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桥,遥遥眺望了一眼,沿河垒起的轮廓像一座陵墓的封土,而掘墓人正拼尽全力令底下的东西重见天日。
那座即将崩塌的桥,在他足下却没有一点异样。原本已经松动开的石块,在这个高大的成年男子踏上去的时候岿然不动,就好像从桥上飘然而过的不是一个有重量的人。
钟樾一直走到一个停车场里,他的车停在很靠近出口的位置,打开门坐进去的时候,他全身都湿透了,但钟樾全不在意,甚至还打开了车窗。
雨水顺着窗缝溅落进来,他静静坐了一会儿,将一直护在手中的水杯放到旁边专门固定杯子的地方,然后打开了车载音响。
响起的是一首粤语老歌。但对于钟樾来说,这个世俗世界里并没有很多东西是真正可以称作“老”的。
“……浩瀚烟波里,我怀念,怀念往年……”
“……外貌早改变,处境都变,情怀未变……”
黑色的路特斯加速很稳,驶入仿佛被雨水浸没的夜色。
☆、僧陀
苏谦是被一股呛人的味道熏醒的。
他一清醒就意识到了自己目前的状况:鱼形,明显被一股强大灵力压制住的虚弱,被人养在了鱼缸里,而且这鱼缸和鱼缸外面的环境……还有点熟悉。
隔着不怎么深的水,他敏锐地辨识出了洋溢在空气当中的……辣椒味儿。
苏谦摆了摆尾巴,从长叶九冠的叶片之间游了过去,将一侧眼睛贴着玻璃向外看。
钟樾围着围裙,站在明亮的开放式厨房里,忽然抬起头和他对视。
或许是因为钟樾的两只眼睛都看了过来,而苏谦碍于形态,和他目光交汇的眼睛只有一只,顿时在气势上败下阵来;又或许是因为正在剁排骨的钟樾手里握着一把刀,而他没什么表情的时候五官颇有棱角,看上去不太好亲近,总之苏谦僵了一下,默默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地扭头游进了草叶当中,又沉到了鱼缸最底下。
他刚刚已经观察过了,钟樾那个混蛋居然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锁了!看来就是防着他用上次的办法逃跑呢。
苏谦想想气不过,在水底愤愤吐了个泡泡。
“醒了就出来吧。”钟樾的声音传过来。
小鱼巧妙地翻了一个不甚明显的白眼。
十分钟以后,苏谦和钟樾面对面坐在餐桌的两边,以一种战时双边谈判一般的凝重氛围吃着饭。
“钟老师,我不明白为什么排骨汤里也要放辣椒。”
白萝卜和排骨炖的火候都刚刚好,唯一奇葩就是面上浮着的朝天椒碎末。
钟樾的围裙已经脱掉了,他穿着一件圆领的深灰色T恤,领口稍稍有一些洗得半旧了的松垮,明明是很随意的模样,但那张脸上的神情照旧十分深沉。听了苏谦的话,他轻轻“唔”了一声,随后理所应当地回道:“你还年轻,不明白的事情自然很多。”
苏谦:“……啊?”
他们在谈论的是同一件事吗?
苏谦用力捏了一下筷子,发觉这人连餐具都讲究得很,居然还是实木的。贫困的无产阶级顿时在心里“呵呵”了一下,转而去炸得红艳艳的干辣椒堆里寻找鸡丁。
这谈话实在无以为继,两个人于是一声不吭地吃着,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但一旦太过安静,原本不太会被注意到的声音就自然清晰起来,比如墙上挂钟的秒针滑动的声响。
苏谦瞥了一眼,发现时针即将指向“3”。
“……劳烦问一声,”他实在忍不住了,“咱们吃的这是中饭还是晚饭哪?”
钟樾将目光从火辣辣的毛血旺上移到他脸上,停了不到一秒,又移了回去:“你不饿?”
这个反问句的语调平淡得几如陈述,大概他心里真是笃定。
“饿。”苏谦很诚实。
很多时候示弱是一种极有效的谈话技巧,尤其是在面对强势交流对象的时候。这种人往往遇强则强,如果一直试图用嘲讽来抵抗,是无论如何也赢不了的,最后只有丢盔弃甲的份儿。反倒是扮弱势能够一瞬间打乱对方的节奏,就好像武林高手滚滚而来的连招突然被截断,进而立于不败之地。
饿当然要有饿的样子,苏谦埋头一刻不停地吃。他原本是不怕辣的,奈何也真是很久没吃过这么辣的东西了,每一个盘子里都是红艳艳的,恍惚还以为看到了大年三十放完鞭炮的路面。
钟樾停下筷子,很镇定地喝了几口辣到酸爽的萝卜排骨汤,然后选择在这个时候卷土重来:“装作不认得我很有意思?”
苏谦心里一哆嗦,后槽牙用力一咬,谁料嘴里的鸡肉居然还打了埋伏,正中有一粒浑圆饱满的大花椒!他当场三魂丢了七魄,很努力地维持住表情,缓了半晌,眼泪汪汪地抬起头:“其实也就还行……不算特别有意思。”
天地良心,他一开始是真的没认出来!
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千千万,谁规定他见到一个姓钟的男人就得小鹿乱撞心跳如鼓地扑上去问个究竟呢?
钟樾的表情渐渐危险起来:“你为什么要改名字?”
“我只不过改了个名字,总比你干脆换了张脸来得好认吧?”苏谦没敢看他,却还是保持着无所谓的语气,“那话又说回来了,既然如此,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竟然把钟樾问住了。男人的眼神沉下来,轻声说着言不对题的话:“我以为皮相从来不过是身外物。”
“嗯,是。你说得都对。”苏谦站起身来,很随意地挥挥手,也不管钟樾看没看见,“反正我们都这么熟了,这顿饭就当你请我了啊!我先走啦,钟老师再见!”
钟樾没有去拦他。
他是绝无可能错认的。这个人,他一定就是苏泉没错,但他的状态太奇怪了。钟樾找了他许多年,自以为早就练就一颗百毒不侵金刚不坏的心,到了此时却还是有些心绪难平。照他的料想,苏泉再见到他的时候,不是怒不可遏挥拳就打,就是干脆忘得一干二净对面不识。这两种情况都很糟,但他在漫长的岁月里都早已拟好了解决方案。
他也有想过好的。或许苏泉已经想通了,可以冰释前嫌回到他身边——但可能性太小了,苏泉根本不是这样的人,所以钟樾很快就摒弃这个念头。
然而眼下的情况不在他的任何一种假设当中:苏泉明明记得他,也认出他了,但是面上十分平静,还千方百计躲着他。
更让他生气的是,在饭后他准备坐在飘窗上晒晒太阳看看书的时候,他发现飘窗的羊毛垫子和下面的地毯都被水溅湿了!钟樾盯着空空的鱼缸,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