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5章 |(1 / 1)

古玩宗师在现代 微风唐唐 1 万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2015章 |

  42白莲教

  挖掘工作持续了十几天,陆续把墓道、冥室等清理出来。这座古墓还没盗墓贼光顾过,所以打开主穴时又颇费了些功夫。

  下洞这天,为了防止塌方,大伙儿先撑起木架,又等了大半天,散去里面的封闭气体。屠志一马当先率领几名有经验的老生下去,雁游和其他学生一起,紧张地在外面等待。

  将近一个来小时后,屠志等人逐一退了出来,掀去防护面具,表情颇为古怪。

  “老师,下面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卫长华紧张地问道。

  “何止不对,是非常不对……我刚刚粗粗看了一下,这墓穴似是而非,外面看有汉式封土堆的痕迹,还配有墓道冥室等,内里却完全是清顺的风格。这次下去设备带得不多,我没有擅动里面的东西,只拍了照片。长华,等换了胶卷,你再下去,多拍几张,把内里的基本角度都拍到,拍完了咱们再清理陪葬品。”

  这会儿彩色相机还非常罕见,学校里配备的是使用胶卷显像的黑白相机,价值不菲,师生们使用起来都格外爱惜。因为怕墓里的特殊气体侵蚀了相机零件,一般换胶卷都是到墓外进行。

  “好的,老师。”卫长华见老师心情不是很好,便没敢多问,接过相机就跑去装胶卷了。

  雁游倒没那么多顾忌。脾气更坏的英老他都能相处融洽,还搞不定只是爱乍呼的屠志?当下便问道:“屠老师,你觉得墓主会是什么身份?”

  屠志从洋铁桶里泼水洗了洗手上的灰土,说道:“这种情况我从没遇到过,一时还真说不好。如果墓主是现代人,或许可以推断他是个像王莽一样的狂热复古分子。但是那是在古代啊,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墓穴皆有规制,稍有逾越,哪怕一品大员也是个死字。不管是王侯还是普通百姓,都不可能干这种祸及全家的事儿。”

  说话间,屠志甩干手上的水珠,又不太讲究地胡乱在工作服上蹭了蹭,总结道:“还是得等陪葬品清理出来,比照参看,才能知道墓主的身份。不过,如果能在墓里找到记述平生的物件就更好了。”

  雁游只在来前恶补过一些野外作业的常识,还没系统地学过如何推断判定古墓的确切年代与主人身份。但从某些方面来看,这其实和鉴定古玩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们的外在特征,往往已经彰示了来历。看似非同寻常的表象之下,其实往往有那么一两处关键的地方。只要找到关键点,就足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其他学生们旁听了屠志的话,都不再深思,依旧埋头工作去了。独有雁游,情不自禁用上了鉴定里的逆推法,尝试从别的角度寻找答案。这是他的习惯,因为以前资料不像现在这么齐备,而且他也没有一所大学做为后盾,如果不靠自己找到答案,那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了。

  思索半晌,他突然说道:“屠老师,有没有可能是视律法纲纪于无物的人备下的墓穴?或者,它建造于国家动荡之时,朝廷根本顾不上追究?”

  屠志原本正站在墓道下面发呆,闻言不禁一愣,刚要说话,旁边卫长华抱着相机钻出了地洞,一脸惴惴:“老师,刚才我不小心将相机带子勾到件小摆设,带得它滚了下来,幸好没有摔坏……但我不记得它摆放的角度了,而且那个地方还没有拍照……”

  他没有破坏主要陪葬品,也没有伤及棺椁。这种程度的小错并不严重,口头提醒一下就是了。屠志刚要张口,一回头,却马上被他手里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这是什么?佛像吗?”

  那是一尊高髻广额,耳垂及肩,红帔绿裳,手持阴阳鱼镜,端座莲台的女子雕像。面容颇为慈爱,眼眸下垂,像正温柔悲悯地注视着人世间的一切苦难。

  华夏神祗众多,有时候甚至同一家人供奉的神位都不一样。老太太敬着观音娘娘,老爷信仰三清逍遥,女儿未出阁前拜高禖神,嫁人后又求送子娘娘……百姓们所能想到的每一件事,几乎都有位专门的神仙来负责,倒也其乐融融。

  不过,这么一来,却苦了学者们。就连专门研究神话民俗的专家,也未必能认全大大小小的各路神灵。更何况是专攻三代青铜的屠志。疑惑地将神像接到手里,上上下下看了一回,除了看出是件线条生动、描摹细致的精品外,死活想不起这是哪路神仙。

  左右张望一阵,偏偏这次没有选修民俗的学生随行。屠志刚要让卫长华拍照冲洗,再同其他照片一起寄回学校、请系里老师帮忙参谋时,突然想到雁游,便顺口问了一声:“小雁,你认识它吗?”

