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课,后面还有一节自习。重岩很干脆地收拾好书包,秦东安帮他望风,看他出来的时候还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加油啊,兄弟。”(1 / 1)

重岩 牛角弓 2 万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二节课,后面还有一节自习。重岩很干脆地收拾好书包,秦东安帮他望风,看他出来的时候还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加油啊,兄弟。”

  重岩下意识地一躲,秦东安的手已经碰到了他的书包。

  秦东安倏地睁大了眼睛,“你……”

  重岩忙不迭地从他身边跑开,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一溜烟跑下了楼梯。

  秦东安站在他身后,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在想难道自己误会了什么吗?重岩不是去约会吗?去约会的人,为什么书包里会带着棍子呢?

  重岩偷偷摸摸地沿着图书馆和实验楼之间的小路溜去了学校的后门。教室和操场离这里很远,图书馆上课时间又不对学生开放。因此后门这一片平时总是静悄悄的,除了高年级的男生偶尔过来偷着抽烟,很少会有什么人出没。

  重岩背着书包,慢慢朝着后门旁边的那棵老槐树走过去。刚刚从实验楼的拐角处走出来的时候,他眼尖地看见有淡淡的烟雾从树后飘了出来。

  重岩在距离槐树大概五六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书包慢慢从肩头滑落,重岩的手收在背后,从拉链的缝隙里伸了进去,紧紧握住了那根加工过的钢管。

  槐树后面有人低声笑了起来,“这么警觉?”

  重岩站着没动。

  槐树后面慢条斯理地走出来四个青年,慢慢的将他围了起来。重岩看着他们,心中有种怪异的感觉,好像尘封的老照片突然间变得鲜活起来,同时他也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今天只怕不想打都不行了。

  重岩猛地把书包朝离他最近的那个青年脸上扔过去,趁他伸手去抓书包时那一刹间的手忙脚乱,一棍子敲在他的颈侧。青年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旁边的三个人都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人一句话都不说,上来就动手。

  重岩先发制人,一棍子敲晕了一个,顿时心情大好。他是谁?他可是胡同里长大的打架小能手,在当年老棉纺厂附近的几条街上,谁都知道他凶悍得很,没有哪个混混会去主动招惹他,左邻右舍见了他也都客客气气的。否则他们家一个老太太,一个半大孩子,日子还不知道会过成什么样呢。

  重岩早在接到那个女生递过来的纸条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因为李延麟上辈子也是这套行事,弄了个女生跑到他面前,一脸暧昧的有事要跟他说。重岩虽然对女生没有什么兴趣,但是觉得一个女孩子跑来跟你表白,总要给个面子去听听,然后说一些委婉的拒绝的话,才好把这件事给了了。没想到这辈子还是这一套,重岩觉得这一招大概是李延麟从自己的经验里总结出来的。在这方面他跟李承运一样是个花心萝卜,虽然才刚刚成年,身边的女孩子不知换了多少了。至于这四个混混,重岩后来也悄悄打听过,都是李延麟通过手下的关系临时找过来的。因为怕长辈知道,李家的人李延麟都没敢动。

  己方折了一个战斗力,剩下的三个小混混也都顾不上先来点儿言语威胁那一套了,扑上去就开打。他们还有三个人,一下子就把重岩围了起来。

  今天的事对重岩来说不仅是新仇,更是旧恨。上一世就算后来收拾了李家兄弟,但当日围殴他的四个混混却始终没找到。这件事重岩惦记了多少年了?这会儿终于有机会扳回一局,那真是全身的劲儿都使了出来。

  重岩的眼睛都红了,骨子里压抑的狠戾一瞬间喷涌而出。

  秦东安在体育课上看见黄玲的时候,就觉得事情不对了。黄玲给重岩塞纸条他都看见了,紧接着重岩就让他帮忙请假,他以为重岩要带着黄玲逃课去约会。可是黄玲还在上课,重岩又去了哪里?

  秦东安找了个机会凑到黄玲身边,压低了声音问她,“重岩呢?”

  黄玲的眼神明显的慌乱了一下,“你说什么?”

  秦东安一把揪住她的袖子,“你给重岩的纸条上写了什么?”

  “你干什么呀,”黄玲气急败坏地甩开他的手,“重岩上哪儿去我怎么会知道?”

  秦东安本来只是随便问问,他觉得重岩的去向有可能跟黄玲递过去的那张纸条有点儿关系。但是黄玲的反应这么激烈,秦东安顿时觉得这里面有鬼,而且绝对不是他之前以为的那样是一桩粉红色的浪漫事件。

  秦东安拽住她的手腕,“你最好说实话。”

  黄玲与他对视片刻,眼神慌乱地飘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是吧?”秦东安冷笑了一下,“那好,如果重岩出了什么事,让我查出来跟你有关系,你就再别想在这里混了!”

  班里的学生都知道秦东安家世不错,听他这样说,黄玲也有些慌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替人给他带了个口信。”

  秦东安冷笑,“带口信会用粉色信纸?!”  

  黄玲支支吾吾地说:“人家是这样要求的,我也没办法……”

  “谁?”

  黄玲讷讷半晌,才说了句,“校外的。”

  “这人找重岩干嘛?”

  “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们去哪儿了?”

  黄玲咬着嘴唇,脸色微微发白,“后门。”

  秦东安气得脸色都变了,他抬起手冲着她虚点了两下,“黄玲你有种,带着校外的人来欺负自己班的同学。”

  “我没有!”黄玲大急,这名声要传出去,她肯定会被班里的学生孤立。

  秦东安没空理他,朝着后门的方向用他最快的速度跑了过去。穿过图书馆和实验楼之间的小路,秦东安远远看见一个人垂着头坐在那棵老槐树下面,衣服都有点儿乱,衬衣袖子上还沾着血。

  重岩缓缓抬头,略显凌乱的头发下面是一双安静而疲惫的眼睛,秦东安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满满的无奈,也看到了混杂其中的一丝诡异的兴奋。在他的眼瞳深处,似乎还隐藏着更为复杂的东西,像是迷惑,又仿佛是痛苦。然而他坐在那里的样子却要命的吸引人,像传奇故事里那些坠入凡尘的黑、天、使,黑色的翅膀在身后上下摆动,静静等待着有人会撞进他布下的天罗地网。

  邪恶又天真,妖冶又纯情。

  秦东安也不知是不是跑得太急,胸口憋着一口气,心脏咚咚直跳。

  ☆、兄弟

  

  “他真的那么说?”李延麒从办公桌后面抬起头,一脸惊讶地看着他弟弟,“难道他看到你了?”

  李延麟歪歪扭扭地坐在他的办公桌上,略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应该没看到啊,我当时在校外,那个路口跟他们学校的后门还隔着半条街呢。”

  “那他为什么会这么说?”李延麒觉得莫名其妙,“他原话是什么?”  

  李延麟回忆了一下,学着那个混混的语气说:“回去告诉李延麟,老子的姿态已经摆的够足的了,别不识好歹,得寸进尺。”

  李延麒若有所思地放下手里的文件,“温二叔说爷爷原来是想让他住进老宅,但是重岩自己非要住到外面去……你说,那个时候他会不会已经在摆姿态了?”

  李延麟哼了一声,“可那房子原来是我的,装修好之后,我就开了两次派对,还没在里面过过夜呢。”

  李延麒对他的说法不以为然,“老爸后来不是补贴你了?”

  “那能一样吗?”李延麟不服气地顶嘴,“他只是签支票,房子可是我自己跑腿去挑的。装修我也有跟进好不好?现在可好,全都便宜那个兔崽子了。”

  李延麒稍稍有些不耐烦,“你愿意给他山水湾的房子,还是愿意他住进老宅天天围着爷爷奶奶转?”

  李延麟不吭声了。

  李延麒看着他生闷气的样子,神情变得柔和,“说起来都是我不好,没有护好你,有人跟着也没发现,居然让人把咱们的照片拍下来捅到了爷爷那里,也难怪爷爷会生气……”

  李延麟的神色稍稍有些不安,“哥,咱们该怎么办?”

  “凉拌。”李延麒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没好气地说:“爷爷就是为了警告咱们俩,才把个私生子接回京城来。接下来的时间咱们都要小心一点儿,别再让人抓住把柄。”

  李延麟眼神惶然,“你说爷爷会告诉爸他们吗?”

  李延麒皱眉,眼中流露出一抹深思的神色,“应该不会。他可是个老狐狸,他不说,咱们俩的事儿就一直是他手心里的把柄,说出来对他又有什么好处?”他淡淡扫了一眼李延麟,“再说,就算真闹出来了,还有我顶着呢。”

  李延麟凑过去在他颈窝里蹭了蹭。

  李延麒侧过头,在他唇边吻了吻,“别怕。”

  李延麟把脸埋进他的怀里。

  李延麒抿嘴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别再去找重岩的麻烦了,他说的对,这事儿本来也跟他关系不大。重要的是爷爷那一关。”

  李延麟闷声闷气地嘟囔,“这老东西怎么还不死。”

  “他身体好着呢,”李延麒若有所思地抚摸着他的后背,“再说就算他死了,上面还有老爸在。等咱们俩当家,还得有段时间。阿麟,百忍成钢啊。”

  “烦死了,”李延麟坐直了身体,一脸焦躁地看着他,“去度假吧,天天看着老东西阴阳怪气的脸,我要透不过气了。”

  “好。”李延麒笑着摸摸他的脸,“等我安排一下,正好宫郅要去美国,咱们多拉几个人一起去,就当是送他,这样爷爷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李延麟蹭蹭他的掌心,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出去之前,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李延麒稍稍板起脸叮咛他,“你回家去找爷爷,跟他撒娇,说自己找人把重岩打了一顿。现在就去,别等着他打电话给老爸告状。那样咱们就太被动了。”

  李延麟抓抓头发,烦躁地骂道:“真他妈的。”

  “在老东西面前一定要注意你的语气,”李延麒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要表现出你这么做只是小孩子赌气,没有别的意思。别让他起疑心。”

  “不就是撒娇装傻么。”李延麟撇了撇嘴,“我知道。”

  李延麒捏住他的下巴,凑过去吻吻他,“乖。”

  李延麟环着他的脖子,面色微红,“在家你都不跟我笑。”

  “没办法,”李延麒轻笑,“你要知道那老东西厉害着呢,在他面前做戏当然要做足。我不但不能跟你笑,等我回家还要骂你呢,谁让你那么冲动跑去找重岩的麻烦——那孩子我觉得还是挺识趣的,暂时应该不会给咱们找什么麻烦。先别管他了。”

  “妈昨天还问我是不是跟你闹矛盾了。”

  李延麒沉思片刻,轻轻地用下巴蹭了蹭李延麟的额头,“你别管了,回头我跟她谈谈。”他看着李延麟瞪大的眼睛里露出害怕的神色,忙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笑着安慰他,“怕什么,她就咱们两个儿子。老东西对付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咱们的立场可都是一致的。难道你还怕她会站到老东西那边去?”

