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离上次聚会已经过去三天。
程立只记得那天晚上是阮昊送他回来,早上醒过来头痛欲裂。
他身上换了睡衣,走出卧室兜兜兴奋的咬他衣角,要带他去厨房。
程立跟着过去,只见台面上用小火炜着米粥,案台上摆了几个小碟,里面有酱黄瓜等一类开胃菜。
一双筷子下压着一张纸条:“今天早上要吃清淡一点,只熬了点粥,将就吃。”落款阮昊。
都说见字如人,他字字利落洒脱。
程立将这条纸条夹进了常用的字典里。
自此后几天,他都未在早晨碰见过阮昊。就连金毛狗走在公园里都会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周三下午五点半,赵衍的办公室里程教授准时到来。
这次赵医生没泡茶,且是一身休闲装坐在里面。
程立见到他时明显顿了一下。
赵衍笑着指自己的脸:“已经消肿了很多啦。要是你预约在今天以前,我是不会见你的。”
程立到老位置坐下来。
赵衍也坐到对面,说:“如果其他人看到我这幅样子,最少要问一句‘这是怎么回事?’,不过问了我还懒得解释。我就喜欢你这种好奇心浅的人,让人想倾诉的欲望十分强烈。前五分钟我们换个身份,先听我说,怎么样?”
程立又笑了。
赵衍知道这是默许的意思。
他说:“前天我去了X城,找立俞去爬了你们那李白题了诗的山头。晚上一起去bar泡着,到十点多我开车送他回他宿舍,被守在他宿舍门口的男人照着脸揍了两拳,正好对称,像不像cos了国宝?”
程立不接他的冷幽默。
“你跟立俞已经认识不少年了,我相信你也看过那男人。他高瘦,白,混血长相,有四分之一英国混血。他跟立俞从高中同学到博士毕业,泰拳爱好者。如你所见,由于体格实力相差,我被他揍到了。他的理由是我勾引了立俞。程教授,要不你用你的专业帮我论证一下,我跟多时不见的好友爬山,泡吧,算哪门子勾引?”
程立记忆里确实见过这么一个人。
他回答说:“可能是你们的一些举动让他产生了误会。”
赵衍似笑非笑,不过用乌青的两个眼眶做出来的效果十分滑稽。
“比如呢?”
程立想了想,却没做回答。
赵衍又问了其他几个问题。
等程立言简意赅的答完,他看表,再抬头说:“好了五分钟时间结束。”
“程立,这几个月来相信我们之间应该已经建立了相对信任的关系。今天换个话题,如何?”
程立点头。
赵衍起身去换了屋内的灯源,夜幕中窗外的霓虹被下拉的窗帘完全遮挡住。
他戴橡胶手套拿了一个托盘过来,上面有针剂。明确告诉程立是有镇定及安抚作用的精神类药剂,他可以选择是否需要注射。
程立脱了西装外套,解袖口,露出胳膊。
一切准备就绪。
赵衍再次落座在他对面。
“程立,还记得我刚刚问你的问题吗?”完全与平时不同的低沉声音,一字一字缓缓直击程立。
程立点头应答。
“好。在刚刚的问题里,我只表述了那个人的外形特征及与立俞的同学关系,但是从你的回答里,判断他们是一对恋人对吗?”
“嗯。”
“他们是同性的两个男人,又是恋人身份。”
对面没有出声。
赵衍说:“这个社会对homeosexuality普遍存有偏见。尤其在国内,它是一种社会丑恶现象,它不道德,是HIV的主要传播源。《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中将‘同性恋’归于‘性心理障碍’,被判断为精神不健全。但同性恋是先天基因决定的,有研究表明在几十种羚羊类动物里面,也观察到同性之间的性行为。在灵长类动物里也观察到依恋现象。人类的依恋现象,在某种程度我们就能称之为爱。不论性别亦或人种,乃至阶级地位,每个人都具有平等的人权,都能享受爱或者被爱。”
“你会祝福立俞跟那位男士的关系吗?”
程立沉默了许久,轻声说:“会。”
“你认为homeosexuality的存在正常吗?”
“你在八年前接受的治疗,是针对什么方面的?”
程立右手的拇指神经质般不断抠食指关节。他紧紧抿唇,逐渐露出挣扎面色。
迷茫、无措、痛苦。
“我接受过催吐,电疗,还有性别认知刺激。”程立重复了他第一次来诊所说的那句话。
他说:“医生告诉我,我已经痊愈了。”
“我把那份诊断报告,寄给了他。”
在这间诊所里,赵衍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撬开程立的心门。
上大学后他跟阮昊南北相隔。
阮昊却是每个月都来来上海一次,有时候是星期五下午不打招呼就过来,坐在他旁边跟他一起上课。程立专心地听课记笔记,阮昊就看着他。
他还很喜欢捣乱,在程立正襟危坐时凑过来找他小声的说话,或者腿在下面有意无意地碰蹭他。
偶尔他的小动作被严厉的英文教授发现,会被当堂喊起来回答问题。阮昊眼里无丝毫慌乱紧张,坦然地接过程立从桌面移过来的答案,用不太标准的发音读原句,再跟着上面译出来。
老教授即使知道他旁边坐着小军师,为那份优美严谨的译句也会缓下情绪,不再追究。
阮昊太张扬了。他即使是每月仅有一次到程立的学校,也结识了T大英语系不少的学生,有时会在校内跟他们打球,甚至会约好一起去玩。他跟程立的外形本就各自瞩目,总是出现在一起,更易吸人目光。难免会有人打趣开玩笑说黏糊得跟小情侣一样。
程立不喜欢跟陌生人接触。
他曾经尝试跟阮昊沟通,他不想在周末的时候跟一群人出玩,他只想一个人,或者他们俩在一起。但他似乎从来没有把他说的话听进去。
有次周末的登山活动里,在半山腰时集体休息,阮昊去附近找小摊贩给程立买水。
有同系的男生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问程立:“你和他是那种关系吧?”