  雁游也不认识,只是隐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仔细打量片刻,终于发现了端倪:这尊神像的莲座并非常见的红莲,而是白莲。猛然间心上一触,脱口说道:“真空家乡,无生老母,这应该是无生老母像。”

  “无声?”屠志听错了,疑惑地问道。

  还在琢磨这尊神像哪里表现出神灵口不能言的特征时,便听雁游又说道:“是白莲教信奉的至高神无生老母,集人类祖先、创世者、救世主于一体,在教中地位至高无上。起初她的莲座多为红色,但因白莲教以白莲为名,一些教徒在铸造神像时,便将之改为白色,以便与教名相呼应。”

  他这么一解释,屠志完全明白过来:“对对,我上次听哪位教授说过,白莲教信奉女性神祗。”

  雁游思绪极快,一瞬间便想到了别的方面:“白莲教源起佛教净土宗,始于北宋,元末明初时声名最盛,但随即遭到洪武帝禁止。有明一代,白莲教教徒皆被朝廷目为妖人,大加围剿,但宗教还是改头换面存活下来,一直延续到清顺。因为开明的皇帝乃至几位名将都出自白莲教,之后又屡次发生过集结暴动,许多人误以为白莲教只在明代活动。其实不然,清顺之后,教众受反清复明思想影响,屡次与清廷敌对,乾隆、嘉庆、道光年间,皆有人打着某朝某王之后的名头起义。直到近代,才渐渐销声匿迹。”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随即加重了语气:“我认为,这里很可能是某位曾经参加过起义、或者与起义有关的白莲教教徒的墓穴。他对清廷心怀敌视,自然将朝廷律法看得一文不值。当时教中流派分支甚多,且因为朝廷的打击,不能明目张胆地行动,教众往往以区域来抱团结派,从有资历有威望的大户人家推选出香主,听令行事。虽然从正德年间开始,教众大多信仰无生老母,但各派的教义对起源阐述、香火传承各方面也大不相同。如果有那么一户人家,自称是汉代某王之后,完全说得通。”

  雁游所说的这些看似有点牵强,实际却是有根据的:前几天他私下找徐大财打听钟家的事儿,无意中谈起了幻门的来历。徐大财颇为自豪地告诉他,幻术这门源远流长,源起于白莲教,最早可以追溯到北宋。起初幻术为教中圣女专习,制造撒豆成兵、天兵天将等种种神通。

  这些手段被不明真相的百姓视为神迹,礼膜顶拜,白莲教依靠幻术招徕了不少信众。后来经过朝廷镇压与改朝换代,这些原属绝密的手段才流传出去,变成江湖人混饭吃的法门。

  除了幻门来历,徐大财还对雁游说了不少白莲教的秘辛掌故。雁游自幼饱读史书,又知江湖事,自然能分辨出他的哪部分话是在大吹法螺,哪部分又可以采信。当下对屠志说的,便是去伪存真的那一部分,再结合了自己的推测。

  屠志不懂这些,听了只觉得半信半疑:“好像有点儿道理,但仅凭一个小像你就能说出这么多,是不是太草率了点?研究本质是格物致知,格物,首先得把东西吃透了。你这番话,我姑且听之。等把陪葬品清理好,一一甄别,再等土壤年代检测结果出来,咱们再下结论。”

  他不相信,雁游也不强求,只说道:“如果这里曾经出过白莲教徒,县志乡志中应该会有记载,我想明天到当地学校借来看看。”

  “行啊,去借吧,如果有了发现,记得告诉我。”

  屠志本来还做好了如果雁游不服气,就敲打他一番的准备,当下见他听进了自己的话,不禁满意地暗自点头:不愧是英老相中的学生,虽然有时候见解急进了点,缺乏事实做为依据。但态度却很端正,不会恃才傲物,固执己见。做学问嘛,就得有这份谦虚态度才行。

  正好卫长华要到乡里采买些补给,屠志便大手一挥,让雁游和他顺便一起去学校或乡政府,把乡志借来翻阅。

  结果,隔天下午,卫长华什么也没带,就抱着一本书风风火火地上了山,看见屠志,第一句话就是:“老师,根据乡志记载,约摸在乾隆年间,这里有位姓刘的乡绅,往来远亲很多。根据种种描写可以推测,那些所谓的远亲,正是白莲教教众。嘉庆元年五省农民起义时,他曾出了一趟远门,说要往甘省探望一位亲戚,而甘省正是当时起义的地方之一。综上推论,可以确信他就是白莲教信徒!”

  屠志正指挥几名学生清理扩大出入口,好取出陪葬品。听到这话,手里拿的洛阳铲顿时砸在了地上。

  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马上让卫长华再去寻找有清以来乡里大户人家的祖谱或名人志之类的东西,别说,还真给找着了一部分。虽然不够齐全,但足以拼凑出这位刘乡绅的生平事迹。

  捺着性子看完开篇那些赞扬刘乡绅如何如何乐善好施、福泽乡里的溢美之词,屠志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位刘老爷祖籍凤阳,某次喝高了曾对好友吹嘘自己乃汉代刘氏后裔。

  那会儿清廷对这方面非常敏感,像这样牵扯到数朝之前皇室的行径,放在别的朝代或许被当成醉鬼胡言一笑置之,但放在当时可是足以倒大霉的罪过,当局会认为你有复辟之心。那位好友吓坏了,但因刘老爷一向很够朋友,便没有揭发他,只是从此渐渐疏远了。

  当然,记载中的这一段,被执笔者认为是那位好友对刘老爷心怀嫉恨而编造出来的流言。刘老爷和汉室没有任何关系,是位清清白白的大善人,可惜天公不作美,刘老爷前往甘省途中遭遇流匪,不幸身亡。尸首被送回后,子孙们依照他生前遗愿,将他葬在了之前就准备好的某处荒山墓穴里。大概是少了主心骨的缘故,几年之后刘家迅速败落。再往后几代,渐渐的便无记载,显然是穷困潦倒,付不起先生的润笔之资,顾不上修祖谱了。

  屠志对古代文人那套遮遮掩掩的春秋笔法熟得不能再熟。加上今天墓中土壤年代的检测结果出来,确实是嘉庆元年左右无疑。

  对着厚厚的文件与检测结果发了会儿呆,屠志抄起两份资料,直接杀到乡里唯一一部电话面前,拨通了英老的号码。

  接通电话,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英老先笑了起来:“小屠,你是不是听说我要去广州参加一个学术交流会议,才打电话过来送行?消息蛮灵通的嘛。”

  “……啊?”