  李延麟有点儿紧张,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真要这么做?”

  “这事儿交给我。”李延麒安慰他,“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

  李延麟依依不舍地从办公桌上跳了下来。

  “记得先去见爷爷。”李延麒叮嘱他,“撒娇。”

  李延麟老实地点头,从沙发上拎起自己的书包,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办公室重新变得安静,李延麒拿起一支笔在纸上漫无目地划了几道,在最上方画了一个圈,里面写了爷爷两个字,在下面又画了一个圈,里面写下李承运的名字,再向下画了一个圈,里面写下重岩两个字,想了想,又在重岩旁边画了一个圈,里面画了个问号。

  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问号。

  他和李延麟的事情自认还是很隐秘的,为什么会被人拍下来送到了老爷子面前?这种显而易见带着恶意的做法,到底有什么目的?这个人应该不是重岩,那个时候他还在临海市,不管他有多聪明,以他的财力也是绝对做不到这一点的。

  究竟会是谁呢?

  李延麒拿笔把那个问号加粗。当务之急他要把这个躲藏在暗处的人找出来,留着这样一双眼睛在暗处窥伺着他,他真是睡觉都不安稳。

  秦东安一路沉默地把重岩送回了家,保姆还没走,看见重岩带着伤进门顿时吓了一跳,“岩少爷,这是怎么了?要我打电话请赵医生过来吗?”

  重岩摆摆手,“家里有医药箱吗?”

  “有的,有的,”保姆忙说:“我这就去拿。”

  重岩换了拖鞋,懒洋洋地招呼秦东安,“你坐,我得先冲一下。”他身上又是泥,又是汗,还沾着不少血迹,自己闻着都受不了,更别说别人了。

  秦东安好奇地打量重岩的家,“你家人呢?”

  “没家人。”重岩不耐烦地上楼,“你坐吧,要喝什么自己去拿。”

  秦东安没再追问他为什么没有家人,这明显不是一个愉快的话题。他在客厅里转了转,又推开阳台看了看外面的景色。这个小区的房子不便宜,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住在这里的重岩想要去送快递。送快递挣的钱只怕都不够他交物业费的。

  重岩洗澡很快,换了身衣服出来的时候,保姆已经把医药箱取出来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秦东安拿过医药箱对重岩说:“你坐下,我帮你上药。”

  保姆迟疑地看着重岩。

  “让他来吧。”重岩看了看她,“你回去之后别多嘴。”说完又觉得这话其实多余,保姆是李家派出来的,怎么会听他的话?

  算了,爱说就说去吧。

  重岩挽起袖子,看秦东安笨手笨脚的样子,索性从他手里抢过酒精和消毒棉自己给伤口消毒。他看得出秦东安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他可不想拿自己的伤口给他当练手的试验品。

  秦东安有点儿不服气,“以前我给我哥处理过伤口。”

  重岩随口问道:“他怎么了?”

  “谁知道,”秦东安说起这个似乎略有些不满,“他不肯说。我猜是跟同学打架。”

  重岩抿嘴笑了笑。他还记得校门口那个穿着黑色风衣,捏着秦东安脖子的男人,从背影看,那应该是个心里特别有谱的男人,那样的人也会跑出去打架吗?

  保姆把饭菜都端了出来,又叮嘱几句就离开了。重岩扫了一眼餐桌上的几个盘子,对秦东安说:“你急着回家吗?要不要留下来吃饭?”

  “算你懂事,”秦东安乐颠颠地从沙发上爬了起来,“少爷我已经饿的前胸贴肚皮了,就算你不请我我也不会走的。哎呀,闻起来好香,有牛肉,还有虾……海鲜你就别吃了,对伤口不好,喔嚯嚯,少爷今天好有口福哦。”

  “你先吃,我洗手就来。”重岩扔掉手里的棉花,起身去了卫生间。

  这是他第一次把外人带回家,在这之前,秦东安只是一个有点儿啰嗦的同学,但是当他坐在树下自己品味胜利的喜悦时,看见秦东安一头汗地跑过来,心里真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秦东安那样一个遵守校规的乖学生,出了这种事没有先去报告老师,而是自己跑过来找他,重岩不可能不感动,他性格不好,从来没有什么朋友。但是现在,秦东安给了他一种感觉,那就是他也可以像别人一样,有个可以一起分担糟心事的哥儿们。

  重岩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关上水龙头走了出来。

  秦东安已经吃下去半碗饭了,他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正把盘子里的虾仁往自己碗里拨,肩膀和耳朵之间还夹着手机,敷衍地哼唧,“……我正在吃,还有十分钟才能吃完。”

  重岩走过去帮他拿着手机,啼笑皆非地看着他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虾仁才顾上跟手机说话,“啥?接我?就是那个山水湾,你到了给我打电话,我下楼。”他用眼神示意重岩,然后按照他的口型对电话里的人说:“十六号楼,二单元。”

  离得近,重岩清楚地听见了手机里男人磁性的声音,“你就不能先给我打个电话?光知道吃吃吃。你是猪吗?”

  重岩莞尔。

  秦东安放下筷子,从重岩手里接过手机挂掉。

  “你哥哥?”

  “啰嗦死了,”秦东安摇头晃脑地说:“等下过来接我。”

  “他对你真好。”

  “他是我哥么,”秦东安满不在乎,“他应该做的。”

  重岩笑了笑没再说话。

  两个人刚吃完饭,秦东安的电话又响了,秦东安接了电话,嘀嘀咕咕地抱怨,“真是啰嗦死了,跟老妈子一样。“一边说着,一边从果盘里抓了一把樱桃往外走,“嗳,不用送我了,好好在家养伤吧。我帮你请假,作业可以不用写了。”

  重岩把他送到门口,“那就多谢你了。”

  秦东安摆摆手,一溜小跑的下楼去了。重岩关好门,走到阳台上往下看,果然那天见过的黑色轿车正等在楼下,驾驶座一侧的车窗开着,一条男人的手臂伸出来弹了弹烟灰。他穿着一件灰蓝色的衬衫,袖子卷了起来,露出结实的手腕和松松垮垮挂在上面的一块黑色的运动款手表。

  重岩突然间有点儿想看看这人长什么模样。

  ☆、一堆秘密

  

  李承运跑到“山水湾”来探望伤员的时候,重岩正坐在客厅里泡茶。茶是普通的绿茶,茶具也是极普通的白瓷,但重岩的态度却仿佛在料理极品大红袍一样,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做的一丝不苟。

  李承运稍稍有些诧异,他没想到他这个十七岁的儿子骨子里居然有这份儿沉静。十来岁的孩子有几个能坐得住的?他家里那两个儿子就不行,看外表像模像样,其实所谓的沉稳大方全是表面文章。

  “请坐。”重岩头也不抬地把茶水倒进杯里,端起一杯放在李承运前面:“尝尝?”

  李承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茶不行,火候不错。”

  重岩微微一笑。他生命里的一半时间都生活在棉纺厂的老生活区,出来进去看到的都是墙体斑驳的老旧楼房、看上去总像是打扫不干净的窄街,从那些胡同里经过的时候总能闻到一股垃圾的馊味。在那样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又怎么可能精细到讲究茶叶的口感?

  重岩其实是不懂茶的。张赫那时喜欢金骏眉,总说金骏眉比正山小种更绵甜什么的,他就从来没有喝出有什么区别。重岩只是单纯地喜欢冲泡的过程,水、茶叶、合适的温度与时间,用耐心和精确的计算成就最后完美无缺的口感。

  张赫总是挑剔重岩泡茶泡的匠气十足,欠缺一丝灵性。但重岩摆弄这些东西原本也不是为了喝一口好茶,他只是觉得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很容易安静下来。心静了,就比较容易去客观的考虑问题。

  “家里有一套乾隆中期的青花茶具,改天我让人给你送过来。”李承运放下茶杯,仔细端详重岩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颧骨旁边有一片淤青,眉骨破了一个小口子,手腕处也青紫了一片。被衬衣覆盖的地方应该还有伤。

  重岩不动声色地把衬衣的袖口放了下来,“古董还是算了吧,那玩意儿太贵,你送来了我也舍不得拿它泡茶。这样就挺好的,这套白瓷也两百多块钱呢,不便宜了。”

  李承运苦笑了一下,为自己儿子朴素的消费观感到有点儿心酸,“不是很贵的东西,在家里也是用来泡茶的,谁还真拿它当收藏品。”

  重岩笑了笑,不吭声了。他猜得到李承运大晚上跑到这里来的用意,无非是探探自己的口风,捎带脚的做一把调解人。在李承运看来,小孩子打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大人说一说也就过去了。遗憾的是,他把他们当小孩子,小孩子自己可是有很多大人看不透的主意。

  “今天的事我听说了,”李承运轻轻叹了口气,“你有没有受伤?”

  重岩反问他,“你不是都看到了?”

  “我带你去医院做个检查吧。”李承运不太放心,李延麟也不知从哪里找的人,小混混们下手都没轻没重的。

  “不用,”重岩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茶,“没有大碍。”

  李承运叹了口气,“阿麟被家里人宠坏了,做事冲动,这次的事情不知受了谁的挑唆……有些过分了。重岩,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计较。”

  “没有什么挑唆。”重岩淡淡说道:“他之所以来找我,是因为我现在人在京城,会对他产生一定的威胁……说起这个,李先生,当初为什么要接我回来?”

  李承运沉默不语,这个话要怎么说?

