地萦绕在周祉君的心头。耳畔人鱼不住哭泣,深海几乎要淹没了她。
冷静。
对上秦曜那双深渊般不见悲喜的眼睛,周祉君双手伏地,如实告知他自己看到的未来。
只不过,她将预知里的女子换成了男子。
果然,秦曜很快想到了农家谢知棠,也毫不犹豫地下达了尽一切手段除掉此人的命令。
以谢知棠的性格,知道润禾镇有事,不可能坐视不理。她以此为诱饵,引得他入局来。
对,杀了。
杀了那个和青泷很像,并且能够拿到问情剑的女子。绝不能让她出现在殿下的面前。
殿下总有一天会忘记青泷。他会看到谁才是长久地陪在他的身边。
他总会明白,是谁会助他登上最高的位置,同他一起俯瞰这锦绣山河。
蛛网中的飞蛾快要耗尽力气,一开始还在剧烈挣扎,现在已经一动不动。
周祉君冷眼旁观着。
一张足够牢密的网,无论怎样的猎物,最终都只能在绝望与无声中死去。
“吱呀。”
门被推开了。几缕阳光顺势投射进来。角落里的两人身形一闪,躲向更加阴深的地方。
祝靳隐蔽低垂的眼眸从圣女的脖颈中移开,他似笑非笑:“王大人,您来晚了。”
素衣宽袍,风骨如鹤。王修缓步走进来,他目不斜视,双手垂在阔大的衣袖里。
屋中蜡烛却陡然亮起!
元炁·离火。
错综的蛛网泛起晶莹的光,如同一柄柄开锋利刃,一剑可封喉。
然只不过在一息之间,摇曳的火苗便被熄灭。
元炁·巽风。
烛火再次亮起!
瞬间,再次熄灭!
像一场无声的博弈。
角落里的两位不愿见光,而王修却总爱向光而行。
祝靳记得,他偶尔随黄谨温入宫时,常见到王修在庭院中等太子殿下。他不站在荫蔽的树下,却要站在日光里。
有时候,会有一个戴着面具的青衣女子站在他身后。
宫中禁喧哗,那女子与王修很少说话。两个人只是静静地站着。
地上的影子高低重叠在一起。
明暗在祝靳的面颊上交替更换,他再次低头看向圣女,舔了舔嘴唇。
啊,他怎能不明白。
王修和自己一样,是从泥沼里爬出来的人物。他们这样的人,最渴求的不就是光么?
越是虚无缥缈的,遥不可及的,越叫人向往与渴望。
周祉君开口:“王大人难道没有听过客随主便的道理?”
这一次,烛火没有再亮起来。
王修的脚步稳稳落在跟前,扬起一地灰尘。他说:“看来是在下唐突了。躲在角落里的两位主人,王修失礼了。”
他开门见山地问:“不知圣女想要王修做什么?”
他不想干预问情剑择主之事,但秦曜要他听周祉君调遣,他无法拒绝。
他允诺过秦曜“臣既择君,理当为君效力,为君分忧。”
“惊蛰就在后日,春日祭典关系春耕,谢知棠绝无可能坐以待毙。扮花神、雷神的两人已中婳梦所调制的蛊香,所以祉君猜测,他会自己上场。”
“到时候就请王大人一道杀了谢知棠,”周祉君的嗓音轻灵高远,毫无波澜,“还有他的师妹。”
“听说农家那位新收的小徒弟是毫无元炁之人,”王修质问,“为什么连她也不放过。”
周祉君道:“王大人,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是太子殿下一贯的作风。”
王修的眼底划过一片难以察觉的落寞。
他捏了捏手掌,终究默然不语。只是转身离去时,向来温润平和的少年难得冷冷道:“既然已经成功引他入局,便不要再制造陨石了。”
这一路上,他见到了太多被砸坏的屋舍和庄稼,以及伤者。
周祉君:“那是自然。王大人放心。”
她垂眸,静静地看着那蜘蛛不紧不慢地吞咽掉整只飞蛾。
作者有话说:
谢谢友友们的支持!大家有什么建议都可以在评论区告诉我哦!
感谢在2023-03-17 20:55:12~2023-03-18 20:46: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卡机器、铁锹与铁铲、壹、周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