  “我本来想带小雁过去见见世面,但想想,你那儿正缺人,还是让他继续留下学习吧,等下次有机会再说。对了,他进展如何?”

  屠志生生把摞起来足有硬币厚的资料捏出了皱褶,发自肺腑地说道:“英老,他不用我教,某些方面他比我还强!您还是带他去广州吧,能请动您的学术会议一定是大牛云集,把他带出去亮个相,让别人知道我们学校出了位前途无量的学生!”

  ☆、第2015章 |

  屠志在乡里抱着电话对英老感慨之际,雁游与卫长华等人一起苦思,为何那位刘乡绅的墓穴,会点在这么糟糕的一块地上。

  白莲教是个相当抱团的组织,而且教众彼此有通财之义,有种江湖意气的味道。所以能当上这群人的香主,大大小小也该是位人物。几百年过去,雁游无从得知刘某人的人品,但从陪葬品与规格来看,他的财力比乡志所记载的更加雄厚。这么位有财有势的主儿,按理说不该犯这种低级错误。

  从小听着舅舅吹嘘江湖传说长大的施林,认为大概是有人设局想害刘乡绅,骗他说这是块福地,哄着他点穴下葬。自来阴宅风水对后代影响甚大,刘家后辈的没落,大概正是这个原因。

  雁游却对这说法表示存疑:能搞起一座似模似样的仿汉王侯墓穴,足见刘乡绅身边有精通墓葬知识的高手。既懂墓制,则也该懂得风水,应当不会存在被人欺蒙的可能。

  卫长华表示附议,但依旧想不通原因所在。

  三人讨论了半天,突然,许久没做声的孟昊开了口:“既非受骗,那他一定是故意的。”

  这话立即为众人打开了一条新思路。故意?那么刘乡绅不顾子孙福泽,选择了那样的墓穴,对重视传承的古代来讲,他这么做一定是为了某个重要性远远超过子孙的目的。但,会是什么呢?

  联想到此人白莲教教徒的身份,雁游觉得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但一时又想不通透。

  为了找到那份偶现的灵感,他拿起这些日子小组整理的手记翻看起来。视线无意落在卫长华带来的老闹钟上,才发现早已过了午饭时间。

  今天本是他们一屋的人轮休半天,昨晚施林还兴致勃勃地说要去找老乡买猪肉,让雁游做金钱肉来打牙祭,没想到早上讨论得太投入竟忘了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现在。

  恰好这时,施林的肚子非常准时地叫了一声,不禁满面尴尬。

  “到点了,先吃饭吧,吃完就该上山去接班了。”雁游说道,适时替施林解了围。

  这会儿不像后来是双休制,周六早上还要工作半天。但因为夏季雨水多,工作地点又是在山上,一旦下大雨就可能面临倒灌墓穴的危险。所以两位老师商量后决定让大家辛苦一些,每逢周末只分别调休半天,争取尽快结束挖掘工作。

  受上一辈“工作要积极热情,大干快进”的影响,同学们并不觉得辛苦,依旧热情高涨。

  一行人鱼贯而出,往固定开伙的老乡家去吃午饭。坐在饭桌边,雁游盯着木制饭甑里被拔拉得东一块西一块的米饭,不由联想到了山势走向,思绪又飘到了刚才的问题上。

  照以前讲古闲聊时学来的一些风水知识来看,四周颇有几块宝地。若是站在山顶远眺,相去百余里的那条山脉更是上等的风水宝地。山势起伏有若龙脉,环抱湖泊,还有——

  等等,龙脉?白莲教自从明初遭到镇压后,分成许多流派,到了清顺,一些怀抱反清复明的信念,煽动造反;还有一些则声称是某朝皇室后裔,执着复辟。刘乡绅自称汉室后裔,又在五省造反的关头往甘省跑,不就是想“斩龙脉”?

  按风水玄门的说法,华夏大地是五龙拱卫、首尾相衔遥相呼应、正应五德始终的格局。五条龙以王朝更迭为期,轮流成为国之“飞龙”。其他四条则为“潜龙”,蛰伏待时。如果有人利用风水格局针对某处龙脉来做手脚,虽然没有夸张到一定会克尽朝廷气数,但若是运气逆天,果然灵验,却也能让当朝国运不断衰退。

  雁游还记得,当时那玄门弟子一脸神秘地说完这些话,末了又遗憾地摇头,说龙首起于四九城、绵延向北方山脉的这条“飞龙”,现在正是末期,即将蛰伏。民国坐不稳江山,所以下一条“飞龙”尚在仰首,华夏还得动荡一阵子,才能迎来天下太平。

  雁游对此半信半疑,但回想一下,便可发现刘乡绅定下的那处墓穴恰恰对着那玄门弟子口中起于四九城的“龙脉”。

  那种风水杀局因为太损阴鸷,而且以一人之身搏一国之运,非有天时地利人和及大气运者不能成功。那弟子便没有细说,只强调这杀局当真施展起来,成功率也是低之又低,还不及一成,不值得冒险。

  对寻常人来说,这么低的成功率足以让他们将这计划排除在外。但对那刘乡绅来说,也许却是最后的希望。嘉庆元年上承康乾盛世,清顺还未显出国势颓败之兆,五省农民起义于朝廷而言不过癣芥之患,最终仍以失败告终。