程立警觉地看他。
同学拍了拍程立的肩膀:“别担心,我不会乱说出去的,我们是同类人。话说回来,他真帅啊。”
他挤眉弄眼地指朝程立走来的阮昊。
那天晚上他做了彻夜的噩梦。他跪在家里的木质地板上,被左莲蓉逼着穿上了女生的衣服,给他化妆擦口红,在他面前神经质般低声咒骂哭泣。
他总觉得同宿舍的人都知道他和阮昊的关系,背着他用异样的眼光和脸色讨论他。
他总是失眠,很害怕睡觉。
他既期待阮昊在他身边,又畏惧他在身边。
他跟阮昊的联系渐渐变少。不回他的信息,不接他的电话。
阮昊对待他的态度也越来越暴躁。
他甚至会做梦梦到初中时,阮昊跟班上的男生一起捉弄他嘲笑他,说他像女生,是个小娘炮。
他总是夜半一身冷汗惊惧地坐起来,为腿间耸立的欲望感到恶心。
大一期末时,他去看了自己卡里的余额,里面是奖学金和他翻译拿到的稿费,一笔不小的数目。他要求程清砚陪他一起去预约了心理医生。
“你会被改造得精神健全,心理及身体都十分健康。”穿白大褂的医生和蔼地对他说。
他将那份被判决痊愈的诊断书,在大二开学后,寄给了阮昊。
仅在第四天后,阮昊在上课期间把他从选修的二外法语课上当着老师同学面拖了出去。
在宿舍里,他双眼通红,里面布满血丝,用愤怒又可怜的表情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程立,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你说出来我改好不好?”
“你总是不回我信息,不理我,我对你发火是我不对你别生气好不好?”
“是不是你父母逼你的,对不对?”
程立低垂眼睑不看他,一字一字低声又清晰地给他下判决书:“是我自己去的。”
“我跟你的关系是变态不正常的是不是?”
“看着我,回答我,是不是?”
“程立,你说话啊。”
他用近乎卑微的语气问:“你不要我了吗?”
他一句答案都没有得到,却已知晓所有回答。
阮昊走了。
程立的室友回来,发现他嘴角淤青一片,还带着干涸的血迹,都吓了一跳,赶紧把程立从地上扶起来,带他去了医务室。
谁也没有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程立太孤僻了,他们都知道,即使问了也是自讨没趣。
阮昊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那个人再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没有给他发过信息。
他们就像从未有过交集的陌生人一样。
在十一月中旬时,有个陌生号码发了条信息给他:“昊子要去服役,你要是还念一点情分,就劝劝他吧。”
程立看到这条信息已经是一个星期后。
他回拨电话过去,被人拒接。再打就打不通了。
他从手机里翻出阮昊的号码,用很大的勇气拨过去,却已是空号。
他落下要上的课程,买了去北京的飞机票。
飞机落地再到B大,已是傍晚五点多。
他从未来过阮昊的学校,这是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城市。
程立急躁又茫然地在校园里走。他局促的拦了一个男生问:“请问你认识阮昊吗?”
同学莫名其妙地看他:“你说谁?”
“数学系二年级一班的阮昊。”
“不认识。”
他慌乱地连基本的问路常识都不懂,这么大一个校区,盲目地问、盲目的问。
一个多小时,他终于问到了。
“哦阮昊啊,当然认识了,他在我们系可有名了。他去当兵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不过就这几天吧。”
他们这样跟他说。
程立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B大的。他上了计程车,司机跟他说因为雾霾很多飞机都停飞了,要不送你去南站坐动车吧。
程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他被司机送到了南站。
大厅里来来往往很多人,喧闹而熙攘。
有乞讨的小女孩拉他衣角,可怜地喊哥哥、哥哥。
他坐在大厅里目无焦距地看往来匆忙的过客。
心里空落落一片。
他想起去年阮昊生日时,撒娇一样地亲他说:“你什么时候才会想我想得受不了,到北京来找我?”
他想起来他每天早上的电话,问他有没有好好吃早饭。要是知道他失眠,又霸道又温柔地不准他挂电话,要唱催眠曲给他听。
他想起来生病发烧时他抱着他睡觉,有时候也会拿一本数学方面的书认真看,看到他醒了就亲亲他。
他也逼着他念英文的情诗给他听,却听着睡着了。
他轻轻喘一口气,念那个名字。
“同学?同学?”车站的值班人员在叫他。
程立抬起头看他。
“已经十一点半了,这里面马上要关门了,你还在这里等人啊?”
程立摇头,站了起来。
他慢慢走出车站。
天上有一轮弯月,也能见几颗星星。明天说不定是个好晴天。
夜风很大,带着北方特有的哨音呼呼作响,刮在脸上像被冰冷的刀片蹭过。
程立站在车站外面,不知该何去何从。
注:文里赵衍关于同性恋相关论述的句子,引用了王小波先生和张北川先生的一些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