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尤人的献祭
崖谷派是坐落在大峡谷间的宗派, 其地理位置优越,物产丰饶, 灵气旺盛, 千百年来仙门未曾断代,一直被谷氏宗族把持。
很少有组织能从地表攻击到崖谷派,在峡谷的尽头处,谷氏家族修建了十层严密的城墙防守, 而崖谷派的两侧又是万丈悬壁, 四面固若金汤, 保佑着此派千年不倒。
然而正是因为外患的消除, 使得崖谷派内里积累的腐朽逐渐发酵, 谷氏家族的基业被后代们嚯嚯得只剩下了个大框架,掌权者吃喝闝赌不理政事, 为官者徇私舞弊勾结外派,百姓者多已背井离乡外逃求生。
好好的祖业从内到外烂得彻底, 所以当飞尤突然从天而降, 进攻安逸空虚的崖谷派派时, 偌大的帮派只调遣出了三队守卫。
“发射!发射!将这些下贱的奴隶给我打下来!”
高台上架起了神射蛮弓, 一种速度很快攻击力很强的仙器,灵箭可以追踪目标行至千里, 十分恐怖。
崖谷派的主教是个不满三十,眼圈暗疲的男人,他藏于堡垒之中,愤怒地指挥着暴露于高台上的修士们。
将手里的千里眼神器拿起来,主教仔细观察着穿梭于高空中的飞尤, 这些怪异邪门的家伙, 个个形如干尸, 双目无神且无痛觉,就算被灵箭追捕到,刺入心脏的武器都没有阻止到她们的行动。
身背光翅,手持刀剑的飞尤,眼睛冒着蓝光,自由地穿梭在大街小巷之中,所到之处血肉飞溅,无一幸免。
崖谷派之外的百姓们没过多久就被屠杀殆尽,行之最后,连惨叫都难再听到,而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飞尤随机聚集到了仙门的上空。
修士们看着盘踞在头顶的飞尤,好似是发觉腐肉的秃鹫,样貌诡异,怪叫连连,恨不得立马冲下来将他们撕得粉碎。
老仙师恐惧地催促主教道:“守不住了!主教守不住了,快快招呼众徒躲进堡垒,沿着暗道逃离吧!”
男人心有不甘,但外面那群尤奴明显是被人故意炼制成了武器,除非有与她们媲拟的飞行能力,不然这么死抗下去迟早阵亡。
“当务之急是保存住谷家血脉,将消息传送出去,等援兵赶来再反击也不迟!”
是的,老仙师说的对,先保命要紧,崖谷派内里空虚,神器仙具都被派里的后辈们或抵押或租借出去。再加上这些年收成不好,人口流失严重,派里也养不起更多的警卫,很多仙师都被调遣到了外面。
所以他们现在是要人没人,要武器没武器,外表看似兵肥马壮,实则就虚有个架子,一旦戳破了表层,那一败涂地便是迟早的事。
谷主教带着家眷从坚实的壁垒中快速撤离,谷家祖辈早早就为他们预留了暗道,暗道极为隐秘幽长。
入口在王座的底部,防止后来者顺着追过来,等人员撤离完全后,此地便会被武力摧毁。大大小小将近两百人,全是谷氏一族的亲属,门派的徒子们则被主教故意留在了外面断后,这几乎就是拿着徒子的命来为自己争取时间。
出了崖谷派后,暗道徒然变抖,拖家带口的豪门贵族们走得十分吃力。暗道幽深且黢黑,夜明珠照得台阶深深浅浅,十分惊险。行至高处停至一方宽敞地,主教预估着已经脱离危险,便示意众人稍作休息。
距离飞尤发起攻击已经过去十二个时辰了,十二个时辰,一天的时间,崖谷派就落入了卑贱奴隶的手里!谷主教恨得咬牙切齿,他透过预留的通风口向外望去,狭窄的洞口外云烟缥缈,可以看出他们已经身处悬崖内壁,刚才攻击他们的飞尤,此时正在眼前两丈远的空中穿梭。
这些飞尤好似着魔一般,顺序有秩地作圆盘旋着,周围的气体都被她们的行为扰乱,灵力汇集到了圆心之内,聚成了一道链接天地的蓝光。
她们在作什么道法?
谷主教拿出千里眼朝圆心瞧去,仿佛天泄洪流的蓝色光柱内,隐隐绰绰地显现出一个人影来。
老仙师在身旁催促:“主教!时间不等人,我们得赶紧离开。”
“你先带着他们撤离,我待会就到!”谷主教急于知道飞尤的秘密,他必须清楚这些尤人是从哪里来的,居然能够长出翅膀灭了崖谷派。
人类长出翅膀,不就是将近于飞升吗?能够飞天的人,已经是半个仙了。
就凭这些卑诺的奴隶,这群下贱尤人?他们世世代代耗枯心血想要达到的境界,居然被她们轻轻松松突破了,怎么能甘心,怎么能接受?他必须要知道飞奴的来历,炙魔的现世是不是这些尤奴引发的!