  也许刘乡绅赶往甘省“增援”前就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才会秘密造起墓穴,企图将反清的希望寄托在风水玄术之上。

  想通了这点,雁游不免有些唏嘘。

  自从进山的那天起,师生们但凡有闲暇都会向世世代代住在这里的村民打听关于古墓的传说,但皆是一无所获,哪怕村里最爱讲古的老人,也从未听说过这座古墓。单从兴建起这座规模不小的逾制墓穴、却没有对外透出半点风声、惊动任何外人来看,那位刘乡绅确是手腕超群。

  可这么一位聪明人,却像愚昧迷信的人一般,在理想破灭后孤注一掷,转而相信风水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也不知该说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还是该感叹他的执着。

  不过,古往今来,连英明神武的帝王都不免沉缅于长生之道。也许在某些时候,人的种种所作所为看似不合情理,也许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一切虚妄,只是为了使心头执念不灭而为之吧。

  “雁师弟,想什么呢?饭都快凉了。”卫长华已经扒下去一碗饭,抬眼见雁游捧着碗不动筷,一副魂游天外若有所思的模样,便轻轻推了他一下。

  雁游这才从游思中回过神来。刚要动箸,却听到一阵马蹄得得儿声停在院门外。随即便见屠志从老乡家的马车上跳下来,一阵风似地冲到了屋里:“雁游,现在开始,你不用待在考古队了。”

  “啊?”

  这一下,不只是雁游,其他三人都愣愣地停住筷子,呆呆看着屠志,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等屠志将意思说明白了,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卫长华和孟昊还以为是英老心疼雁游体弱,舍不得他在外面吃苦,才借故把人叫回去。乖觉的施林却猜出了几分原由,倒是比另外两人更加高兴。

  雁游见屠志神情有些微妙又有些古怪,稍稍一想,也明白了缘故。对这位师德极佳,爱惜好苗子、不打压不排挤的好老师,他还是蛮敬重的。

  生怕老师更添失落,雁游当下便没有说出自己的推测,只在打点行装时将卫长华拉到一边,暗示他循着某个角度、去古墓正对的那片山脉找找有没有什么特别之物——当年玄门的人说,这种杀局要在龙脉里埋上某些东西,方显灵验。

  因为屠志有意让雁游提前回去熟悉下会议情况资料,以及与会人员,便催着他连夜把工作交接给别人,明天一早就动身。好在雁游这次的定位本身是跟随学习,没有什么特殊的,花了一个来小时的功夫,就把相关事宜都交待给了接班的孟昊。

  还没起名字的小猫因为成天和雁游同吃同睡,简直半刻也离不得他,没怎么考虑,雁游就决定把它一块儿捎回去。家里房子宽敞了,养只镇宅猫也好。

  打电话还要转个弯去乡里,而且除了英老那儿,奶奶和其他几位朋友家都没电话。雁游便决定直接回去,届时给他们来个意外惊喜。

  但他没想到的是,收到“惊喜”的反而是他自己。

  这一次提早吃了晕车药,迷迷糊糊睡了一路,下车后神清气爽的雁游兴冲冲地把小猫兜在军绿帆布包里,大步往炼铁厂宿舍走去。

  结果到后才发现,那儿竟然已经住了别的人家。

  细细一问,雁游才知道,原来在离开的这大半个月时间里,自家的房子已经提前完工,奶奶两天前就搬了过去。

  这时,仍在替哥哥代班的常洪盛偶然溜达过来,一抬头看见好友,顿时惊讶地喊道:“雁子,你怎么提前回来啦?也不打个招呼。“

  “我一时忘了你在这儿工作,要不就提前打个电话给厂里了。”

  雁游刚来到这个时代就在为房子发愁,甚至一度险些为它放弃了前途。现在终于解决了,不免心情大好。虽然没赶上在乔迁之日亲手放一挂喜庆的鞭炮,不免有点儿遗憾,但心头依旧充满喜悦。

  走下楼梯,他难得重重往常洪盛的肩头擂了一拳,笑道:“早说请你吃奶奶做的卤猪顶子,却一直没兑现。走,今天下了班到我新家吃饭去,我给你做更好吃的。”

  孰料,往常一听有吃的就乐颠颠跟着跑的常洪盛,今天却一反常态。非但没有分毫雀跃之情,反而往后退了两步,臊眉搭眼,一副极为心虚的样子:“这个……雁子啊,我今天要加班……”

  “少蒙人了,分拣废铁哪里需要加班?别是觉得不好意思吧,我们是好朋友,别想那么多。”沉浸在喜悦中的雁游失却了平日的敏锐,不曾察觉对方的反常。

  “真不去了……搬家那天罗奶奶就招待过我了,今天就不用了。”

  常洪盛连连摇头,拒绝的意味十分明显。直到这时,雁游才注意到他神色不对,顿时起了疑心:“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绝对没有。”

  见常洪盛的表情和话完全是两码事,雁游疑心更甚。忽然想到某一点,突然脸色一变:“是不是奶奶出了什么事,你瞒着我不肯说?!”

