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
虽然偶尔会被褚丹诚当兔子喂,但总的来讲顾之遥这几天日子过得还是无比舒坦的。
人一舒心,整个就容易春光满面,干什么都步履轻快,恨不得哼点儿小曲儿。
顾之遥不爱听戏也不爱听曲儿,这么多年了,翻来覆去哼的也始终都是那么一个调,顾姨娘在他一小就教给他的,咿咿呀呀绵软悠长,词是什么他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这么个调子。心情好的时候哼一哼,整个人都快活了几分。
褚丹诚老早就想要找个下邳一代唱曲儿的,或是戏班子的师父,问一问顾之遥哼的究竟是什么。不管安如梦最终变成了个什么样儿,固执呀总也是惦记着顾姨娘的好,在他还小的时候,宋府那样的地方,能给顾之遥温情的始终就是顾姨娘和孙妈妈了。孙妈妈有了好的去处,在褚琳那儿顾之遥放心,可顾姨娘已作古多年,再见是不能了,他想让顾之遥再听一次这曲子,算是对顾之遥不完满的幼年时光一个慰藉。
奈何顾姨娘哼的是什么,褚丹诚未曾亲耳听过,他第一次见到顾之遥时顾姨娘就已经去世一年多了,而这曲子到了顾之遥口中有没有再变,就更加不得而知了。
大周山川绵延万里,江河湖海不计其数,只知道一个地界,想去寻一首曲子实在不是个容易的事,这么多年过去了,褚丹诚都未曾听过哪个唱曲儿的师傅口中哼出过类似的调子。
再听到这个曲儿的时候是顾之遥刚领了兵,出征的第三日。
当时褚丹诚除了朝堂上的正事便是满心满意都在挂念顾之遥,人都有些怔忡,心里头搁不下别的事儿。
去战场带兵打仗不比其他,能全首全尾回来就是好的,若想要不受伤那是不大可能了,褚丹诚闭上眼睛便是顾之遥受了伤的样子,食不知味,下值后便坐在马车里出神。
他不说话,褚清风更不可能说话,那位是个闷罐子,若是没人搭理可能一年都说不上几句,更何况上值一整天,脸笑得都有些抽抽,此时难得歇下来更是不想出声,只想着闭目养神。
就这样,兄弟俩坐在马车里相顾无言,一时间只能听见车轱辘的咯吱声。
也因为他们二人都不说话,外头的嘈杂声就更清晰了。
“糖葫芦诶——”
“包子——一文钱一个——”
“各位客官您瞧一瞧看一看了啊,我们走南闯北初来贵宝地,表演个胸口碎大石,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您捧个人场啊——”
褚丹诚有些心烦,顾之遥在身侧时这些叫做人间烟火气,两人在一处怎么都是温馨,顾之遥不在身侧时,往日里的人间烟火气也变成了扰人清静的嘈杂声。
越是挂念谁,就越不能见往日里同他一同经历过的那些。
听见卖糖葫芦的,褚丹诚就要想起顾之遥好这口,冬日里下值时每每碰到了都忍不住要买一串给他带回去;听见卖包子的,又想起顾之遥曾经起大早给自己包包子,就为着自己上值钱能吃上一口他做的;听见胸口碎大石,他脑中又是顾之遥围在一边儿装成平头老百姓,叫三声好,扔一块碎银子,怕人对自己千恩万谢又赶忙儿跑走的样子。
顾之遥兴趣广博,看见什么都感兴趣,哪怕是学了一身功夫,看见这些走江湖卖杂耍的也总是迈不动步,定要在边上看一会儿,叫个好,扔几个碎银子凑一凑趣儿。
听外面,那要碎石的已经躺下了,旁边有唱曲儿的师父撩起了琵琶弦,一串行云流水的音儿出来后便亮嗓子唱了起来。
那唱曲儿的师傅听着是江南人,口中唱得是江南的吴言软语,咿咿呀呀,又长又绵。
“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长日夏,碧莲香,有那莺莺小姐唤红娘……”
这唱曲儿和胸口碎大石这种行当配在一起可以说是格格不入了,外头的路人许是也觉得胸口碎大石配上这样的唱曲儿着实是不给劲儿,等听见嘿呀一声后,只听见石板被敲碎的声音却没什么喝彩声,等那叫好的小老儿拎着铜锣邀彩时,也没听见有铜板落尽铜锣里的声音。
卖艺讲究一个人场,人场不起来,钱场也就跟不到位了,这是常有的事儿,算不得什么稀奇。褚丹诚却让车把式将车停停靠在一边,撩起帘子来看那卖艺的。
一共就五个人,一个邀彩的老头儿;一个挽着灵蛇髻的少妇刚把大锤放下,单手撑着锤子擦淌到了下巴上的汗;躺在那儿用胸口碎了石头的是一个四十上下的汉子,一把连鬓络腮胡上头挂了一片白色的石头沫子;还有个黄毛丫头,将头发梳成双丫髻,坐在行李上啃干粮。
唱曲儿的出人意料也是个老头儿,比邀彩的年纪看着小一点儿不多,但满面红光精神矍铄。
褚丹诚停下来看他们为的不是旁的,而是那唱曲儿的,唱得调子太熟悉了,他在顾之遥那儿听过不知道多少回了。
前头找的唱曲儿师傅多是女子,年龄多大的都有,也有会唱昆曲评弹什么的,可顾之遥是个男孩儿,唱出来的味道本就不大一样,再加上他这么多年总归有些记不清的地方,又不知道词,故而褚丹诚从来没听出来过一样的。
可这次凑巧碰到的师傅是个男子,虽说上了年纪,可褚丹诚还是听出来,就是这个曲儿。