  重岩又说:“我知道你当初并不在意杨树跟她儿子的情况,是李老爷子执意要把我带回来,这里面有什么内情吗?”这是重岩上辈子就很疑惑的问题,虽然各种证据都表明李老爷子是想借着私生子的问题敲打敲打他的儿媳和儿媳的娘家,但是重岩总觉得这个理由听起来有些牵强。

  李承运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个……老人家,当然希望儿孙都在身边。”

  重岩对这个答案不以为然,李老爷子上辈子对待他们的态度他可记得很清楚呢。哪里有寻常人家爷爷逗孙子的亲昵,不论是对他还是对李延麒李延麟兄弟,那眼神都不冷不热的。从来没见他对哪一个孙子表现出喜爱这种情绪。所谓的“维护李家血脉”更像是他特意摆出来的一种姿态。

  重岩以前只觉得李老爷子人老了,性格孤僻,但是现在想想,又觉得这里面还有一些古怪之处。他是个半路领回家的外生孩子,但李家兄弟不是啊,那两个孩子从小在他身边长大,为什么他对待他们的态度,会跟对待自己的态度差不多?

  重岩疑惑地问李承运,“你家的两位少爷是不是做了什么得罪李老爷子的事?”

  这个问题李承运也一直没搞明白,其实以前李老爷子挺看重这两个孩子的,尤其是作为家族继承人来培养的长孙李延麒,可以说寄予厚望,无论出席什么活动都愿意带着他。但是最近半年的时间,他的态度突然就冷了下来。李承运自己也觉得这里面大概是出了什么事儿,他拐弯抹角的跟李老爷子和他身边的人打听过,但是一直没打听出什么来。

  重岩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也不知道,也就没再追问。但是心里却觉得李老爷子非要把自己弄回来,看来真的是为了刺激这两个孙子。也难怪李延麟会对他抱有这么强烈的敌意了,自己活生生就是李老爷子立在他们面前的靶子啊。重岩觉得自己的计划必须要提前了,否则李家兄弟俩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李延麟冲动,李延麒可是要阴得多,到时候他出手,那可是防不胜防。

  两个人沉默不语地喝了几杯茶,李承运又开始旧话重提,“五一放假,回家吃饭吧?”

  重岩面无表情地摇头。

  李承运有点儿拿他没办法,没见面的时候他没怎么在心里想过这个孩子,但是见了面那种感觉就不一样了。尤其这个孩子还那么像他。额头、眉毛、眼睛、下巴……甚至一些无意识的小动作。李承运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分明就是年轻了三十岁的自己,谁会对自己狠下心来呢?

  “我不勉强你。”李承运看看他,语气温和,“你爷爷那边我会去说的,有事给我打电话。”

  重岩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李承运甚至不确定他有没有听清楚自己说的话,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行了,我回去了,要是不舒服就打电话,我让赵医生过来。”

  重岩站起身把他送到门口,目送他进了电梯才关门回来。他现在倒是对李家的那两位少爷好奇起来了,他们俩到底干了什么李老爷子不喜欢的事呢?

  重岩给海青天打了个电话,请他把李彦清母子俩的照片和那一堆调查出来的资料用快递寄给李延麒。这里面最重要的东西是李承运带着他们母子俩在国外度假的照片以及一张李承运签字的出生证明——海青天只找到了一份影印本,对重岩来说这已经够用了。有时候他真的是很佩服海青天,几年甚至十几年前的东西,他也能找出来,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不用再继续追查,海青天自然答应的痛快。快要挂电话的时候,海青天突然说:“哎,还有个事儿,我猜你一定有兴趣。”

  “什么?”

  “有人在查李家的两位少爷。”

  “什么人?!”

  “暂时还不清楚是什么人。”海青天的声音里透出浓浓的兴味,“但是这人跟着兄弟俩有一段时间了。”

  重岩反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也不看看我是干什么的。”海青天自得地说:“这一行里有不少人我都接触过,虽然要替客户保守秘密,但有些资源也是可以共享的。咳,说了你也不懂。我只告诉你一点吧,这人对李家兄弟可没抱着什么好感。”

  能盯上李家兄弟的嫌疑人范围可就太大了,李家的敌人、商场上的对手、甚至李家旁支的人。

  海青天自言自语地嘟囔,“我发现这个李家挺有意思,一堆秘密。”

  重岩摇摇头,“这跟我没关系。你把东西寄出去,他们兄弟俩估计就不会再来找我的麻烦了。”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东西再寄一份给李老爷子,想了想还是算了,动作太大的话也容易暴露自己。李老爷子的段数跟李家兄弟可不是一个级别的,万一弄巧成拙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这个小道消息跟我的生意没什么关系,”海青天说:“我也不会特别关注。不过,作为对老客户的优惠,真要发现什么内情的话,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那我就谢谢你了。”

  重岩挂了电话,突然有些疑心这件事就是李家的人自己闹出来的。会不会是李老爷子派人暗中调查自己的两个孙子,然后发现他们做了什么他不喜欢的事,之后才会催促李承运把自己带回京城?

  可是李老爷子要调查什么人会去找私家侦探吗?

  重岩想不明白也就不再想,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李家兄弟收到那份快递之后会怎么做。

  ☆、后勤科

  

  重岩转天起晚了,没顾上吃早饭就急匆匆地出了门,在小区门口的早点车上买了两个肉夹馍一边啃一边赶路。快到校门口的时候,他看见一辆有点儿眼熟的车停在不远处,秦东安从车上下来,扭过头跟车里的人说话。车里的男人冲他摆了摆手,车子绕过校门口的花坛开走了。停车时间不长,离得又远,重岩只看见探出窗外的一截浅灰色的袖子。

  还是没看见脸。

  重岩心里稍稍有那么一点儿遗憾,他发现秦东安这个大哥喜欢把袖口卷起两圈,手表也总是戴的松松垮垮,看上去有一种洒脱随意的味道。重岩猜他的性格也一定不是秦东安那种乖乖巧巧的类型。

  重岩追了过去在秦东安肩上拍了一把,秦东安回过头见是他,笑着问,“起晚了?”

  重岩点点头,三口两口把手里的饼子吃完,一边从口袋里找纸巾擦手一边问他,“刚才那是你哥?他天天送你?”

  “怎么可能,”说起这个,秦东安的神色稍稍有些沮丧,“他的假期马上就到头了,过了五一就要滚蛋了。”

  “假期?”重岩觉得这个词不好理解,“国内有哪一所大学是在四月份放假的吗?”

  秦东安笑着说:“你想些什么啊,你以为他还在念书?哪有那么嫩啊,他都二十好几啦。”

  重岩没见过他哥哥,自然不知道他到底是老还是嫩。不过二十多岁的人,又是休假,很有可能就是在外地工作了。重岩跟秦东安并不是很熟,这种关系到别人隐私的话题,他习惯性的不继续追问,“我看你们感情很好。”

  “他啊……哼,凑合吧。”秦东安撇了撇嘴,眼睛里却有种自得的亮光,“你看我们俩的年龄,他比我大了整整七岁呢。要是他敢欺负我,我妈会揍死他的。”说着还恶狠狠地做了一个握拳的动作。

  重岩莞尔。

  “对了,”秦东安想起一件事,忙说:“我哥说咱们俩都是未成年人,满大街跑着送快递不安全。他说让咱们去他朋友的公司打杂,做周末的临时助理。节假日、寒暑假都可以的。你去不?”

  重岩迟疑了一下,随即觉得秦家大哥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秦东安怎么样他不清楚,但他对于京城的大街小巷并不熟悉,真去送快递的话,至少一开始是很不容易的。

  “也行啊。”重岩问他,“你去吗?”

  秦东安点点头,“平时周末过去,早八点到晚五点。放假的话,大概白天要一直在那里。”他想了想,又补充说:“我哥说就这个暑假让我去体验体验,高二以后就不让我去了。说学习要紧什么的。你要是还想去,我帮你跟他说。”

  重岩在他肩膀上轻轻捶了一下,“谢谢。”以后要怎么安排假期他还没想好,但是秦东安替他着想,他还是挺感动的。

  秦东安兴奋得要跳起来了,“太好了,有你跟我一起去打工,哦呵,太期待了。”

  “临时助理的工作是什么你知道吗?”重岩摇摇头,掰着手指数给他听,“搞卫生、帮打水、送东西、帮忙复印文件、给工作人员订盒饭……你确定你是真的期待吗?”

  秦东安揽住他的脖子晃了晃,笑嘻嘻地说:“你这个人也太扫兴了。那毕竟是大人工作的地方啊,你都不好奇吗?”

  重岩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他很少回忆自己在李家最后几年的生活。那种枯燥的、一成不变的生活让他想起来就会觉得厌烦。每天睁开眼就有大量的工作在等着他,摞的比人还要高的文件在等着批复,无数的会要开,要谈判,要视察子公司……不过,如果只是以一个打杂小弟的身份回到那种环境里去,应该没那么难过吧?

  重岩笑了笑,“走吧,快到点儿了。”

  两个少年顺着操场旁边的人行道往教学楼跑去。北方短暂的春天悄无声息地到来,草地泛起了茵茵的绿色,台阶下的几株西府海棠结起了粉白的花骨朵,隔着操场,校园角落的老槐树已经撑开了一篷新绿。

  重岩的校服外套里只穿了一件衬衫,跑进教学楼的时候也微微出汗。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耳畔的脚步声、笑闹声汇聚在一起,空气里都充满了活力的味道。这是这个年龄独有的、只属于青春的味道。

  重岩有种错觉,像身不由己地被卷进了一条喧嚣的河水里。沉寂的心房里像有什么东西慢慢苏醒。

  重岩忽然觉得,从最青春的年纪开始重新活一次,似乎也是件不错的事。

  因为周末要去“上班”,重岩周五放学之后,难得主动的把所有的作业都写完了。转天一早,两个少年在车站碰头,一起搭公交车去秦东安他哥哥给联系的公司上班。

  公司的全名是“泰丰房地产集团有限公司”,在金融街泰丰大厦占据了最顶端的两个楼层。这地方重岩应该没来过,前一世应该也没有过什么接触,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个名字让他觉得莫名的耳熟。

  两人到前台报到,被工作人员直接送去了后勤科。后勤科在走廊的西侧,一间办公室,一个科长,两个助理。办公室旁边是两间库房,紧挨着楼梯间。科长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圆圆脸上天生带笑,两个助理一男一女,很年轻,都是刚毕业没多久的样子。重岩觉得这位秦大哥虽然嘴上说的厉害,其实还是不舍得让自己弟弟真的去受磨难。自己也算是占了秦东安的光了。

  后勤科的工作量不大,每天来上班的时候打扫打扫卫生、整理库房、把各科室需要的东西送过去,偶尔帮忙打印一些文件。剩下的时间他们可以自己看书、上网,甚至可以吃零食。至少两天下来,秦东安一直是乐呵呵的,因为那个圆圆脸的女科长最喜欢给他们的口袋里塞巧克力,这东西他在家的时候他哥是不怎么让他吃的。尤其让他高兴的是,重岩的那一份也留给了他。

  秦东安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有个不爱吃巧克力的哥儿们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先擦擦嘴吧,哥儿们。”重岩哭笑不得,“小孩子吃巧克力都不会吃到下巴上……你这吃法实在太恶心人了。”

  秦东安满不在乎的把围棋子似的巧克力豆扔起来,伸着舌头接住,随手把一个文件夹塞到重岩怀里,“呐,我要好好享受一下美食的魅力。你帮我把这个送到楼上的行政助理那里。就是那个爱穿粉色套装笑得特别假的女人,你知道吧?”