  来到这个时代后,虽然前后遇上许多热心人,陆陆续续与他们成为了朋友、忘年交,但对雁游而言,奶奶是唯一的亲人。一想到奶奶有可能出了事,顿时方寸大乱。

  打量雁游急得脸色大变,常洪盛连忙说道:“呸呸,快别胡说,奶奶好着哪!搬新家后精神头可足,每天干起活儿来比我妈还轻快。”

  “那你还能为什么事瞒我?”雁游还是不相信。

  事已至此,为了安抚雁游,常洪盛只好把那件事儿讲出来。但转念一想,雁游虽然看着脾气很好,内里却比以前更加要强。一旦犯起倔,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要是他知道自己被“包养”——阿呸,是被救济?好像也不对。总之,这种对别人来说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在他眼里可能是种施舍。要是他在这儿跟自己铆上了,以自己的口才和脑瓜子根本说不过他。不如把这烫手山芋丢给当事人来处理。

  常洪盛自觉做了最正确的选择,话到嘴边,生生拐了个弯,变成了自认苦口婆心的劝诫:“总之,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雁子啊,我知道你有原则要体面,但人不能单靠体面。你为了盖房子欠了那么多外债,眼下又没工作,什么时候才还得上哟?而且借你钱的朱大哥又是做生意的,我姥姥总说生意八只脚,今天瞅着好,指不定哪天就跑了。他虽然心善,到时日子过不下去了,还不是得向你要债填窟窿?从长远看,现在这样挺好的。你别怪阿灰他自作主张,其实他的提案蛮公道的。”

  “……你究竟在说什么?”

  听他云里雾里说了一大堆,雁游更加奇怪。但却悄然松了一口气:常洪盛是个存不住事儿的直肠子,如果奶奶真有什么,他肯定无心与自己闲扯。

  不过,到底发生了何事,怎么又牵扯上慕容灰了?难道他又在胡闹?

  想到这点,雁游无奈地揉了揉眉心,顺便把搭在包沿想要挣跳出来的小猫按了回去。

  不知为何,虽然慕容灰屡次与他并肩对外,无论哪方面都非常出色,但只要一想起这人,第一印象就是惹事生非。好吧,也许这怪不得自己,主要和慕容灰不安份的性子有关。

  雁游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从不说人是非的美德,不知何时,在慕容灰这儿瓦解零落得渣也不剩。

  还待细问,但见常洪盛又露出那副“打死我也不说”的表情,雁游只好照他的提议先回家去,看个明白。

  疑问萦心,让雁游归心似箭。平时要走几十分钟的路,今天半小时就走完了。

  站在巷外,远远看见昔日废墟上露出的一段雪白外墙,雁游不觉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这是他亲手一砖一石挣来的家。奔波许久,总算找到一处可以安憩之地,而且现在家里有亲人正等着自己,不若当年那么冷清。

  想到这里,他不由又加快了步子。但走了没几步,角度一转,少了别的房屋遮挡,他愕然发现,规划里的两间小平房,竟然变成了一幢三层小楼!

  墙体通身贴了雪白的瓷砖,每个窗户都做成了西洋外挑式;两个阳台各放了一把遮阳伞,两侧搭着移植过来的葡萄藤,绿意匝地,清凉无比。藤影掩映着下方陈设的藤制摇椅,单是看着便觉惬意之至。

  开工前雁游做过预算,对目前的建筑材料行情非常了解,当下一眼便知这幢小楼绝对造价不菲,至少得好几大千,他现在还负担不起。朋友里也没人出得起这笔钱——等等,或许真有那么一个人。

  想到常洪盛再三强调的那个名字,雁游心下一片雪亮。

  推开虚掩的院门,雁游匆匆走进去。稍稍环视,发现奶奶不在,楼上又隐隐传来响动,也顾不得细看屋内的新陈设,直接上楼。

  向来与慕容灰如影随行的书生,今天居然被撇在某房门紧闭的房间之外,在地上一面蹦跶,一面委委屈屈唱道:“光天那个化日来,没羞没臊怎生好。泪劝哥哥莫心急,待解罗裙风光好~”

  相处了这些日子,雁游早对这只鹦鹉——或者说慕容老先生的品位不抱任何期待。无视它的小曲儿,刚要敲门,突然听到里面有些异样响动。细细一辨,似乎是女子的啼哭和……某些不宜言说的声音?

  雁游心情复杂地回头看了一眼“现场解说”的书生,也不知怎么搞的,酝酿一路的疑问突然都化成了怒意。放下布包,他一拳砸在新漆的门上:“慕容灰,出来!”

  ☆、第2015章 |

  “慕容灰,出来!”

  房内的动静不减反增。乒乒乓乓的声音加上女子无助的哭声,雁游根本不用想像,眼前就自动浮现出了一幕幕少儿不宜的画面。

  ——这个慕容灰,擅作主张不说,还把自己的家当成了*窟。就算是他掏钱建的房子,也不能这样!何况自己根本没要他掏钱!

  当年战乱动荡,百业萧条,独有娼妓这行愈显出一种畸形的繁荣。因为活不下去、背井离乡到大城市来讨生活的人多了,老鸨子只花一点点钱就能买到水灵灵的大姑娘,稍加打扮□□就能接客,赚得盆满钵满。

  雁游所住的平民区有间书寓,每次看到衣着褴缕表情麻木的逃荒者,为了几枚银元,就把或呆滞无神、或伤心欲绝的女儿留在火坑的情形,就觉得心情沉重万分。

  他忘不了乱世里那一张张绝望到极点的面孔,所以,平生深恨欺凌女子之人。

  当下听慕容灰在房里闹出不小的动静,又呼之不应,雁游已经准备找东西来砸门。

  刚举起刷墙的木架椅准备动手,冷不防房门突然怦地一声被甩开,一个身上乌漆抹黑的人猛地窜了出来,嘴里快速地迸出一连串英文,一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样子。

