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到冷的时候了。
山高处早下起卷天狂雪来,这是山神用他的慈悲覆盖住属于神明的国度。但云脚天东外仍是木槿粉艳,日日不衰。
麻椒花村的人都知道新搬来了一户人,跟村长赁了一年的龙上坡吊脚楼。这楼跟别人家都隔着一段路,背靠拉崩大山的竹林场,不远处是黎水的分支,浪马河。
新邻居先前还能见个影儿,后来就消失了,不见他们去哪里活动,菜果未种,鱼虾未钓,连串门也没走过,真是不讲初来乍到的人情礼数。
追月节时,有位阿婆每家每户送柿饼,及到了这里,她从窗缝往里窥视,见炉灶火都未生,还钻进了一伙憨娇的水虎抱窝。她便以为人走商去了,将十来个柿饼用纸包好,放在门口。
村人便传开说这家人是商户,瞧不上麻椒花村的出产,不常在本地进货。然而刚过两天,在那个小雨下得起雾的下午,从龙上坡吊脚楼里出来个满头白发一身白衣的年轻男人,于众目睽睽之下,踩着落木槿花走去了老阿婆家回礼。
“白头发怎么是年轻人呢?”村民稀罕地问。
“你没见?”
“哎,那天赶羊去得远嘛!晚饭都没吃上热的。”
阿婆的大儿子吸了一口烟,徐徐吐出青雾来:
“那样的人,叫我格尔片说,就算是在山神节的庆典上,他也不会踮一下脚尖,不会拍一次手掌。”
“也不会动肩膀?”
“也不会动肩膀。”
“也不会摇头?”
“绝对会像个死人一样。”
“也不是商户。”阿婆的二儿子随普补充。
这三个人看起来四十多上下,都穿着浅蓝色的棉长袍,腰扎细羊皮带,拴着烟叶袋和薄荷叶袋,头戴宽大帽檐的圆帽。往年在这个时候这么穿是合适的,然而放在今年秋,背上就有些热了。他们三个人躲在阴凉地里,聊起一场错过的见闻来。
格尔片磕磕有点堵塞的铜烟斗:“但有一件怪事。”
随普点头:“是很怪。”
村民:“怪在哪里?”
格尔片:“说是回礼,那人来时却没有带任何寻常礼物,两手空空,不唤长辈,好似目中无人。”
村民斥责:“年轻人不讲礼数!”
“这还不是最怪的,者巴虚。”
大儿子非常冷静,挥了两下烟杆,叫朋友往下听:“你晓得前些时候,各地的巫姥和贤哲,有名望的先生都不叫我们拜山神吧。”
者巴虚点头:“正是。”
随普补充:“但有些人不听,偷偷去拜。”
者巴虚也知道这些:“改信不易嘛。”
格尔片继续说:“那一头白发的年轻男人到了我家,二话不说,一眼就看见我阿妈偷摆在斗笠底下的山神祭坛。然后——”
随普大声起来:“他就将山神像取走了,徒手碾成了碎屑!突然又拿起一座白石的像,交给我阿妈,说——”
格尔片:“他说,‘从此往后,你就拜这一位,他更听你祈求’!”
随普模仿起当时的场面:“我阿妈被这人吓住了,全家都被这人的气势吓住了。我们不敢开口问,看着他掉头走掉,好半天才能痛快喘气。”
格尔片:“这人一走,我阿妈就试着去拜,求白色的神赐一瓶精榨三次的新芝麻油——”
随普更大声了:“你没见哪,嗖一下,桌上的空瓶子就满了!”
者巴虚这时才打断他俩的一唱一和:“就,就一下子……一下子?”
格尔片确凿:“一下子!见到这怪事,我们又去看那座白色的像……”
随普眼神放远:“我们这才看出来,那像上的雕刻,跟那一头白发的男人,简直长得一摸一样——”
“——就像一位天神。”
三个人都沉默了,一起看着龙上坡那座似乎没人进出的吊脚楼。它独立孤僻,像一只蜘蛛立在墙角等待猎物,没有令人想上前探索的欲/望。褐顶之上彩云清丽,霎雨霎风,奇特无比,又好像只是普通的山间游霭迟迟不散,跟青蓝的竹林,银亮的浪马河化作同一种景致。
遮天蔽日宅多了三四个凡世出入口。
吃了上次的亏,担忧对方又来一回大军集结,他们选了坐落在黎水支流上的几处隐蔽点作为进出要塞,避开原先村寨,几乎不在人前露面。百谷已进入辟谷阶段,约有一个月未吃什么,当然也无须外出采买。
说到百谷,他进步飞速,手握多门术法。但一到清心思定去踹那临门一脚,就差了点火候。
杉弥坐在他对面助他突破,刚小过一刻,便皱眉发话了。
“你又去想什么了?”