这是评弹,下邳人听柳琴戏比较多,从前褚丹诚多是找柳琴戏,却没想到是评弹。
唱曲儿的和卖艺的明显前头不认识,是半路搭伙的,现下那邀彩的小老儿正和唱曲儿师傅争论,言之凿凿地表示今儿人场不好,多半还是要怪这唱曲儿的唱些咿咿呀呀的小调儿,没个热闹喜庆的意思;那唱曲儿的师傅说是因为胸口碎大石老套,京城里的百姓什么没见过,早就不新鲜这个了。
两个老头你一言我一语,面红耳赤地争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你我来,真气闷着,就听当啷一声,那铜锣里有银子撞击的声音。
他们俩抬头看去,见一个穿着气派得体的小厮躬身行了一个礼:“老人家,我们主子想问一个,刚才老师傅唱的是什么曲儿?说对了,再给您们一人二十两银子。”
几个人愣了一下,寻常的大户人家下人也是趾高气昂,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没什么好眼色,像四喜这样对寻常百姓也恭谨守礼的本就不多见,更何况还出手就是二十两银子这样阔绰。
要知道,一个丫头的卖|身契也才二两银子,二十两银子虽说也不至于太多,但对于他们这样有上顿没下顿的人来说,足够他们做点小本的买卖过活下半生了,更何况是一人二十两,不是一共二十两,这也就意味着卖艺的一家可以拿八十两银子,置办宅院田地都够了。
有钱不赚的是傻子,那唱曲儿的老师傅只呆愣愣地答了一句:“莺莺操琴”,别的还什么都没反应古来。
四喜道了谢,留下一百两银子,又问:“老师傅,您的二十两也给他们家罢,和我们回馥园,好吃好喝供着您,等到我们小主子归家了,您再好生唱上这么一回,届时您是想让我们给置办些家业也行,想直接在我们府上养老也行。”
老师傅没见过这种阵仗,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再后来,就是褚丹诚也离了京城去寻顾之遥,后来又都一起回来,直到第四日,那老师傅总算是得了机会唱这一曲莺莺操琴了。
胡天胡地了三宿,昨夜褚丹诚成了入定的老僧,无论顾之遥如何撩拨自己都不肯同他再行那亲密的事了。
连着几日下来,顾之遥整个人都从平日里能上天入地的那个小将军变成了文弱小生,说话嗓门都小了许多。不是他变得多柔情款款,只是晚上叫坏了嗓子,实在大声不了。
总算歇了一日,顾之遥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身上筋骨都没那么酸软了,头脑也清爽了很多。
唉,心里头有情谊总是叫人烦恼的,操劳多了身子辛苦,不操劳又觉得惦记人家。
祝成栋一把年纪还没娶亲,他堂堂一个将军,武艺非凡,耳朵比寻常人要灵敏得多,就顾之遥和褚丹诚这样儿,早上他看到两人都替他们臊得慌,偏那两个人不觉得如何,最后只能匆匆缠上褚清风和褚明月将自己带着,实在不想待在家里。
这人够意思得很,就这样,都没忘了把和他有过命交情的好兄弟影二拽上,也省得他在家里尴尬。
家里又只剩下两个人,用过早膳后顾之遥觉得今日腰还成,打算去院子里操练一番,刚提步腰要走却被褚丹诚拉住了。
“怎么?”
“来。”褚丹诚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多话,顾之遥不知道自家哥哥卖的什么关子,便跟着他去了。
院子里景致和从前没有什么分别,一样的柳树一样的湖,不一样的是湖心的凉亭里坐着一个抱着琵琶的老人家。那老人家手一拨拉,便是一串叮叮咚咚的声音,见自己个儿隔着湖水望着他出身,那老人抿嘴一乐,而后便扬声唱道:“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长日夏,碧莲香,有那莺莺小姐唤红娘……”
这调子顾之遥太熟了,顾姨娘在他还在襁褓中时就试试哼唱少。年。派这小曲儿,原来这词儿是这样的,顾之遥心头一动,忍不住跟着轻声哼起来。
“跟随小姐转闺房,这叫长日夏凉风动水。凉风动水碧莲香,果然夏景不寻常。”
一曲唱罢,老人欠了欠身,向顾之遥这头行了礼。顾之遥眼睛微湿,开口问道:“老人家,这曲子,叫什么名儿?”
“回小公子,这首曲子名叫《莺莺操琴》。”
“哪个莺莺?”顾之遥眼神有些怔忡,连褚丹诚走到自己身后来圈住自己都没发现,“崔莺莺?”
唱曲儿的师傅点点头,只笑不说话。
“可惜,她不是崔莺莺,她那表哥也不是张生。”顾之遥喃喃了两声,“到底还是错付了。”
“那你呢?你错付了么?”褚丹诚凑到顾之遥耳边轻声问道,然后让顾之遥转过头和自己对视。
他平日里幽深得有些瘆人的眸子里此时只剩缱绻的深情,倒映着顾之遥,只有顾之遥。
顾之遥看着褚丹诚,有些说不出话,半晌才叹息着将自己的唇贴上对方的,说了一声:“哥哥,谢谢你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