盘旋的飞尤速度越来越快,周围的云层都被她们搅开,耳边传来连绵不断的悠鸣,好似是遥远上古时期的遗音。
层层音浪拍打,当潮鸣到达顶端时,想象中的爆破声并没有如约而至,世界反而万籁俱寂,耳朵像是突然失聪了,再听不到任何杂响。
就在谷教主疑惑时,空气肉眼可见的扭曲,气波蜿蜒抖动地延伸到了跟前,山体震动,头顶的砂石簌簌而下,他被这巨大的冲击力拍飞到了穴壁上。
等耳边尖锐的余鸣消散,谷教主才恢复过神智来,他急忙捡起身边的千里眼,跌跌撞撞地爬向通风口。
因为刚才地波动,通风口也被震毁,原本盆大的口子,现在直接塌出了一间房的空隙。
千里眼中的飞尤,此时已将停止了盘旋,她们背后的光翅在慢慢消散,当蓝色的光芒彻底消失时,这些干瘦的躯体则如大限将至的飞蛾般,无声无息的坠落到了地面,最后只剩下了蓝色光柱的身影。
光柱在收缩,最终全被内里的身影吸收进体,力量汇聚到一起,长出一双巨大无比的莹光翅膀,在翅膀展开之时,人影睁开了双眼。
谷教主瞳孔骤缩,他盯着半空中的飞尤,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是秃鹫!那个在天门大赛上,杀死自己的亲弟弟的奴隶,是她!居然是她!
恐惧在此时到达了顶端,他什么也顾不得了,急忙往暗道中跑去。
再没有比奴隶复仇更恐怖的事情了,压迫者最清楚自己的的罪行有多恶劣,所以当他们一旦看到自己的奴隶有抬头的迹象,便不顾后果的打压剿灭,哪怕是伤及自身也要将其斩杀。
作恶多端者怎会不知道自己是坏人呢?说再多大道理,做多少公益,都掩盖不了既成事实的罪行。
所以,快点跑起来吧,奴隶主!在命运的尽头,你会迎来最终的审判。
将所有的灵力都用到了两腿上,谷主教行得飞快,他拼命奔跑在深不见头的幽暗隧道中,心脏受不住地砰砰撞击着喉咙。他甚至连祈祷都做不出来,所有精力都用在逃命之上。
出口终于出现在了视野中,象征着希望的光芒充斥着眼目,谷教主大喜,加速冲了出去。
刺眼的白光将其包围,谷教主眯着眼睛停下了脚步,在没有恢复视力之前,他先是听到了滴滴答答的流水声,鼻尖全是潮湿的血腥味,而后胸口感到一阵刺痛。
什么?为什么身体这么冷?
谷教主看向周围,这个隐秘洞口外早已经是伏尸满地,崖谷派的家眷们全都死绝,无一人生还,包括他自己。
愤怒惊恐的男人捂着胸口的毒箭,口吐鲜血倒了下去,临死前看到的最后的景象,便是一个骑行于狻猊背上的年轻女人。
“真是没想到,就连崖谷派都被驻成了空壳,也算是机缘成熟,你们翻身的时候到了。”
潘翼瞳示意一旁持弓的阿鸾道:“鹫月已经完成了化翅之行,此阶段她的力量十分不稳定,你去看着她点,有不对劲时马上让她进入修眠阶段。”
潘翼瞳递给阿鸾一个小药瓶,告诉她具体的使用方法。
接到任务后的阿鸾认真地点点头,她已经歇息了大半年,说实话实在是烦闷了,这次终于能重现于世,便激动地往山崖下冲。
刚走两步,她又迟疑地回头看着狻猊身后的鸢儿。马上要见到自己的旧人了,鸢儿并没有表现出该有的激动,和满眼是她的鹫月相比,妹妹好似一点都不在乎鹫月。
“小姐.......她,鸢儿不跟着一块去吗?让鸢儿去看着鹫月的话,应该更有效吧?”