  一眼看见雁游,他顿时像找到主心骨一样,猛地一下扑了上来,急切地扣住雁游肩膀,又飞快溜了一大串英文。明显是情急之下,下意识选择了更熟悉的言语。

  这人赫然正是慕容灰。他今天穿了件本色右衽麻衫,舒适的面料加上合体的剪裁,本该显得潇洒才是。但米黄的长衫上此刻溅满了墨汁,还有疑似饮料的杂色痕迹。甚至连那头向来打理得顺滑服贴的头发,也有泡沫自发梢点点滴落,泛着碳酸饮料特有的气味,看上去狼狈到十二分。

  此情此景,他才像是被迫害了的那个。

  原本怒气冲冲的雁游,见状不由得呆了一呆:“……慕容灰,说人话——哦不,说中文。”

  慕容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声音更委屈了:“小雁你来得正好,快来告诉她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想帮助她,结果还没开口,她就大哭起来,还冲我乱砸东西。为了保护新家具,我只好舍生取义。”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越过他的肩膀,雁游往里屋一看,又愣了一下:一张古色古香的拔步架子床上,有位女子楚楚可怜地缩在里侧,配上零乱的被褥和飘拂不定的纱帐,完全是某种强迫事件的前奏,怎么看都要想歪。

  “你所谓的帮助是什么?”雁游的疑心又翻了起来。不过,他是斯文人,没把话说得太露骨,但原本准备要放下去的木架却被再度悄然握紧。如果慕容灰敢侮辱他的智商,他不介意给他制造一点外伤。

  慕容灰委屈地看着他:“当然是救她——呃……”

  他终于慢半拍地注意到雁游眼中的质疑,这才发现自己还没解释,或许造成了某种误会。连忙说道:“她是暗香门的人,这一流在华夏新政府成立之后就不复存在。但我小叔无意发现,她们近来似乎又有活动的迹像,而且很可能受人操控。我这次回来的目的之一,正是协助小叔调查这件事,找出那幕后主使者。根据线索,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疑似知情的人。本说悄悄把她带来问一问,结果办事儿的家伙不知怎么想的,直接把人送到这里来了。结果她又哭又闹,把我搞得一点办法也没有。幸好你提前回来了,否则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

  他一边解释,一边悄悄注意着雁游的举动。当见那把漆痕斑斑的木架终于稳稳当当落到地上时,才悄然松了一口气:要是雁游误会到底真和自己动上了手,那可够他纠结了,不还手吧,误会就更深了,还手吧,又舍不得。唔,不过也许可以用近身擒拿推倒的招式来——啊啊,突然有点后悔了是怎么回事?

  好在径自思索的雁游,并没有注意到慕容灰时而放心时而痛心的古怪表情。

  自古来多以鲜花比喻美人,有幽谷兰花,有灼灼桃花,而暗香则意指夜来香。花开暗夜,趁夜寻欢,代指何人不言而喻。不过,雁游知道的也仅只于此。他从不逛窑子,也不去书寓那种披了风雅外皮,内里还是皮肉生意的地方。所以对这一流,仅限于知道名字而已。

  来到这个时代后,他看到过一句哲言:存在即合理。但他认为,这话仅仅是考虑到了人的本能需求,却未考虑到道德规范。而人之所以有别于草木生灵,正是因为知廉耻识礼仪,许多罪恶面的存在只会伤害到无辜人乃至家国。

  若非为了得到美丽的皮毛与骨角,野兽不会惨遭杀害。若不是窑子为了赚钱,也不会有无辜女子沦落风尘。

  雁游不是道德君子,仅仅只是比一般人更多点怜悯之心而已。

  在这个时代,固然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但总体而言却远胜当年。不知不觉间,雁游对这里已有了深厚的感情。所以,当发现这里竟然也存在昔年“毒瘤”时,不免深觉愤慨。

  或许他帮不了全天下的人,但既然遇见了,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至少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你是怎么把人带到这儿来的?”

  慕容灰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是我干的……但听那人讲,似乎用了一点武力胁迫加言语威逼……你放心,我已经狠狠责备过他了,下次绝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雁游没好气地白了慕容灰一眼,越过他走向犹自惊魂未定的女子。

  站在床前,他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称呼对方,想了想,便用了现在时兴的称谓:“这位女同志,请相信我,我们对你没有恶意。”

  往内里又缩了几分的女子本来准备扯开嗓子继续哭,忽然听到女同志这个久违的称谓,不禁一愣,大着胆子抬头向雁游看去。

  这是个很斯文清秀的少年,表情诚恳温和,看上去比刚才那个打扮古怪的人要可靠得多。女子舔了舔嘴唇,心里突然生出几份希望:“你们不是大姐派来的人?”

  “不是的,很抱歉把你强行带到这里,但我们只是想问一些事情。”雁游直视着她的双眼,缓慢又郑重地说道:“如果顺利,也许可以帮你摆脱目前的困境。但前提是,你得如实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

  听到这话,原本渐渐平静下来的女子忽然又开始慌乱:“不、不行的!大姐要是知道,绝对不会饶了我!我昨晚背了她的意,没有好好学习,今天被人带过来时,还以为是大姐想要惩罚我。她很厉害的,我绝对不能对别人说起我们的情况!”

  跟在后面蹭进来的慕容灰这才知道,刚才这女人之所以那么惊慌失措,敢情是把自己认成了打手之类的人物。不禁大为郁闷:“我哪里像坏人了?”

  女子怯怯地看了他一眼,本能地往雁游这边靠了靠:“你……外表很古怪,这里也太豪华,我以为……是大姐安排的又一处新地点。”

  古怪?新地点?慕容灰简直有仰天长啸的冲动:从小到大,他的打扮在同伴里永远是最出挑的,朋友们说起来都羡慕地赞一句“华夏之韵”。至于后者,他辛辛苦苦说服所有人打造的小家,居然被视为暗香门的风月调|教场所?