百谷硬闭着眼皮:“我什么也没想。”
“强迫自己不去想,就是想了。风没有思绪,所以没有轻重,水没有牢笼,也就没有具形。如今你用人的力气去找天的道路,怎么得法?”
百谷睁开眼,可怜巴巴地辩解:“我已尽力去做了呀,九鸩哥。”
“就是“力”用的不对。”
做哥哥的耐心再次演示,他右手攥住又打开,从二人相对而坐的蒲团外匆匆生出无数青条软翠,一节节地长高了。
“你我都知采茶需要的是什么力。我现在将你决心化成的力量,直接使用……”
他在芽尖上薅了一把,顿时叶子残了,枝子也掉下来。
“便是这样粗鲁。你要将这多忧的莽力化作无忧的心力,催动本源。”杉弥敲了敲百谷的心口和脑袋,“靠近天脉指的是你与天地间的关系,即如风如水,似光似息。那程度一到,便立即感悟飞升。
“入天脉,取本位,就多了神魂,方可修炼内丹。再将修为注入其中,用的才是超越仙术的大神通。百谷,心力之外再多些毅力,必定能成。”
“我有毅力啊,都没放弃的念头呢。”百谷想了想,问他,“早知道九鸩哥是天才,你受试炼后用了多久突破?”
杉弥怕打击他,话到嘴边就延长了个数:“约有三……六七日的。”
在体会到口诀的佶屈聱牙和神意的难以揣摩后,百谷就变得酸溜溜:“嗷,果真是天才。”
人各有志,杉弥不爱跟他提这茬,动手斟水赔礼:“是这师父当得太愚钝,叫我弟弟受累了。喏,新秋茶,尝尝。”
杉弥已换回本族本乡的成年男子穿着,金绳编进长发,拢去耳后,再简单用玄青两色的带子束起来,完整地露出颌骨的弧线,衬上用壁琉璃和金子做成的耳坠子,瞧着可比那身书生行头惹眼多了。
百谷满意道:“师父生得漂亮足矣,图什么别的。”
杉弥捏了把他鼻尖,夸他会讲话,继续说:“麻勇八寨的人发现些状况,说是夜里有东西破坏茶山良田,看脚印厚阔不似凡物。我须为这事亲自探查,明日,叫岚间来教你吧。”
百谷小口吞热水,机敏道:“你是教我教得灰心,故意跑了吧?”
“怎能?有人对你虎视眈眈,我走也走不放心。他若来了,你可不要受他离间。”
面对杉弥馋了些醋味的敌意,百谷别扭起来:
“哎,说这个干嘛,不会的……”
百谷托着腮,张了张口又闭上了,下意识地在地上画出好些圈圈。
在修习的最初几日,还有津滇陪伴,一同教授口诀。但黎水沿岸的患祸更繁,在撤去山神名号后,更多人转来祷念河伯之名,这就变得身不由己。津滇必须立即出去,隔上七八日才返回一次。后来回来后也只是找岚间帮手,问问百谷突破的情况,稍作提点,没多时又听见了谁的求救呼声,匆匆走了。
他是把这里当成旅店了吗,他像个客人。百谷心里不高兴,也没资格说什么,不乐意给他示好。甚至觉得津滇就是要故意吊着自己,一会儿要走,一会儿要留,一会儿半走半留,这是用什么手段呢?
他活了那么久,手段也是多的!
他像在等自己主动,哼,才不去呢,当初刚见面就急着抱欢,那股劲儿上哪了,必是不愿看自己满面愁容,换找别人春风得意了。
不……其实不在意他找什么人,走了就是走了,没了他,自己过的不也挺好?
百谷心里乏闷,像有人用牛筋抽他,告诉他一点也不好,而岚间教课更是乏味。
“天道天道,你可知‘道’的具象是什么?”
“不知……”
“是我们。”
岚间压根没指望百谷会答,用他那副没有起伏的声调和冷淡的表情照本宣科:
“是浩荡高德。而德的本意,是万物其理,再解理,是万物本性。理,正也,德,善也,道,承其上,顺其心。所以脱去凡骨,以心炼魂,并入天道……”
若不是雾野之神从外面带回几只可爱水虎养着,百谷能随时抚摸它们油亮顺滑的皮毛,他就要睡过去了。
“……由此看来,单单只求长寿不老于天地有何益处?是人之短见罢了。真享万古无疆后,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再谈,你觉得是神通广大者居高位,还是德行具足者居高位?”
