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1 / 1)

房前,隔着竹帘,老人家的身形隐约可见。李檀弓心里有鬼,倒地便拜。渔火婆婆说:“进来吧。”

  “什么?”

  “进去呀。”青姑催促道。

  得了,秋后算账!李檀弓暗想,心不甘情不愿地进了屋,一直望着自己的脚尖。

  渔火婆婆问:“你怎么不看我?”

  “我不敢。”

  “一个老太婆有什么可怕的?”

  “我……”他瞥见桃花流水刀就放在渔火婆婆身旁的矮几上,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

  “这两把刀啊,”渔火婆婆说,“都是我的。

  李檀弓猛地抬起头,他面前端坐着一位至少有六十岁的老妇,周身黑衣,精神奕奕,白发整齐地梳往脑后,一双眼睛又深又黑。

  “他偷了你的刀?”李檀弓简直不可思议——师父这老东西调戏人家丫鬟便罢了,竟然还顺手牵羊?!

  渔火婆婆问:“你口中的‘他’是谁?”

  事已至此,李檀弓只能实话实说。

  “刘采花,我是他徒弟。”

  “他人呢?”

  “死了。”

  渔火婆婆顿了顿,又问:“怎么死的?”

  李檀弓像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盏茶工夫,说清楚了刘采花是为什么死的,怎么死的,说完后他口干舌燥,突然觉得周遭空气中的压力一松,他想了片刻后恍然大悟道:“婆婆,你刚才对我用惑术了?”

  渔火婆婆说:“对啊,你师父也会对不对?因为你是他徒弟,他是我徒弟。”

  李檀弓简直没力气说话了,这都是些什么神转折啊?!

  他顺着话音赶紧跪下道:“拜见太师父!请太师父为我师父报仇雪恨!”

  渔火婆婆说:“报仇就算了。你师父不是好人,他桀骜难驯,目无尊长,偷了我的桃花刀,叛出我师门,在江湖上为非作歹,毁人清白,早就该死了。”

  “……”

  李檀弓心想:老太太,您可真难伺候!既然你不想报仇,那您认我这个徒孙干吗呢?

  “不过,”渔火婆婆话锋一转,“他也算做过两件好事……阿青,你既然固执地要听,为什么不进来?”

  青姑笑嘻嘻地进仓,捏了捏李檀弓的脸说:“我看看我的宝贝师侄!”

  她说:“师侄呀,你不用怕海红雁,就安心待在船上,过两天我送你们去逍遥山。”

  说实话,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李檀弓谁也不敢轻易相信。当初他也是权衡良久,抱着必死的决心跟随司徒乱的。

  他想东爪锦衣卫、海红雁、摆渡婆、常缺是一条线上的,乃是敌人。

  司徒乱、渔火婆婆、青姑、送他蝙蝠哨和西域火蚕丝甲的那个人是一条线上的,不知是敌是友。

  刘采花、阳明真人是友,可惜不是死了就是从没见过。

  他才不信刘采花还有个活着的师父!

  他和刘采花两条光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漂泊江湖,相依为命。师父练功他睡觉,师父作案他望风,师父赌钱他数筹码,师父人人喊打,他跟着逃跑躲藏。师父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拜个老太婆为师?

  不过既然人家那么说,他也就顺水推舟地认了。

  谎话就是谎话,早晚都会露馅。李檀弓回房,抱紧了阿九想。

  “我们被困住了,得赶紧离开这条船。”他对阿九说。

  阿九吃饱喝足,懵懵懂懂地听着,听他说要走,才露出一点疑惑的表情。

  第二天,李檀弓在舱内枯坐,中午时分听见外面有人吹箫。箫声虽远,但调子却急得叫人心慌。他走上甲板,见船上所有的人都在,除了阿九之外,每个人都是如临大敌的神情。

  夏日的骄阳明晃晃地照着船身,可似乎没有一点温度,四周静谧得让人胆寒,只有那尖厉的箫声,仿佛直插入天际又沉入湖底,旋转着、跃动着,嘀呖呖地响着。

  “有不速之客。”司徒乱对他说。

  湖上的天气瞬息万变,半个时辰之后大雨将至,乌云几乎压在头顶,刺眼的电光在云朵的间隙穿梭撞击,雷声鼓震着人的耳膜,心跳也仿佛随着那雷声隆隆地跳动着。起风了,浪花拍打着船舷,画舫在波涛中顛簸,就像风中的一片落叶。

  渔火婆婆掀开竹帘走了出来,凝神望着远处。

  她老而消瘦,腰杆也不再笔挺,仿佛有重病在身。

  远处有一点儿火光,那点儿火光突然跃出了水,成了一条火线,火线瞬间蔓延至整个湖面,接着船的轮廓露了出来。船上人影憧憧,却悄无声息,火与电把那本该阴沉如铁的天空映得亮如白昼。

  大船缓缓地靠近着,箫声又响了起来,尖锐得像根刺,在几乎洞穿人的胸口时戛然而止。船头站着一排人,有一个人站在了最前面。

  李檀弓问:“是常缺?”

  “不是。”司徒乱说,“只是个打旗的。”

  渔火婆婆没有说话,青姑拍拍手,故作轻松地笑道:“好了,是祸躲不过,不管是海红雁还是常缺,总之剥皮抽筋的来了。”

  这艘小船上只有十个人,除了李檀弓他们,其余都是女人,而且是上了年纪的女人。今天如果打起来,最后必定鱼死网破。

  一名仆妇从腰间抽下长鞭,临空挥舞两圈。其余人受了提醒,纷纷回房取武器。青姑在无人注意之际把一样东西塞到李檀弓怀里,后者摊开一看,是另一件火蚕丝甲,比阿九身上的那件成色还更好些。

  青姑冲他挤挤眼睛,然后转到船侧舷去了。

  李檀弓穿上丝甲,叹了口气,心想:青姑,不管你是敌是友,是不是我的师叔,我都承你和婆婆的这份情。

  大船已经靠得很近,连船头打旗校尉的样子都依稀可见。

  海红雁通常是不露面的,但是另外一个人现身了。

  那是个很高大的青年,单手扶剑锷,站得笔直,尽管他把脸隐藏在斗笠的阴影里,可杀气却藏不住。李檀弓看到他就想到了狼——独自从广袤的山峦森林中穿过,在雪地中翻滚,在满月时分放声大号。

  常缺?

  他指着那个人,用眼神问司徒乱。

  司徒乱扶额苦笑道:“是常缺。”

  “……”

  李檀弓抱起阿九,缓缓地说:“司徒兄,我有几句话要交代,我的尸体还是不要交给他了,沉在湖底就好。阿九若能被救最好,不能被救就让他随我沉湖,免得小孩子遭罪。还有……”

  “嘘!”司徒乱说,“别怕,快把刀借我。”

  李檀弓抽出桃花刀给他道:“你要和他打?”

  司徒乱撩起长衫把剑缠在腰上,推了李檀弓一把,“你们先躲起来,别让常缺看到阿九!”

  他说完便冲到船头,一手拿刀一手叉腰,先是仰天大笑,笑完了说:“哟,这不是常大人吗?我司徒乱是不是香喷喷的?为什么我到哪儿,你就追到哪儿呢?”

  常缺不说话,打旗的校尉替他说:“司徒乱你这淫贼,拈花惹草不说,竟还出尔反尔!”

  司徒乱说:“对兄弟,对朋友,对姑娘,必须是言而有信,可对那些偷偷在别人饭菜里下毒的猪啊、狗啊,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你说是不是,常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