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樾轻轻将他的发带解开,手指微张,穿过他散乱的鬓发:“方才出去了?”
“嗯。”苏泉点头,下巴磕在他腿上,“随意练了会儿剑,怕把山后头的树都削秃了,赶紧回来了。”
钟樾睡着,身子又没好全,他根本不敢走远,一定是将人放在自己视线范围内的。
“难怪了。”钟樾道,“头发都乱了。”
苏泉便趴着不说话,任他帮忙一点点将头发拢好,重新绑住了。
消停了没一会儿,他又想转个身,蹭了半天,一头钻进了钟樾怀里。
钟樾看着一下子又被他折腾乱的鬓角,叹了口气:“怎么跟没骨头似的。”
苏泉就喜欢他这幅拿自己没办法的样子,十分得意:“厉害你收拾我啊。”
钟樾:“……你再试试看。”
苏泉瞎闹了一阵,领口都被他自己弄得敞开了一半,钟樾眼疾手装得不太快,但也趁他不注意,伸进了他衣襟里,把怀里的妖精吓了一跳,赶紧按住那只作乱的手:“别别别,大侠饶命,我知道厉害了,你且好好养着,我保证不出去拈花惹草!”
“你还想出去拈花惹草?”
这倒是没想到。
“没有!我瞎说的!”苏泉从他怀里一下子弹了起来,很像是恢复了原身的样子,“……你听错了!”
他们闹归闹,但闹得极有分寸,苏泉面上一点都不显,心里掐得一清二楚,决不允许钟樾多做一点不宜他身体恢复的事。钟樾乐得有人这么管着,反正神族的身体,就算伤了病了,也无非是多花些时日养回来,他正好在这“养”的过程中得些乐子。
这一壁平静得像无风的海面,却不知在樕蛛山外——
七叶窟僧侣从噩梦一般的控制中清醒过来之后,多名初入佛门的比丘从苦行地逃散,梵境王国奉佛者多人破戒,大迦叶尊者养伤,连日无法露面,优波离带着一群小辈,独力难支——
此年南冥春筵之后失踪的众仙,仍未见踪影,三界上下乱成一团,用尽了法子也未找到丁点痕迹——
九十日后,大迦叶尊者强撑病体,召天下阿罗汉返七叶窟。
阿罗汉为圣者,断尽三界见、思之惑,有逍遥山水间的,亦有苦行凡尘内的。人间有僧侣说他们“了脱生死,证入涅槃”,虽到不了这个程度,却着实是勘破七情六欲的一群修者。
带着檀香味的棕榈叶舟船般一夜驶遍了三界,而同一时间,更多比丘在无月的夜里逃离七叶窟。石林里只有优波离匆匆布下的阵,修者本是同源,优波离使尽浑身解数,也拦不住夜奔者的合力一击。
翌日,七叶窟迎来了极其沉闷的一场法会。
优波离尊者诵佛家戒律于山前,为《八十诵律大毗尼藏》。其时山风倒卷,妙乐泉浮起冰霜,五百阿罗汉盘腿于象牙阶上,同时诵经的声音织成一片淡金色的网,将六道之内破碎的戒律缠绕成咒,压向山门外石林里浮起不散的黑雾。
自七叶窟向外,绵延的乾昧山寂静下来,诵经声在数个时辰之后终止,佛珠绕在掌中,整整齐齐一粒粒碾过指腹,有零星的木珠碰撞之声响起。
只不过无论做什么,天命所往,谁也阻挡不了。比丘们的乱象被暂时遏止,然而佛法衰微,七叶窟势弱,却成了无法辩驳的事实。
如果苏泉知道,他一定会觉得无聊疯了。如果别无选择,他宁肯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去一个个将那些破坏戒律的人抓了绑起来,也不会搞这么一场秃驴聚会。
即便是落在看似规规矩矩的钟樾眼中,这些仪式也并无必要。他虽秉真佛之志而生,却天生不是个慈悲为怀的性子。若他并未伤重,只怕此刻一定会告诫优波离需以重手稳住局势,防范另一个近在咫尺的危机。
只可惜,青山绿水温柔乡,好像将所有悬而未决的刀刃都磨成了柔软的绸缎形状。
钟樾每日都留出大量的时间调息养伤,苏泉百无聊赖,也认认真真修行了一阵子,算是百年来都少见的事。随后他就耐不住性子开始寻别的乐子,然而心里顾忌着神君的身体,不敢玩命撩拨他,只能觅些其它有意思的事物。
譬如拿冰泉底下的水封住一小朵落雨的云;用黑釉彩碗装酒,碗底盈盈映出一片星光;再比如在某一日钟樾醒来的时候,见到屋外落了一道小小的瀑布,苏泉穿着他的外袍,“仙气飘飘”地演了一套他的剑法。
钟樾挑眉道:“你这是何时偷的师?”
“怎么能算偷师?”苏泉一个漂亮的收势,冲他笑道,“学个你的花架子,下回好出去吓唬人。”
钟樾无奈:“摸我的剑倒是愈发熟练。”
“好歹是仙家兵器谱上都有名的利剑,我就算是个野路子,也想用着试试。谁让我们穷苦出身,没能弄到什么精心锻造的神兵利器呢?”
苏泉将他闲来无事摆在那儿好看的小瀑布收了,拉着钟樾要往白水河边走。近几日钟樾精神好得多了,也愿意多走走。
可还没等走出几步,两人就疑惑地停住脚步,对视了一眼。
钟樾微微闭上眼,感知了一阵:“应该不妨事,没有什么太大的戾气。”
“就是因为我感觉到的是‘仙气’,才觉得不对。”苏泉一撇嘴,“别是出了什么事,哪位又纠集了一大拨人来请你出山当挡箭牌吧?”
钟樾想说什么,苏泉摆摆手:“你先回去吧,我去打探一下。”
☆、远召 1
人界的边缘起了大雾,潮气弥漫得像清晨的海面。苏城的巷子里几乎看不清那些曲折水道上的拱桥,一两户邻居的喊话声模模糊糊地穿过白雾,虚浮的船影像是飘在河面上,船夫一篙也不知撑出去多远,只能凭着手感掌握方向,簌簌的水声里能分辨出木做的船头撞进了凤眼莲堆里,溅起一群栖息的水鸟。
白水河的拐弯处有一片齐整的河滩,铺满了均匀光滑的鹅卵石。影影绰绰的雾气中,能看见那上面站满了一丛丛的……人影。那些人静默无声,彼此之间的距离稀稀拉拉的,穿着不同的衣衫,或华美,或贵重,却都透着破败和狼狈,淤泥和尘土凝结在那些奢侈的布料上,像是一支从坟墓来掘出来的、形神皆散的军队。
其实这些“人”之间,绝大多数都是彼此相识的,尽管不过是点头之交,但到了一些场合,大家都会尽职尽责地寒暄几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目光呆滞、四肢僵硬地立着,对周遭的一切毫无知觉。
可对于足够敏感的修行者来说,无论是神是妖,隔着很远就已经能感觉得出,这群“人”身上弥漫着的并无丝毫不祥之气,反倒是瑞气千条,仙气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