  “……”重岩,“你直接说林助理就行了。”

  “快去吧。”

  重岩扫了一眼他从口袋里摸出来的巧克力,摇摇头,“小心蛀牙。”

  秦东安不耐烦地摆摆手。

  后勤科离楼梯间近,他们几个上楼习惯性地走楼梯。重岩把文件送到行政科,刚刚交给行政科的小秘书,就听身后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林助理回来了吗?”

  小秘书连忙站了起来,神色稍稍有些紧张,“林助理还没回来。”

  重岩好奇地回头,见一个清瘦的青年站在门口,眉头微微皱着,语气不悦,“等她回来让她马上来我办公室。”

  小秘书忙说:“好的,宫总。”

  被叫做宫总的男人扫了一眼站在办公桌前的重岩,转身走了出去。

  重岩维持着被雷劈了一样的表情问小秘书,“他是……他……”

  卧槽,这货不是宫皓吗?!宫郅嫡亲嫡亲的亲大哥,宫郅自杀未遂被父母带出国之后,宫皓就跟自己对上了,到后来简直就是拿生命在给自己找茬。重岩那时候一听“宫”字就头疼,偏偏还不能真把他怎么样。他已经祸害了人家一个儿子,剩下这个要是在他手上出事,估计整个宫家都要跟自己拼命了。

  重岩知道宫家两兄弟感情好,人家当哥的给弟弟报仇,理由都是现成的。他也能理解,确实这事儿说起来自己理亏。但理解归理解,天天被人这么盯着,重岩觉得自己的抑郁症都加重了。

  现在知道自己就在前世的敌人手下做事,那种熟悉的感觉顿时又回来了:头疼、无奈、愤怒……还不能还手。

  重岩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他拿着行政科盖完章的文件夹往回走的时候,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撑完了这几天就回家吧,暑假说啥也不能到这里来挣钱。

  宫家的钱不好挣啊,太糟心了。

  更糟心的是,下班的时候,重岩和秦东安刚从电梯出来,就看见旁边的专用电梯的门滑开了,宫皓带着宫郅从里面走了出来。

  重岩下意识的往后躲了躲,跟那兄弟两个人拉开了距离。他上一世就不知道宫郅到底是什么时候出国的,但他既然是李延麟的同学,应该跟李延麟一样上高三了,这马上就要到六月份了,他现在还不出国,到底要等什么时候?!

  重岩觉得挺头疼,有钱人家的孩子心思真是不好猜。

  等宫家兄弟的身影看不见了之后,重岩问秦东安,“你哥怎么会认识宫家的人?”

  秦东安摇摇头,“不知道。”

  重岩不太放心,跟秦东安告别之后一路上都在做琢磨上辈子有没有跟姓秦的人家打过交道。无奈时间太久了,有用的东西一样也没想出来。重岩只好安慰自己,想不出来也是好事,这说明就算他跟姓秦的有啥过节,那过节也一定不怎么严重。

  ☆、医治愧疚病

  

  重岩本来想跟秦东安说一声,以后就不再去宫家的公司打零工了。但是回家睡了一觉之后,又改变了主意。秦东安的哥哥本来就是为了小小地锻炼一下自己的弟弟,才把他们安排到了朋友的公司,他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弟弟的同学”只是捎带脚的跟着沾了点儿光,要是秦东安还没怎么样,他先打退堂鼓,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以后万一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人家也不会乐意伸手了。

  重岩不是毛头小伙子,对人情世故这一套东西还是有些了解的。所以转天一早还是早早从床上爬了起来,匆匆忙忙去“上班”了。像后勤这种清闲养人的岗位,要凭他自己是绝对进不来的。就那么三个工作人员,脾气都挺好相处的,工作也不怎么累。他要是还挑剔,那未免有些不识抬举。再说宫家兄弟现在也不认识他,隔着一辈子呢,自己不管怎么心虚也要死命忍着。宫皓又是老总,活动范围基本上局限于顶楼,没事儿的时候他是绝对不会跑到下面楼层来的。至于宫郅,他还是个学生,没事儿更是不会天天在公司里泡着,重岩琢磨着,他碰上宫郅的几率应该很小。

  一般公司里都有一个类似于后勤科这样的养闲人的地方,没点儿过硬关系的人是进不来的。以前重岩手下也有个信息分析处,专门安排那些有关系的人,什么市里某某领导的亲戚啊,合作方的女儿啊,董事家的儿媳妇儿啊什么的。后勤科那位总给他们塞糖果的圆脸的女科长,听行政科的那帮小秘书们八卦,好像就是宫皓母亲那边的什么亲戚。虽然是凭关系进来的,但那人性格好,也不怎么得罪人,跟公司里的人相处的都挺好,对新来的两个小打杂也挺和气。重岩有一次还听见她提醒办公室里的那两个年轻人说:“别犯傻,这两个孩子一看就是靠着跟宫总的关系进来实习的,能上咱们这种地方实习的孩子,家里多少都有点儿背景,搞不好以后咱们还要靠他们吃饭呢。做事儿一定记得给自己留后手。”

  重岩当时站在门外就笑了,觉得这女科长真是个心思剔透的聪明人。反而是秦东安没听明白办公室里的人在说什么,一脸懵懂地捏着糖果袋子打哈欠。

  重岩决定再干一段时间,什么时候秦东安不想干了,他一起离开好了。这样也不至于在面子上得罪谁。

  天气慢慢热了,后勤处的几个人都开始忙着整理库房。冬天春天用的东西要收起来,比如值班人员用的毛毯被子之类的东西,要收拾了送去清洗,凉席毛巾一类的东西要提前整理好。另外还有一些解暑药、清凉饮料之类的防暑用品也要提前准备出来。

  重岩跟着两个助理收拾了半天的库房,一堆箱子搬来搬去的,累得手脚都软了,借着抽烟的功夫又溜去了楼梯间,然后顺着楼梯去了楼顶的天台。

  重岩以前是很厌恶楼顶这种地方的。自从出了宫郅要跳楼的事情之后,他就对这样的地方有了阴影。但是泰丰大厦的顶楼是不一样的,整个都布置了起来,变成了供员工们休息放松的空中花园。假山、喷泉、绿植、草坪再加上木质的桌椅,重岩只上来一次就爱上了这个地方。与他相反的是,秦东安并不喜欢爬上来,他嫌这里风大。

  重岩不想被人看到,便绕到假山的背面,在两块凸起的岩石之间坐了下来。他以前上来的时候有几次遇见过出来抽烟的同事,他们拦着重岩问东问西,把他当成小孩子似的开他的玩笑。虽然重岩看得出他们并没有什么恶意,但天性跟人疏远的重岩是不喜欢自己成为这种性质的焦点的。还有些人会无视他,或者远远的观察他,无论哪一种态度都很让重岩感到厌烦。他宁可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安安静静坐一会儿,哪怕假山石上坐起来没有外面的椅子那么舒服,他也还是愿意选择这里。

  这里很隐秘,轻易没有人过来,这让他觉得很放松。或者之前也有别人发现过这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但是那些上班族是不肯缩进山石里来蹭脏自己昂贵的上班装的。时间一长,重岩就自然而然的把它当成了自己的秘密栖息地。

  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在这里听到过两次表白——大概这两个追求者都觉得周日加班时间天台人少,地点又比较浪漫,所以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里。不过遗憾的是,两个女孩子都拒绝了。除此之外,他还听到过一次吵架,好像是财务科的两个工作人员因为账本的事吵得不亦乐乎,后来被出来抽烟的财务科长给骂了一顿,灰溜溜地走了。重岩冷眼旁观这一幕一幕的闹剧,有时候也会想他以前在李氏打拼的时候,公司里可能也是这么闹腾吧,只不过自己站得高,从来没有留意过。

  重岩抽了一支烟,把烟头压灭在了岩石上,然后闭上眼睛打算小憩一会儿。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从门口那边传来的脚步声。

  是两个男人的脚步声。

  重岩一开始没有在意。因为很多人都习惯来这个天台抽支烟、打个电话,或者单纯地放松一下,只要没人来打扰他,对他来说就没有什么关系。然而几秒钟过后重岩开进觉得事情好像有点儿不同寻常。

  其中一个沉默的在假山旁边的木椅上坐了下来,另外一个则绕着天台走了一圈,又特意从假山的侧面探头看了看假山背后有没有人——重岩可以肯定这个人没有看到自己,他做过实验,除非走到缝隙的正前方,否则因为角度的关系是不可能发现这里藏着人的。重岩不知道男人做这些动作是要干什么,但他直觉现在出去似乎不是一个好主意。

  “行了,别那么神经质了,”跟重岩只隔着假山,直线距离还不到两米的那个男人不耐烦地开口了,“你喊我过来到底有什么事?”