  不过,转念想到是自己请来帮忙的人有错在先,才让人家误会,慕容灰顿时闭起了嘴巴。

  当年慕容家因故迁移,虽有大部分人选择背井离乡,但仍有一些眷恋故土的人留了下来,其中不乏高手。动身前小叔交给慕容灰几个地址,叮嘱说这都是前辈级的人物,让他务必态度恭敬。

  于是登门拜托帮忙时,他便没好意思太过强调什么。哪儿想得到现在华夏没有武馆,被高手调|教出来的小辈弟子想动手实战想得眼珠子都绿了。虽说首次出手对象是位不懂武的弱女子,却还是把她想像成白骨精蜘蛛精一流的人物,纵没下狠手,态度也好不到哪儿去,着实过了一把惩恶扬善的瘾。

  慕容灰在肚内悄悄问候了那个不知道轻重的家伙几句,悻悻地说道:“我要真是坏人,你拿饮料泼我时就该动手了。”

  女子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歉然道:“抱歉,小弟,我太害怕了,一时没想那么多。”

  “小弟?”

  不只是慕容灰,连雁游也为这称呼呆了一下。随即,便见因确认两人没有恶意、举止自然了许多的女子撩起垂落的乱发,露出一张虽然漂亮,却明显有了岁月痕迹的面孔。

  她的皮肤有些粗糙发黑,手指也并不迁细,带着劳作的痕迹。但却的确可赞一声漂亮,鹅蛋脸面,杏眼菱唇,看上去约摸三十出头的样子。

  以她的年纪,称慕容灰一声小弟,实在不算过份。

  只是,雁游和慕容灰一直先入为主地认为她是位年轻女子,没想到竟是位大姐。顿时不知该怎么拿捏态度,不由露出几分无措的样子。

  见他们如此反应,女子彻底放下了防备,勉强笑了一下,自我介绍道:“我叫何秀镇,你们可以叫我秀姐。我不知道你们为何要打听大姐的事,但是千万不要再插手了,我这也是为你们着想。大姐她能量很大,还和外国人有关系,经常放话说连警察都要让她几分。你们千万不能和她对上。”

  对她的劝解,雁游并没放在心上,只在听到外国人等语时,玩味地看了慕容灰一眼。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的慕容灰脸色有些难看:“那我就叫你秀姐吧。秀姐,难道你不想脱离那所谓大姐的掌控?我看得出你不是那种自甘堕落的人,难道你甘心受她摆布,等过几年做不动时再落个凄惨下场?”

  秀姐神情复杂地出了好一会儿神,末了低下头去,一语不发。

  见状,慕容灰心中一急,还要再劝,却被雁游轻轻拉住,悄悄使了个眼色。

  慕容灰一愣,随即也想到了小叔所教的欲速则不达。想了一想,顺势说道:“奶奶出去买菜,这个点快回来了。不能让她发现家里异样,快把房间收拾干净吧。”

  雁游点了点头,故意说道:“秀姐,请你理一理床铺。”

  放在平时,他绝对不会支使客人。但现在有意让秀姐留下来,遂先以杂事分散她的注意力,再徐徐图之,伺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她说出真相。雁游知道,对待外柔内刚的人,这种法子最有效。

  秀姐果然应下,马上去铺床叠被。

  刚才争执时,害怕到极点的秀姐不管三七二十一,但凡手边能够到的东西都往外扔。试墨的砚台、新开的饮料,都被她招呼到了慕容灰身上。好在床铺倒没遭殃,除了被褥凌乱之外,没溅到污物。

  三人忙碌片刻,总算把一片狼籍的房间重新打理清爽。这时,慕容灰摸了摸还散发着甜腻气味的发梢,嫌恶地说道:“我先去洗个澡。”

  话音未落,他便向楼下跑去。

  在他身后,雁游找了个借口也离开了房间。

  本想告辞的秀姐还来不及说话,便眼睁睁看着这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门外。想要就这么离开,但看看周围精致的摆设,又觉得这么做不妥当。纠结片刻,只好暂时打消离开的念头,局促不安地在房里站着。

  雁游想找慕容灰详细询问一下暗香门的情况,但秀姐在场却不方便。可巧慕容灰说要洗澡,他便跟着下了楼,顺手把装了小猫和土特产的包包也一起拎下放到餐桌上,末了循着水声,找到建在围墙一角的浴室,推开了虚掩的门。

  站在水龙下正冲得畅快的慕容灰听见响声,再看清来人,俊颜一愕,顿时从发际线红到了脚后跟,连话也说不利索了:“雁雁雁小雁,你怎么进来了?”

  不若“心怀鬼胎”的慕容灰,雁游一派坦荡。虽说擅闯浴室是有点尴尬,但大家都是男人,而且隔墙有耳,暗香门之事不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讨论的话题。如果站在室外一吼一问地对答,被邻居听见,指不定还以为他们要犯比流氓罪更严重的错误。便想趁慕容灰洗澡,先问清楚摸摸底,回头该怎么说服秀姐,心里才有数。

  当下,他的视线在慕容灰身上一掠而过,心里暗赞了一声这厮脱衣有料的好身材,才问道:“这个秀姐和暗香门是什么关系?她是被拐骗来的吧?”