潘翼瞳露出一个复杂的微笑,她没有给身后的鸢儿任何眼神,只是催促阿鸾道:“鹫月的任务还没完成,我不能让她们俩提前相见,去吧!按我说的做~”
阿鸾不再迟疑,跑至崖边,一个纵身跳了下去。
耳边的风声呼啸,身体在快速降落,待到一个合适的高度,阿鸾慢慢张开了双臂,背后随之展现出一层平整光滑的蓝色光翼,靠着山风,阿鸾顺利向战火纷飞的崖谷派滑去。
和鹫月强行被催发出来的翅膀不同,阿鸾的平翼是靠她自己修炼出来的,只能从高处顺风滑行,并不能像鸟儿一般随意飞翔。
但仅仅是这些就足够阿鸾骄傲的了,这是独属于尤人的技能,就算是英媂也做不到!在她长出光翼的那一瞬间,阿鸾生平第一次为自己的尤人身份而感到骄傲,她的族群以鸟为图腾,她们不是身带锁链的奴隶,她们是自由的,勇敢的,最接近天空的尤人!
崖谷派早已被化翅成功的鹫月攻破,昔往雕栏玉砌的亭台楼阁皆被摧毁,火势肆虐有蔓延的趋势,阿鸾掏出鲛王珠,及时将火扑灭。
羽翼滑过上空,带来了一场及时雨,潮咸的海水不但扑灭了战火,还压制住那浓烈的血腥味。
阿鸾稳稳地落到地面上,收回光翼,去寻鹫月的身影。
崖谷派是个年岁很长的老宗派,院子挨挨叠叠地数不清有多少,老树旧屋随处可见。穿过各式各样的院门,就能看到匍匐在地上的尸体,以及瑟缩在墙角不知所措的尤人们。
看到自己的同族后,阿鸾表明善意,并招呼她们去大殿前的广场上集合,而后继续深入去找寻消失的鹫月。
“你是在找那个人吗?”
一个老者叫住了没头苍蝇似的阿鸾,左右看了看四周,确认无危险后,才从破损的窗户后面站直了身子。
阿鸾好奇地走过去问:“你怎么知道我找谁?你认识鹫月?”
老者被这场屠杀吓得不清,她拍着通通直跳的胸口点头道:“我知道她,秃鹫!是崖谷派买来的尤奴,在这里干了十年,我还带过她几年。”
“是啊,鹫月曾经是崖谷派的奴隶……”阿鸾喃喃道:“妹妹也是,这里是她们生活过很久的地方。”
“她这次一定是给那个女孩复仇来了!”老者信誓旦旦道。
阿鸾问:“给谁?你是说......”
老者扶着窗框走了出来,她缓缓抬头看着天空,激动地说:“你们是来拯救尤族的对吧!我很小时就听我妈妈讲过,尤人以前是会飞的,真是幸运啊,有生之年居然会看到真的飞尤,看来我族终于要解脱了!”
面对老者的慷慨激昂,阿鸾心怀惭愧,她们并不是什么正义的使者,攻击崖谷派靠得正是这些无辜尤人的灵魂献祭,而她们很有可能成为下一批献祭者。
“是……是啊,这是为了全族尤人的未来……”为了尤人的未来,而不顾当下者的生死。
阿鸾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接受这种牺牲式拯救,强行榨干个人的生命来扭转整个族群的命运,对于那些无辜死去的人来说,这很残忍。她无法想象如果自己在那些献祭的人当中,又是怎样的绝望愤慨,族群未来过得再好,又与自己又何相干?自己难道就活该成为燃料吗?
可是又该怎样呢?正如小姐说的那样,这些浑浑噩噩的奴隶不是死在敌人手里,就是死在献祭中,弱者的命向来由不得自己。
她也一样,她的选择也全靠着别人来决定,哪种选择都会走向相同的结局,成为燃料,成为垫脚石,成为微不足道的献祭。
老者仔细观察着阿鸾,然后耐人寻味道:“你和那个女孩很相像,只是气质和表情不尽相同……”
知道她是在说妹妹,阿鸾点点头回答:“没错,我和鸢儿是孪生姐妹,她是妹妹我是姐姐,我们虽然自小分别,但长得却一模一样!”
老者摇摇头说:“是很相似,但并不是一模一样,你的样子比较活泼单纯一些,那个女孩却很温柔坚韧,外人一看便能分辩出来。”
什么?阿鸾疑惑不解,她和鸢儿在一起大半年,也不是没有镜子,俩人相差无几,怎么可能……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阿鸾试探着往下问道:“是鸢儿吗?确定说的是她吗?”