  另一个男人很谨慎地说:“这不是神经质,万一这件事曝光,我不光是在泰丰呆不下去,只怕宫总会买凶追杀我也不一定。”

  第一个男人嗤笑了起来,“早知道你就这点儿胆子,我就不找你了。”

  另一个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这件事我还要再想想。”

  第一个男人的语气显得有些不耐烦,“那边给的可是这个价码,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可要想好了。”

  男人沉默不语。

  “想想你老婆儿子,他们在国外可是很需要钱的。”

  假山里的重岩心头一动,悄悄拿出了口袋里的手机。

  重岩从顶楼下来的时候脸色都是白的,他没想到自己抽个烟而已,居然会撞上这么大的一桩阴谋。虽然他对他们口中那块正在竞争的地皮一无所知,但是泰丰正在准备的竞标计划、竞标地皮的详细资料、标书,以及一个名为华荣的对手公司……把这些信息联系在一起,重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重岩对泰丰的人员岗位并不熟悉,但是听这两个男人的对话也能感觉出被竭力拉拢的那个男人在竞标这件事当中必然处于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否则华荣也不会开出这么高的价码,并承诺事成之后立刻送他去国外跟老婆儿子团聚。

  重岩拿着手机像拿着一块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这些事说起来跟他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上一世宫郅跟他父母移民的时候宫家的产业也并没有垮台,这就说明这场危机没有对宫皓的生意造成什么致命性的打击。

  可是他已经知道了这些情况,难道坐视它发生吗?

  尤其他对宫郅还抱有一种愧疚的心理——就算在他十七岁的现在,一切的伤害都还来得及避免,可是他记忆里那些真实的岁月里发生过的事,他要怎么催眠自己才能当做那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如果他真的否定那一切,否定了曾经的自己,现在的重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事实上,重岩内心交战的时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长。他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宫郅,这样一个能够帮到宫家的机会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医治愧疚病的良药。他甚至觉得,只要宫郅能当面对他说一句“谢谢”,他身上一直背负着的罪孽感说不定就会被洗刷干净。

  现在的问题是,他要怎么把东西当面交给宫郅?

  在重岩忐忑的等待中,周六过去了,周日也过去了,宫郅并没有出现。而据他打听来的消息看,那块地皮的招标就定在了半个月之后。

  重岩觉得自己不能这么等下去了,再拖下去真的会坏事。于是周末下班之后他拜托秦东安打听一下宫郅的电话号码。秦东安虽然不认识宫家兄弟,但既然秦大哥认识宫皓,问出宫郅的电话号码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宫皓的电话号码……重岩压根就没琢磨过。他对不起的人是宫郅,可不欠宫皓什么。

  秦东安办事效率也挺快,当天晚上就把宫郅的电话号码给发过来了。重岩也没多想,拿到号码就拨了过去。不过等电话另一端传来那个清亮的声音时,重岩的嗓子忽然就卡住了。

  “喂?”宫郅疑惑地问道:“哪位?”

  重岩深呼吸。

  “喂?”

  宫郅的电话挂断了。

  重岩一口气吸到肺里,又缓缓吐出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胸口竟然隐隐作痛。

  电话又一次拨了过去,宫郅刚刚接起来,重岩就憋着一股气似的开口了,连问候都给省略了,“宫少,明天见个面吧。”

  ☆、心上人

  

  “什么?”

  重岩深吸了一口气,“我手里有点儿东西跟泰丰新近要拍的地皮有关。”

  “什么?!”宫郅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戒备地问道:“你是谁?”

  “我是泰丰的实习生,”重岩轻轻吁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比刚才平静一些,“无意中录到了一些东西,关系到泰丰的商业秘密,我想当面交给你。”

  宫郅沉默了一下,“既然是实习生,为什么不交给你的上司?你是哪个部门的?”

  重岩望天翻了个白眼,他以前一直觉得宫郅这小孩傻乎乎的,也没什么心眼,还从来不知道人家也挺警觉的。

  “难道你希望泰丰的秘密闹得全公司都知道?”

  宫郅犹豫了一下,“我给你我哥的电话,你跟他说。”

  “哎,哎,千万别。”重岩心说老子又不欠他,干嘛要跟他说?

  “怎么?”

  重岩心念电转,“我只是在泰丰一个小部门实习一段时间,不想让BOSS知道我跟你们的机密有关系。”

  宫郅声音淡淡的,“我怎么相信你?”

  重岩说:“要不明天中午,你在泰丰的前台等我,这样总行了吧?”

  宫郅那边停顿了一下,“明天中午十二点半,泰丰大厦二楼咖啡厅。”

  重岩一颗悬起的心落了地,“好。”

  只要宫郅肯见他,那他就有机会听他当面说一句“谢谢”。重岩对这一句道谢的话简直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期待。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的缘故,这一夜,重岩又梦见了前一世的宫郅。

  不是以往出现在他梦中的那个站在令人窒息的阴郁背景之上、神情绝望的宫郅,而是他们相遇时眼神明亮、唇角带笑的宫郅。他靠在宴会厅的小露台上,脸颊酡红,眼中带着眩晕的醉意,傻乎乎地笑个不停。重岩当时就站在正对着露台的柱子旁边打电话,看着这个不停傻笑的青年,不知不觉也微笑了起来。

  梦境似乎放大了潜意识里隐藏着的悲酸,让他有种仿佛在流泪的错觉。这个一向对文学艺术绝缘的人,忽然间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为什么纳兰容若会说“人生若只如初见”。

  重岩在黑暗中睁开眼,轻轻地捂住了胸口。梦里的悲伤还残留在空气里,然而他的思绪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那些被埋藏在记忆深处他从来不敢去回忆的细节纷纷越出牢笼,妖魅一般在他的眼前不住地跃动。重岩在这一团乱麻似的画面中发现了一些他以往不曾注意过的东西,比如宫郅第一次被自己带回家时在醉意里情深的表白,被欲\望刺激的近乎崩溃时眼角滑落的泪水……

  重岩突如其来的生出了几分疑心,宫郅一直说他对重岩一见钟情,可是当时他已经醉了,真的看得清自己是谁?他是把自己当成了谁?还是……当时的他根本就不在意带自己走的人是谁?

  这样的疑心一旦产生,就迅速地在他的意识中扎根。

  重岩越想便越是怀疑,他们相遇时宫郅也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又曾在国外独自生活多年,为什么一次所谓的失恋就能让他崩溃至此?以至于试图轻生?这里面是不是还有什么他不知道、也从来不敢去深想的隐情?

  或者,他记忆中那个单纯如少年的宫郅……根本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形象?重岩不是一个对私生活过分看重的人,对于躺在一张床上的人也不曾投注过过多的注意,他有没有可能误会了什么?或者……真实的宫郅到底是什么样子,他其实并没有注意过?

  重岩心潮起伏,想的越多心里反而渐渐生出了一丝惧怕。

  “是我想多了吗?”重岩问自己,“是我自己多疑?钻了牛角尖?”

  “可是这些事细想起来真的……不大正常。”

  “很多细节推敲起来都有些不对劲,就好像他要跳楼……他跑来问我有没有认真过,那时候我并没有说什么重话,只推脱说我们认识不久……认识不久、了解不透、感情尚有继续发展的可能……一切皆有转圜的余地,并没有真正走到绝路上去。如果他真的对我那么上心,按理说应该还会抱有希望……”

  “为什么会想到寻死?”

  “这不合理……”

  “真的不太合理……”

  重岩枯坐了半夜,到底也没想出什么头绪来。那些怀疑终究也只是怀疑,真想去查个水落石出都没有办法。

  心事重重地混过去一上午,一放学重岩就打了车直奔泰丰。

  泰丰二楼的咖啡馆主要面对在泰丰大厦工作的白领们,偶尔也有附近的上班族跑来休息或者谈事情,但基本没有学生出入。因此重岩穿着校服一出现在咖啡馆的门口,立刻就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重岩自然不会在意这些,他站在那里环视整间咖啡馆,看到角落的玻璃墙边有人正低头玩手机。白色衬衫,领口装饰着一条彩色条纹的丝巾,干净、鲜嫩、时髦,像枝头刚刚成形的青苹果。

  重岩觉得自己从来没懂过这个人。哪怕他们曾经那么亲密过。

  重岩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宫郅抬起头,双眼倏地睁大,“是你?”

  重岩突然间无心说话,只是拿出手机将那段录音发到了宫郅的手机上,然后当着他的面删掉了自己手机里的备份。

  宫郅眼神惊异,“你是什么意思?”

  “你听听就知道了。”重岩忽然觉得疲倦,他看不清眼前的少年,不知道他表皮之下是否还是这样清爽又简单的质地。

  宫郅戴上耳机,皱着眉头点开了录音,随即眉头便越皱越紧。

  重岩看着他细白的手指握着手机,心里莫名的有些烦躁,“东西给你了。我先走了。”

  “等等。”宫郅抬起头,眼神警觉,“你给我这个有什么目的?”

  “目的?”重岩想了想,最初的目的是想听他亲口说一声谢谢,但是现在他似乎又不太在意了,“没什么目的,你要是觉得我不该给你,你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好了。”

  宫郅眨眨眼,神情微微有些无措,“你说你在泰丰实习?”

  “挣点儿生活费。”重岩指了指他的手机,“我在顶楼假山后面睡午觉,无意间听到的。人我都不认识,不过你们是应该认识的。”

  宫郅沉默了一下,抬眸望着他,“你想要什么?钱?”

  重岩失笑,“我又不是情报贩子。”

  宫郅仍不相信,“那你要什么?”

  重岩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很想追问他一句为什么还不出国。这孩子就是一个麻烦的源点,有他在自己的周围乱晃,重岩就难以心安。

  “不要什么,”重岩轻轻叹了口气,“想听你说一声谢谢。”

  “就这样?”

  “就这样。”

  宫郅沉默,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重岩摇摇头,心说有钱人都是这副德行,你把事情弄简单了,他偏要往复杂里想。好像所有的人都心怀叵测。

  重岩指了指自己手机,“我这里的已经删掉了,也没有其他备份。以后怎么做就是你们的事情,与我无关。我只是个实习生,想安安稳稳的在泰丰做到放暑假。就这样。”

  宫郅上下打量他,眼神充满戒备。

  重岩心想自己大概是等不到他说一句谢谢了,不过他心里并不觉得很失望。昨晚入睡前那种偏执的几乎要烧起来的期望,在经过了一夜的醉梦之后,已经变得没有那么强烈了。事实上,他完全不能肯定眼前这个眼神干净的少年和他自认为熟悉的宫郅之间到底存在多么长的一段距离,很有可能……他真正期待着向他道谢的那个青年其实是并不存在的。

  重岩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他压根就不该管这事儿,或者真想管的话直接把录音发到老板的邮箱就好了。何必要跑来见宫郅呢?