  说话的功夫,慕容灰已经火速坐到了小脚凳上,把要害处遮得严严实实,否则实在不知该怎么同雁游对话。他心里那个惊涛骇浪啊,奈何雁游目前只拿他当朋友,自然无从体会他类似于“被误闯男厕的女生看光的如厕人”心情。

  雁游问完等了半天,却始终没等到慕容灰的回答。再打量他的反应,还以为他在为之前的被误会生气。

  仔细一回想,自己确实是有点过份了,如果是常洪盛或者朱道,在那种情形下,他一定会先让他们解释。可对于慕容灰,他却想也不想就直接定罪,这或许是种偏见。

  有意无意间,雁游忽视了偏见形成的理由,以及自己异样的无名火。

  想了一想,他拿起旁边的啤酒香波,作势要给慕容灰洗头:“刚才我性急了些,请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故意的。”

  眼睁睁看着他若无其事地靠近自己,慕容灰只觉得一辈子的高血压都在这一刻飙升到了极致,偏偏又不能躲,因为某种不合时宜的反应似乎有抬头的趋势,一旦稍有动作就有被发现的危险。

  窘迫到极点,他反而麻木了。定定看着雁游的脸渐渐充斥了所有视线,为了分散注意力,开始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按华夏以前的风俗,男人看了女人或女人看了男人,都是要相互负责的。如果自己现在提出让小雁负责的要求,不知他会不会同意?唔,最好的结局大概是被香波糊一脸吧……

  停止不着调的想法,慕容灰尴尬地说道:“我没生气。你过去些,别让水溅到……你想知道什么,我现在就告诉你。”

  这人一副蔫蔫的样子,完全没有平时的精神劲儿,一定是还在郁闷。雁游心里顿时更加愧疚了。但人家都说了不生气,也不好再道歉。依言后退几步,有心要调节一下气氛的雁游没话找话地说道:“你为什么要留长发?”

  说完他才惊觉,其实这疑问存在心里很久了,但因为怕不礼貌就没提,直到刚才一不小心脱口而出。

  正努力分散注意力的慕容灰随口说道:“为了假期。”

  “……啊?”

  “我小时候沉迷习武,不想上学。但公立学校都有规定到校天数,除非有特殊原因才能申请减少。我就效仿其他有信仰的同学,自称是道教弟子,需要在每年二月十五、夏至、冬至时分别为三清天尊庆生;还有上、中、下三元节;玉帝生日、张天师生日、西王母生日……等等道教节日参加祭祀。既然参加了祭祀,自然就没有空上学了。”

  慕容灰开始细数当年逃课的借口,以便分心,尽快化解掉某种尴尬的反应,并暗暗祈祷各路神灵不要责怪自己拿他们来挡枪。神仙们应该不会这么小气吧,无量寿佛。

  雁游难得听傻了眼:“这么多节日,连道观也未必会完全庆祝。你们学校当真允许?”

  “一开始当然有些反对意见,不过自从我开始留长发、穿华夏服饰、在社团里展露功夫之后,这些意见统统消失了。他们把我的功夫称之为神奇的华夏功夫,我告诉他们,这是道教传承之一。再说,他们自己的神祗有感恩节圣诞节什么的,就不许我们道教有别的节日?”

  说着,慕容灰得意地摸摸湿漉漉的长发:“认真说来,我也是火居道士的传承后代嘛。虽然这一脉类似于修士,可以娶亲,不忌色字,但终归还是道士,我也不算说谎。”

  话音未落,他的得色顿时僵在脸上:稍不留神提了不该提的字眼,好不容易按下去的某种反应又有反弹的趋势,慕容灰欲哭无泪。

  雁游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那你穿这种……类型的衣服,也是为了争取假期?”

  “只是一部分原因吧。更主要的,是因为我从小待在爷爷身边的时间比较多,而爷爷又喜欢听大戏小曲什么的。你知道,梨园里的那些行头,但凡有些底蕴的班子用的都是真材实料的好货。我很喜欢武将的绣袍盔甲,经常偷偷套来玩,可惜平时又不能穿出去,爷爷就让裁缝按老样款式给我做。等到再长大一点,我就自己改良了一下。如何,很好看吧?”

  面对慕容灰那张得意求表扬的脸,雁游噎了一下。

  衣服有些确实不错,但也有不少惨不忍睹,他不能昧着良心以偏概全地说好看。但是,问题是,单凭慕容灰那张脸,再花哨的衣服他都能压得住,而且往往有种诡异的美感……

  斟酌片刻,雁游暗道之前已经误解了他,这次不妨夸夸他,也许一开心就不生气了呢?便极有艺术性地说道:“人比衣服好看。”

  轰隆——

  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体内爆开,慕容灰的理智拼命摇晃自己、雁游不可能是那个意思;偏偏就是按捺不住心潮澎湃。他快乐又绝望地发现,自己不用再想按捺了,因为到了某种程度,根本没法儿纯靠意志力压制了……

  他越发古怪的反应让雁游很是不安。

  雁游自觉既未得罪人,又含蓄地表达了真正的观点,慕容灰就算听出自己的避重就轻,也不该生气才是。结果见他听后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还以为是被嫌弃这种程度的赞美还不够。

  相处了这么久,他大概也摸清了慕容灰的性格,毕竟是在国外长大的小孩,某方面有着远胜国人的直白爽快。抱着哄小孩的心思,又加了一句:“真的很好看。”

  又是几声轰响。慕容灰觉得自己早已摇摇欲坠的理智小舢板即将淹没在名为自作多情的惊涛骇浪里。虽然明知不可能,却依然想要放任纵情,直到粉身碎骨的那一刻。

  更要命的是,他还想让这排山倒海的巨浪将雁游也一并淹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