老者毫不犹豫地回道:“当然了,就是那个和秃鹫关系最好的女孩,她们俩可是我一直帮扶着长大的,我再熟悉不过了……”
鹫月自小就不服管教,棍棒皮鞭都降伏不住她,唯有一人,能轻而易举地指挥这只不羁的大鹰,那就是鸢儿。
在鹫月的仙根还未被发掘时,二人的日子过得十分艰苦,躲在暗处的鼠辈尚能苟且偷生,食苦享艰之际,还能尝到些相守的甘味,对于两个底层的女孩来说,这已经是难能可贵的天赐隆恩。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蛰伏于体内的灵力终于掩藏不了,在鸢儿又一次被欺负时,鹫月忍不住出手将作乱者一掌拍飞了丈余远,两道围墙都被她打穿,其威力惊动了整个崖谷派。
仙根慧种最是难得,鹫月从一个无名小人,突然间变成了崖谷派的重点关注对象,上层决定让她好好修炼,然后代表本派去参加天门大赛,为主子扫清障碍,护送他进入决赛。
可是倔强的鹫月并不会听从奴隶主的安排,除非,除非自己的把柄被他们握在手中。
鸢儿就这样被崖谷派控制住了,除非她完成任务,不然鸢儿就会被他们折磨到死。
两个苦命的女孩,在出发前夕抱头痛哭,鸢儿坚持要鹫月杀死少主,她对这个世界早就不抱任何期待,活着也只是成为别人的□□之奴,倒不如光荣死去,彼此谁都不牵累谁。
故事到这里,一切还在阿鸾的预想之中,秃鹫弑主的故事民间流传已广,她心里自然是清楚的。
然而老者满是遗憾地啧啧道:“可惜了,可惜那个女孩却走得太早,等不来她的秃鹫了……”
“什么?”阿鸾一愣,疑惑地笑说:“什么等不来,鸢儿明明还活着,她就在————”
“假的。”老者说得十分肯定,她撇嘴道:“那是个假的,我亲眼看到那东西幻化成了鸢儿的模样,骗过了所有人,但它骗不了我!”
“什么东西!”阿鸾心中一紧,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许多。
老者左右看了看,然后低声跟她讲:“一个很奇怪的妖怪!鸢儿那段时间被崖谷派关进了暗房里看守,吃喝全是我来派送的,她为了不拖累秃鹫,在比赛当天之时就上吊自杀了!”
“!!!!”阿鸾定在原地,后背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为了防止她逃跑,崖谷派特意令人将她用铁链锁在了墙角处,铁链栓得很矮,根本吊不死人。但那丫头够狠,双脚蹬着墙使劲往前拽,脖子上的链子被噔紧,就这么活活把自己给勒死了……”
阿鸾大张着嘴,许久才结巴道:“骗……骗人……妹妹明明活得好好的,你胡说!”
“骗你干嘛?她前晚还特意叮嘱我,见到秃鹫要我捎话,告诉她一定要跑得远远的,我当时虽疑惑,但没想到她会自杀。”老者叹息:“等第二天我照常去送饭时,她就保持着那个蹬墙的姿势,身子早就凉透了!我急忙去喊人,但再回到那里时,却发现铁链下锁着个奇怪的东西。”
“那东西很奇怪没鼻子没眼,模模糊糊的一团,可大家看到后,却都说它就是鸢儿。我知道一定是有什么精怪上她身了,于是没有声张,任它装成鸢儿的样子骗了所有人。可是今日秃鹫寻来,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把真相告诉她的。”
老者是个慈祥的人,她在崖谷派服役几十年,从没干过昧良心的事,哪怕身为奴隶,也会尽可能的帮扶小辈,鹫月和鸢儿就曾多次受她照顾。
她看着阿鸾道:“你是鸢儿的孪生姐姐,一定也和她一样,是个善良正直的好孩子,别被那妖怪蒙蔽了,快点带我去找秃鹫,将真相早早告诉她为好!”
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阿鸾手脚颤抖,哆嗦着嘴唇笑说:“好,好……去找她……”
老者指指天空,比划着说:“我刚才看到有光滑向了高台那边,她应该在那里,咱们过去吧。听到自己的朋友去世,秃鹫肯定会非常的难过,你到时候要好好安慰她,我们尤人这一辈子,就是来赎罪的,不然为什么会这么苦呢?”
老者絮絮叨叨地往高台方向走去,灰烬飘散在陈旧的房屋瓦砾之间,四处都透漏着死亡的气息。
紧紧攥住拳头,泪水在眼框中滚动着,阿鸾艰难地迈开了脚步,慢慢跟在老者身后。
“阿嬷……我不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对不起————”
刀刃刺破胸膛,瞬间要了老者的性命,阿鸾不敢去看死者的表情,她稳稳托住瘫倒的老者,高仰起脸庞,用手抚下了亡人的眼皮。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阿鸾不停地道着歉,是跟老者,是跟妹妹,是跟鹫月,也是跟曾经的自己。
“阿鸾,你果真是个无恶不作的叛徒!”她留着泪,又是哭又是笑,悲伤占据了渺若的人生。
既然已经当了那个恶人,那便没了回头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