  这种行为完全没有意义。

  重岩在校门口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回到教室的时候还没到上课时间。教室里有人做作业,也有人趴在桌子上睡午觉。

  秦东安正摆弄手机,看见他回来,连忙拉着他往外走。

  重岩被他突兀的举动闹得完全摸不着头脑,“去哪儿?”

  秦东安不语,只是拉着他下楼,一直走到了空旷的操场边上,然后左右看看,拉着他的袖子在空荡荡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你干什么去了?”秦东安一脸严肃地看着他,“我本来要喊你一起去食堂,转个身就看不见你了。”

  “我去找宫郅,”重岩被他盯得有点儿发毛,“呃,有点儿事。”

  “什么事?”

  重岩觉得他问的古怪,“到底怎么了?”

  秦东安干巴巴地看着他,“我昨天忘了问,你要宫二的电话干嘛?”

  “有事啊,”重岩觉得他的态度很奇怪,“你到底怎么了?”

  秦东安困难地咽了口口水,“你以前见过他?”

  “见过啊。”重岩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没见过我怎么会知道他?”

  秦东安眼神乱飘,“那啥……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

  重岩古怪地看着他。他觉得秦东安今天的反应好奇怪,“你有话还是直说吧,咱们不是哥儿们吗?”

  秦东安做了个深呼吸,一脸要就义似的表情,“那我就直说了。”

  重岩莫名的想笑。

  “你对宫郅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吧?”秦东安紧张地看着他。

  “什么……特殊?”重岩忽然有点儿结巴。

  秦东安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说:“看在咱们是哥儿们的份儿上,我就直说了哈。那谁,就是宫二,人家已经有心上人了。”

  重岩脑中轰然一响,“……什么?!”

  ☆、红包

  

  秦东安郑重其事地点头,“是真的。” 

  重岩忽然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儿错乱,“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宫郅有心上人了?你觉得我看上他的心上人了?还是……看上他了?”MD,他只是要了一个男生的电话号码,秦东安究竟是怎么联想到这种匪夷所思的可能性上去的呢?

  脑回路完全不同啊,他跟这帮青葱小少年果然有代沟吗?!

  “我只是提醒你!”秦东安稍稍有些恼羞成怒了,“提醒,你懂不懂?!防患于未然!怕你跑了歪路!”

  这个解释重岩完全无法理解,“可是你为什么会这么理解?”不管他找宫二到底是要干什么,一般人都不会这么联想的好吧?

  秦东安咕咚咽了口口水,“哎呀……那什么……我这样想也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秦东安眼一闭,“还不是因为宫二他喜欢男人!”

  重岩,“……”

  秦东安眼睁一线,见重岩只是愣神,便又活了过来,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哎,你可别跟别人说,我是看你……”

  “知道,”重岩叹了口气,“你是看我是哥儿们才告诉我的。”他回想起宫郅那副乖巧清爽的模样,心中直叹气。这个宫老二到底是怎么混的?怎么这么私密的问题,连秦东安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都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他喜欢男人?”

  秦东安轻轻哼了一声,“我哥说的。”停顿了一下又补充说:“好多人都知道。”

  重岩侧头看他,“你反感这个?”

  “什么?”秦东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忙说:“男的女的,我都不反感。认识的人里头也不是没有这样的。”

  “那你阴阳怪气的为什么?”

  秦东安支吾了一下,“别问那么多了,你只要记住别凑这个热闹就行了。”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我觉得他不好,配不上你。”

  重岩虽然不知道秦东安支支吾吾的到底隐瞒了什么,但作为一个朋友,能提醒到这个份儿上,也算够意思了。至于宫郅的感情生活,他打一开始也没想要插一脚,现在就更没有要插一脚的心思了。如果宫郅能一直开开心心的跟他的心上人一起过日子,那才是重岩最大的福气。

  情情爱爱的事情重岩从来就没搞懂过,而前一世的真真假假细究起来也无从考证。在他们相处的时光里,宫郅或许有隐瞒他的地方,但他对宫郅不够尽心,令他最终失望却也是真的。重岩如今帮了宫家生意的大忙,从感情上讲,也算勉勉强强扯了个平手。

  重岩不想在这些事情上再耗费太多心思。既然已经还上了人情债,以后他还是踏踏实实地跟这些人保持距离吧。

  秦东安拍拍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安慰他,“嗳,别难过啊。你看你长这么帅,以后男的女的还不是随你挑。”

  这种被人关心的感觉,令重岩心头微暖。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秦东安的脑袋,“秦小安,为了对你的提醒表示一下感谢之情,岩哥打算请你吃一顿麦当劳。”

  “谁用得着你感激?”秦东安看他的表情似乎也不像是对宫二抱有什么非分之念的样子,便也放下心来懒洋洋地跟他斗嘴,“谁要吃那种垃圾食品。”

  重岩笑着说:“那就必胜客。”

  “那不还是一样么?”秦东安露出鄙视的嘴脸,“总吃那些会变傻的。”

  “那你自己点吧。”

  秦东安想了想说:“这样吧,五一咱们一起出去玩吧。我带你爬长城逛故宫怎么样?你跑来天子脚下,总要把这些标志性的景点看一遍才算数啊。”

  重岩对这些东西真没太大的兴趣,但他孤身一人,真要在家里闷三天也是无趣。何况他现在心情正好,觉得秦东安的主意听起来也不错。

  秦东安也很高兴,“那就这么说定了。”

  录音的事情也算告一段落,重岩也没有了继续泡在泰丰打杂的兴趣。他找个机会跟秦东安通了气,只说自己基础没那么好,期中考试成绩不理想,后半学期要好好抓抓学习,就不再去打工挣钱了。秦东安其实对这份实习的工作也有些厌烦了,每天就在那个小办公室和几个库房之间来回跑腿,说是助理,干的其实都是勤杂工的活儿。听重岩不想干了,他也想顺水推舟的一起辞了回家去。不过他跟重岩的情况略有不同,还得回去跟自己大哥通个气,免得到时候又挨训。

  周六一早上班,重岩要上楼去人事科做交接,秦东安瘪着嘴抱怨说自己还得再坚持一段时间,因为他刚跟他大哥透露出不想干的意思,就被他大哥拎着脖子骂了一顿,说他没出息,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喝玩乐,受不了一点儿辛苦,是个没用的米虫。

  重岩憋着笑安慰他,“你还小,都没成年呢,要怎么有用?”

  秦东安气鼓鼓地附和,“就是!也不想想他十七岁……呃……”

  “怎么了?”

  秦东安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没什么。”

  重岩猜测秦家大哥十七岁的时候肯定要比他们这样的普通学生出息一些,要不然也不会骂弟弟骂的这么理直气壮。

  重岩去人事科做了交接,又跟圆脸的科长把手里的事情交代清楚,拿着圆脸科长的签字正要去财务科结薪水,行政科打电话下来说让重岩去宫总的办公室。

  重岩猜到宫郅会把这些事告诉宫皓,心里也不觉得意外。宫郅拿到录音的时候表现的那么戒备,宫皓想必只会比他弟弟更警觉吧。重岩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之前的事情真是办得太冲/动了,完全没考虑周详。

  宫皓正在办公室里等他,见他进来,伸手指了指对面的沙发,淡淡说道:“坐。”

  重岩坐了下来,静静等他开口。

  宫皓在后勤科见过他,不过并没有留意。现在他从宫郅那里知道了重岩的身份,心里难免就想的多了些,再联想到推荐他过来打零工的秦三儿,他开始怀疑重岩做这些事是不是想要在这个圈子里建立起自己的人脉?

  宫皓问他,“你跟秦三儿很熟?”

  重岩以为他要问录音的事,愣了一下才问道:“谁?”

  宫皓淡淡解释,“推荐你来的人。”

  重岩恍然,“你说的是秦东安的哥哥吗?我不认识他。我只是跟秦东安同学,听他说有机会打零工,就跟着一起来了,之前并不知道是泰丰。”

  宫皓点点头,旋又问道:“你拿到录音为什么不直接给我,反而要去找我弟弟?”

  这个问题重岩已经预料到了,来之前也已经有所准备,坦然答道:“我只是一个实习生,跟宫总之间隔着好几层呢。宫少是学生,年龄相仿,也好说话,所以就直接找他了。你们是兄弟,给了他不就是给了宫总?”

  宫皓对这个回答有点儿半信半疑,“你怎么认识他?”

  重岩觉得这个问题就更好回答了,“我刚来京城的时候,看见过他跟李家少爷在一起。当时觉得宫少是个挺温和的人,比较好说话。后来上班的时候,又看见过二少出入公司。相比宫总威严,二少当然更容易接近一些。”

  宫皓点点头,也不知相信了没有,“你提供的消息对泰丰很有用。我个人对你表示感谢。不过因为宫家与李家的关系……你也知道的,我是不方便继续留你在这里工作的。”

  重岩点点头,“我明白。给你添麻烦了,不好意思。”他虽然已经到人事科做了交接,但他只是一个小实习生,这样的消息自然不会这么快就传到宫皓的耳朵里。

  宫皓很仔细地打量他,心里暗暗对他做出评估,觉得宫郅对他那种莫名的提防似乎也并非没有道理。这个少年的年龄与李家的老二相仿,但是言谈举止要老练得多。他们真要对上,李延麒会怎样不好说,李家老二只怕不是这孩子的对手。

  宫皓站起身将他送到办公室门口,客客气气地与他握手道别,“我已经安排财务给你准备了一份特别的奖金,以感谢你对泰丰的帮忙。我个人也是十分感激你的,如果以后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还请你不要跟我客气。”

  “宫总客气了,是我给你添麻烦了才对。”重岩淡淡一笑,他也是交际场上的老手,这样表面光的客气话谁不会说呢?

  两人客客气气道别,重岩也不客气,直接到了财务科领了薪水和宫总特批的红包,然后心情愉悦地走出了泰丰大厦。重岩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也快一年了,像今天这么舒坦的日子真是不多。不但记忆深处最纠缠的一桩心病有所松动,还捞到了一笔丰厚的奖金。

  “看样子老天也还是公平的,”重岩乐滋滋地想,“谁也不会一直倒霉,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发生一点儿让人高兴的事情呢。”

  ☆、秦家

  

  重岩期中考试的成绩不好不坏,在班里勉强排个中游。他家里没有天天揪着耳朵督促他好好学习的家长,重岩骨子里一个奔四的老棒子也很难把中学生的一次考试当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重视起来。他到现在也没想好以后要学什么,做什么。没有目标自然也就没有努力的动力。

  重岩觉得以他的真实年龄,要说出“迷茫”两个字来会显得很搞笑。但事实上从他活回来开始他就一直感到迷茫,不知道突然间多出来的一个轮回于他而言到底有什么意义。以前住在棉纺厂生活区的时候,他听过有些老人念叨,说什么人一辈子要受过苦、享过福、见过世面,这一辈子就没白活了。重岩在心里头对比了一下,觉得这几条自己全都符合。所以按理说他是没必要重新活一遍的。

  一定是负责阴阳登记的那个工作人员开小差了。

  可是在经过了录音事件之后,重岩忽然间又有了某种新的感悟:或者老天就是看他前一世错过了许多真相,所以放他回来寻找答案。好比张赫、好比宫郅,这些人都曾是自己的心病,虽然张赫的面目至今还是有些不清不楚,但宫郅的事却实实在在让他松了一口气。或许他以后都不会再做宫郅站在楼顶上的噩梦了。

  这感觉实在太好,以至于重岩决定要大方一点儿,不去计较宫郅曾经的欺瞒——要知道重岩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别人算计他一分,他非要算计回六七分才能甘心。可感情的事情,付出与回报之间谁又能说得清呢。宫郅固然对他有所隐瞒,但他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他甚至没有把这段感情重视起来,更不要说去悉心维护。

  “不计较了,”重岩望着镜子里笑嘻嘻的面容,大度地摆了摆手,“这件糟心事就让它彻底过去好了。”

  “当初本来也是你大意,懒得放心思在这些你侬我侬的私事上。他说过的那些话,即便当时有所怀疑,你也没有费心思去细想。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我该想到的,宫家那样的家庭养出来的孩子怎么可能真的会纯白如纸?”

  “因为你骨子里就是个自卑的可怜虫。你愿意相信有个人是真的爱你,不在意你的地位出身,只因为你是你。承认吧,傻子,他所做的所说的,都是你心底里最隐秘的愿望。你会相信是因为你打骨子里就愿意相信。”

  “你妈的。”

  “我就猜你不肯承认。那时的你,确实是在自欺呀。”

  “闭嘴吧。”

  “咱们总要有一个敢于说出实话呀。”

  “去你妈的实话。”

  “好吧。不说了,明天不是要和秦东安一起爬长城去吗?别再琢磨这些烂事儿了,好好睡觉去。”

  “大概兴奋过度了。睡不着。养足精神,好好享受生活。”

  “老子才十七,真好。”

  “是啊,活着真好。所以,好好活着吧。”

  “五一”三天假,第一天秦东安带着重岩去爬长城,累得半死回来,转天一起睡懒觉睡到中午,下午跑去参观恭王府,出来的时候还没到晚饭时间。两人蹲在路边正商量上哪儿去兑现重岩请吃饭的诺言,秦妈妈就把电话打了过来。

  电话一接起来就听秦妈妈在那边骂他,“说好的放假陪我逛街呐?说好的陪我出去喝茶呐?耍老娘是吧?”

  秦东安苦着脸说:“老妈你要理解一个即将成年的儿子么。我也要有自己的生活好不好。”

  “即将成年也是没成年,”秦妈妈才不理会他的解释,“没成年就要听监护人的,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

  秦东安被堵得想翻白眼,哪条法律规定十七岁的儿子放假要陪老娘去逛街?他怎么从来不知道?

  “妈妈一直等你兑现诺言呢,结果你可好,一个没注意就溜出去了。”秦妈妈半真半假地抱怨,“你们一个要开会,一个要战友聚会,一个又去陪小哥儿们……这是合起伙来想把老娘逼成一个独守闺房的怨妇么?”

  秦东安气若游丝地扶墙,“秦夫人,您这帽子扣的太大了。”

  “那就回来吃饭,少废话。”秦妈妈哼了一声,“马上!”

  “我同学还跟我在一块儿呢,”秦东安也为难了,“我俩早就说好了……他都给他家保姆放假了,现在一个人回家都没饭吃……要不我吃完饭马上回家陪您?”

  秦妈妈长长叹了口气,“可是家里就我一个人,大过节的……要不你把你那小哥儿们也一起带回来呗,人多家里还热闹点儿。”

  秦东安转头去看重岩,重岩摇摇头。

  秦妈妈兴致盎然地说:“就这么办,你问问他爱吃什么?我现在就让阿姨准备,正好你们一回来就开饭。”

  秦东安也不想重岩就这么孤零零地回家去,重岩的家他也去过,空荡荡的,一丝热乎气都没有,重岩要是这会儿回去,只怕连口现成的热水都喝不上。秦东安一把拽住重岩的袖子,对电话说:“他爱吃肉,爱吃辣的。”

  “当我傻?这明明是你爱吃的好吧?”

  “他也爱吃。”秦东安厚着脸皮替自己申请福利。

  “那就做个水煮鱼,刚好今天有活鱼,你哥带回来的。”秦妈妈说:“再做个辣子鸡。其他的菜我让阿姨看着预备。”

  “对了,”秦东安脑子里灵光一闪,“他特别爱吃甜食!”

  秦妈妈乐了,“哎呀,这么可爱呀,厨房里正在烤曲奇饼干呢,等下我跟阿姨一起烤几块小蛋糕。草莓蛋糕好不好?”

  秦东安笑嘻嘻地看着重岩,重岩无奈,做了个口型:谢谢。

  秦东安说:“我不懂什么草莓味蓝莓味的,你们这些喜欢吃甜食的人自己看着做吧。他说什么都行,还说谢谢你。”

  “好乖。”秦妈妈笑着说:“好了不说了,我去烤蛋糕。”

  秦东安挂了电话,笑嘻嘻地拍拍重岩的肩膀,“这下我们爷三个不用陪我妈吃那些腻死人的东西了!”

  重岩哭笑不得,“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甜的?”

  秦东安不屑,“你那书包里总藏着吃的,我都看见好几回了。”有一次还发现了一盒小熊饼干,把他雷得够呛。

  “走吧,”秦东安拉着他往车站跑,“回家吃现成的去。”

  重岩在小区外面的花店买了一打香水百合带给秦妈妈。他虽然看起来不大,但骨子里毕竟不是个毛孩子了,这些礼节上的小细节自然不会忽略。

  秦妈妈收到鲜花果然开心的不得了,连夸重岩乖,夸的秦东安在一旁直翻白眼。他看出他妈妈是真的寂寞了,家里来个客人,高兴的简直都有点儿人来疯了——对她的亲生儿子都没这么热情过。

  唐怡让秦东安带着重岩去洗手准备吃饭,自己喜滋滋地跑去找花瓶把百合插了起来,又拿着花瓶在客厅里左摆一下右摆一下地寻找最佳摆放地点。

  秦东安一脸惨不忍赌的表情,“她平时还是挺有气质的,真的。今天这是高兴过头了。”

  重岩莞尔,“我觉得阿姨很可爱啊。”

  杨树去世的时候重岩还小,他几乎没有近距离接触过秦妈妈这个年龄段的女人——事实上除了他姥姥张月桂,重岩也没接触过几个女人,自然不知该如何与她们相处。以前住在李家老宅的时候倒是时常能见到程瑜,不过那女人恨他恨得要死,哪怕当着李老爷子的面儿也没给过他好脸色,自然谈不上亲近。因此秦妈妈这个年龄段的女人对于重岩来说,简直就像外星生物一样神秘。

  因此重岩难得的……紧张了。他话本来就少,一紧张就更少,唐怡给他夹菜,平时不怎么吃的青菜也老老实实吃掉了。他长得好,举止又合度,虽然看着有些拘谨,但礼仪方面却无可挑剔,唐怡看着更是喜欢。尤其重岩还爱吃甜食,更合唐怡的意——唐怡厨艺一般,就喜欢烤个饼干做个点心什么的,可惜没人捧场,老公儿子都不好这一口。

  秦东安看着他们俩一口一口吃那个涂着厚厚奶油的餐后小蛋糕,嘴里一阵阵犯腻,连着喝了两杯茶水。他都这样了,重岩还在那里夸唐怡呢。

  “阿姨做的草莓蛋糕比我上次在蛋糕房买的要好吃。”

  唐怡乐呵呵地接受他的奉承,“下次你再来,阿姨给你做蛋挞。”

  重岩连忙道谢,小碟子里拳头大的蛋糕一会儿就吃的干干净净,还吃了好几块曲奇。

  唐怡觉得这个孩子真是贴心又懂事。

  秦东安在琢磨重岩的话里有几分是客气。

  重岩却在心里感慨,这辈子终于吃到所谓的“妈妈做的东西”了。虽然不是他妈妈做的,但是秦东安家里这种气氛却真是让人觉得舒服。

  门外有汽车发电机的声音传来,唐怡纳闷地问秦东安,“是你哥吗?”

  秦东安放下手里的杯子跑出去,不多时就听见他在门外叽叽呱呱的跟人说话。紧接着大厅的门推开,秦东安和一个穿着迷彩裤的青年一起走了进来。

  这青年身量极高,身材修长结实,举动间透着一股精悍的味道。微黑的一张脸,五官与秦东安有五六分相似,只是线条的转折更显棱角。双眼湛湛有神,顾盼之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气势,当真是英俊迫人。重岩隔着半个客厅与他对视,只觉得这人的视线轻飘飘扫过来就让人有种想要后退的瑟缩感。偏偏这人的神情中又带着几分痞气,几分出自天性的率性洒脱,好像万事都不放在心上。

  重岩觉得他一定很受女人们的欢迎。

  ☆、秦大哥

  

  唐怡很是意外,“不是说今晚不回来?”

  秦东安抢着说:“哥说他们有个朋友出了点儿事,今天没聚成,都各自回家了。”说着又对重岩说:“这是我大哥秦东岳,哥,这是我同桌重岩。”

  重岩觉得喊“秦哥”的话听起来会有点儿怪怪的,便喊了声,“秦大哥。”

  秦东岳点点头,浓墨似的长眉微微挑起,眼底带了三分笑,“重岩?这个名字好听。就是你跟着小猪一起去泰丰实习的吧?”

  重岩还没回答,秦东安已经不乐意了,拽着他的胳膊嚷嚷,“谁小猪?谁小猪啊?妈,你听听,他又给我起外号!”

  “这肥的,”秦东岳嫌弃地捏了一把他的脸蛋,“叫你小猪都美化你了。”

  唐怡哭笑不得,“都有点儿规矩行不行啊?”

  秦东岳放开秦东安,对重岩笑着说:“泰丰的事儿我还得跟你说声谢谢呢,要是没有你跟他做伴儿,小猪肯定不会去。”

  秦东安在后面踢了他一脚,“你才是猪!”

  重岩心里羡慕他们兄弟感情好,脸上也不由得带了点儿笑容,“秦大哥说的太客气了,是我要谢谢你才对。”

  秦东岳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客气,又问唐怡,“吃的还有吗?我还饿着肚子呢。”

  唐怡忙说:“我让阿姨给你做。”

  “算了,我自己来吧。”秦东岳大步流星往厨房走,一边走一边问:“你们都吃完了?”

  唐怡颇有些得意地说:“都吃完了,重岩还陪着我吃了甜点。是妈妈自己烤的草莓蛋糕哦,重岩都说比外面蛋糕房的好吃。”

  秦东岳稍稍有些意外地看着重岩,挑眉一笑,“这么乖?”

  重岩,“……”

  这可真是亲母子,重岩心想,夸人的话都是一样的。问题是爱吃个蛋糕点心跟乖不乖的到底有个什么关系啊?

  厨房门开着,秦东岳在里面忙忙碌碌给自己准备晚饭,重岩着实惊讶了一把,悄悄问秦东安,“你哥真会做饭啊?”

  秦东安想了想,给了他哥一个很中肯的评价,“他会做的花样不少,不过味道都一般。我跟你说,他还会包粽子呐!”

  重岩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其实男人通厨艺的不少,他自己就会做一些简单的饭菜。不过秦家这样的人家哪里有儿子下厨的机会?李家的两位少爷就从来没进过厨房的门,秦东安自己也是只会吃不会做。

  重岩忍不住问他,“秦大哥是做什么的?”

  秦东安砸吧砸吧嘴,“《水浒》看过吧?”

  重岩诧异,“怎么?”

  秦东安说:“我哥就跟林冲似的,武教头,干的都是带兵的活儿。”

  重岩思想不纯洁,一说起林教头,最先想起的不是他武艺高强,而是他有个招祸的老婆,长得美貌非凡,结果被个混不吝的富二代看上了,把一家子折腾得死的死,散的散。

  秦东安觉得重岩的表情有些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重岩忍了一会儿又问:“在哪儿带兵?”

  秦东安觉得他问的奇怪,“当然是训练营啊。”

  “京郊那个训练营?”

  秦东安点点头,“离得不远,不过也得有假期才能回来。”

  重岩以前住在李家的时候,也影影绰绰听人说起过京郊的训练营。传闻中那是个相当有神秘色彩的地方,去那里特训的都是部队里选拔出的精英,魔鬼式训练,偶尔还会配合地方完成一些极其危险的任务。重岩还记得有一次李家私宴,他站在李老爷子身后侍酒,听见李老爷子身边的一个秃顶老头说起陆军特种大队的训练营协助武警部队完成了城市反恐的什么任务。

  大多数男孩儿都会对部队抱有几分憧憬之意,重岩自然也不例外。不过那天他就在俩老头身边多站了一会儿就被李老爷子瞪着眼睛给撵走了,好像他们说的是什么机密消息一样,神秘兮兮的,钓的重岩好奇心爆棚。后来他自己还试着找人了解这方面的消息,不过他能力有限,一直也没打听出什么来,时间长了也就忘了,没想到今天竟有机会见着一个活的,顿时对秦东岳的身份生出了几分崇敬之意,“那不是很厉害?”

  “那当然。”秦东安虽然总跟他哥鸡皮酸脸的,但是别人要说他哥的好话他比秦东岳自己还高兴,“你别看他好像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实际上厉害着呢,全军大比武的时候还拿过奖呢……”

  话音未落,就听秦东岳在厨房里吼了一嗓子,“秦东安你皮痒痒了吧?!你说谁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秦东安立刻跳起来反击,“我那是夸你!夸你都听不出来还说自己头脑不简单?!”

  秦东岳从厨房探出头,两指相并在颈部轻轻一划,威胁意味十足,“你小哥儿们在,我给你留点儿面子。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哼。”秦东安外厉内荏,回头就揪住了重岩的T恤下摆,“重岩今天不走了,就住咱家!我看你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发飙?!”

  “你这点儿出息……”秦东岳喷笑,“有种你让他一辈子住咱家。”

  重岩被兄弟俩无厘头的对话也逗笑了,“我不当你的挡箭牌,我回家去了。”

  秦东安急了,“走什么啊,这才几点?”

  唐怡打完电话回来,正好听到重岩说要走,忙问:“你们怎么过来的?这天都黑了,重岩怎么能自己回去?”

  重岩忙说:“阿姨,天黑不怕的,我又不是小姑娘还怕人打劫。”

  唐怡对重岩印象很好,觉得他特别懂事,又懂得体贴长辈。之前秦东安也跟他们提过自己的好友,说家里就他一个人,平时只有保姆做饭,想来这会儿回去也是孤零零一个人,连个等门的人都没有。唐怡是做了母亲的人,对这样的孩子难免有些心软,见他这样说,便望向秦东岳,“东岳,你吃完饭了送送重岩。咱们这边有点儿偏,我不放心。”

  重岩感动,又觉得不好意思,连忙推辞。

  秦东岳端着一个大盘子从厨房里出来,一边往嘴里拨拉自己做的炒饭,一边含糊不清地对两个小男孩说:“明天又不上学,重岩没事儿的话也别回去了。明天带你们出去玩。”

  秦东安警惕地看着他,“上哪儿玩?”

  秦东岳没理他,对唐怡说:“魏家的老四你有印象吧?”

  唐怡想了想,“是出国学医的那个?”

  秦东岳点了点头,“他跟家里闹翻了,自己出来开诊所。明天就是他约的局,地方也不远,农家乐,钓钓鱼,爬爬山。”

  唐怡对这个大儿子还是很放心的,忙说:“明天天气好,出去散散心也不错。”

  秦东安头一天刚爬了长城,听见爬山就头疼,正想着怎么把这事儿推掉,就听他哥说:“魏老四他们也都要带家里的弟弟妹妹一起去,跟你们年龄差不多。”

  重岩不想掺和这种事,这个圈子就这么大,难保没有认识李家兄弟的,到时候真要被认出来,尴尬的还是自己。

  “谢谢秦大哥的好意,我就不去了。”重岩说:“我认识的人不多……”

  秦东岳笑着拦住了他的话,“别想那么多,就是带你们俩去玩的,不是带你们去应酬。你跟小安只管傻吃傻玩就行,不认识的人不喜欢的人一概不用理会。有我呢。”

  重岩怔了怔,在他几十来年的生命当中,还从来没有人站在他的前面说一句“有我呢”,这样一句微妙的饱含保护意味的话,虽然是由一个陌生人说出来,仍无损与它本身动人心弦的魅力。

  重岩一霎间很是有点儿感动,不过他冷静惯了,面上分毫不显,只说不好打扰。

  秦东岳问他,“明天你有事?”

  “这倒不是。”重岩虽然不大想接受邀请,但为这个撒谎的话也太掉价。

  “那还是去吧。”秦东岳笑着说:“你要是不去,小安这懒货是绝对不会出门的。他跟那帮孩子也不大玩的到一起去。你们俩一起去正好相互作伴,你也帮我看着点儿他。他这人看外表伶俐,其实傻得很呢。”

  秦东安扑上来要挠他,“谁傻?你说谁傻?!”

  秦东岳端着盘子十分敏捷地躲开了。

  唐怡又笑又气,“都好好说话!”转而又劝重岩,“现在天气正好,不冷不热的,多去户外走走,别总窝在家里。”从私心上讲,她也乐意小安身边有个懂事一些的同龄人一起玩。何况有秦东岳跟着,她还是很放心的。

  在秦东岳看来,小安在重岩家吃过饭,两个人放假也在一起玩,可见交情是不错的。秦东安朋友少,作为哥哥,秦东岳自觉有责任帮助情商低的傻弟弟好好维护一下友情。再说重岩一来,唐怡也很开心,他们父子都是粗糙的性子,三个人加起来只怕也没有重岩细心。他一进门就看到了花瓶里的香水百合,以秦东安那个性子是想不到这么细致的事情的,所以送花的人只能是重岩。这孩子还很有耐心地陪唐怡一起吃点心——他老妈的手艺他能不清楚吗?这小孩儿看着懂事,也稳重,他带着自己弟弟出去玩,捎带脚的带着重岩,不费什么事儿还能让大家都高兴,何乐而不为呢?

  这趟计划外的春游重岩最后还是没去成。

  《新闻联播》快播完的时候,他被李承运一个电话叫了回去。李承运没在电话里说出了什么事,只说他在重岩家门口等着他回去开门。重岩自然是不信他会没有钥匙,但李承运会这么说,明显就是要他马上回去的意思。

  唐怡很是惋惜,但重岩家里的情况本来就有些复杂,家里人叫他回去她也没有拦着的道理。她让秦东岳开车送一趟,临出门的时候还把自己烤的曲奇饼干装了一盒子给他带上,搞得重岩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秦东安一脸不高兴的把他送上了秦东岳的车,嘀嘀咕咕地抱怨,“早没事儿,晚没事儿,偏偏等你出来玩就有事儿……”

  秦东岳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你闭嘴吧。”

  秦东安一脸委屈地揉着被他打过的地方,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控诉。

  重岩想笑又忍住,心里却有些感慨,话说这么多有兄弟的人家,偏偏轮到他,就成了有兄弟的命,却享不了有兄弟的福。

  或者,还是他的福气不够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