百谷顺口:“德行……”
岚间:“不错,求道是伊始,行道是远途,有德才可积累善功。众仙本无地位之别,但我等水神甘心服从白沃大人命令的理由,也是虚心仰德。”
百谷昏沉中突然听见父亲的名字,猛然清醒:“咳,是啊。对了,我爹凶过你吗。”
“那是自然……不,这跟性格无关,只与秉持有关,持定在己,不受万物变迁而变化。况且你现在既是我的学生,就不可打断先生。”
百谷见他严厉,就又缩回软塌塌的一坨:“哦。”
“太初之道,守而勿失,成仙不为满足贪念,也不为妄想,每日思索天道……”
这些话听了有大半日才结束,百谷更倦怠,无趣地给水虎揉耳朵:“唉,岚间,你说的这些,跟我突破飞升有什么关系哩?”
“怎么能没关系,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
岚间有些恨铁不成钢:“因我猜你现在无法勘破最后一层的缘由,是对大德悟性不够。”
“哦,对大德……”
百谷重复着这话一愣,挺起腰板:“嚯,你骂我缺德呢?”
“当然不是这么简单了。”岚间作出要解释的样子,手停在半空想了想,“好像简单来说是这样。”
百谷倒提着水虎的两只脚站起来:“什么先生么,下学吧!”
岚间漠然回斥:
“生气了?摒除心中七情六欲,虚虚实实,对你也有好处。”
百谷听见这话更要反驳:“九鸩讲的是巧力,你讲的是德行,津滇却说根本不用禁忌情/欲,你们行的完全不相干,怎么升的仙?”
岚间抖开一把竹片雕的扇子,白发依风而动:“提醒一下,我和津滇生来就是。”
百谷气笑了:“对呢,九鸩也是走后门来的关系户,就我要自己努力了。”
“哦,你这秦二世就不叫关系户?”
“我若早知道自己是秦二世,还能在上山时叫你嚣张,不早踩在你头上举着火把跳舞?”
“你飞也飞不起,还指望踩我的头,不如踩我的脚呢。”
“好啊,看脚!”
两个人马上嚷嚷着踩来踩去了。
一会儿,从外头进来个高大的男人,他皮肤从病色重新晒深,身体更加强壮。腰上新绑了众民献给“本主”的三色三灵巾,挂着眼熟的酒壶,颈上也多了三条用珊瑚,玛瑙,银牌串成的精致银链,银牌上刻满了新的名字。
这人站在遮天蔽日宅的院子里听了会儿动静,就纵身跃上高处的阁楼推门而入,毫不嫌弃地抓起一块盘中剩下的柿饼吃了。随后用一双俊眼扫向里屋,露出新鲜神色:“怎么是你俩在打架,谁赢了?”
百谷正扯着岚间的衣襟不叫他动弹,这时抬起头,见津滇站在一盆茂盛的昙花旁,随意地舔着手指尖上薄薄的柿饼霜——百谷却想,他的指头是甜的吗,我也想尝。可惜被岚间趁机踹了一脚,“嗷”地声撞在地上,把围观看热闹的水虎砸得落荒而逃。
“来得正好。”
岚间打理着衣摆,打算走了:“百谷离成仙仅有一层,你来教吧。”
津滇诧异:“这不是很好?为何要退。”
岚间哼哼,似乎脚背很痛:“因为我打架输了呀。”
岚间拂袖离去,背后飘带也愤愤昂扬,他却带不走水虎们。河边长大的小家伙见到津滇像疯了一般,窜到他脚边嗅着,有两只正在努力顺着裤管往上爬。就连百谷抱着的那只,也使劲儿从怀里挣脱出来,吱吱叫着扑向了河伯所在。
津滇笑着接住:“哈哈,你喜欢我?真喜欢我?”
这话问得百谷心里一突,抬头才看到他问的是水虎,便只好难为情地扭头看昙花,装作没看到。
耍到了人就适可而止,津滇取下酒壶自饮两口,便与他说:
“我是早该来帮你的。但想起九黎寨声称是蚩尤族人之后,他们也许有办法恢复短生天,将白沃的一部分灵带出来,便到处打听了一番。”
百谷急忙问:“可有眉目么?”
津滇摇摇头,将手里最后一只小肥墩丢给百谷玩:“你还好么?”
百谷就干涩地应声:“嗯。”
津滇过来挨着他坐,习以为常地胳膊碰着胳膊,腿挨着腿,把百谷手腕上一圈圈的银环贴暖了,一路热到手心里,黄玉戒指也烫热了。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百谷就好像被热水褪毛用石头压着的板鸭,被捕快逮到游街示众的贼,心里光秃秃地发慌。一些决心,发的誓言,在这些接触里就变成了废话,变得无足轻重。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没出息,没出息……
好在津滇起了话头,问他洙尾近况。
百谷一板一眼地回:“哦,他还在睡,肋骨都已长好了,恶煞式微,或许不多久就能清醒。”
津滇点头:“等血泉的力量完全退去,他会重新变回幼年模样。”
“是小蛇吗?”百谷喜道,“那样更好,把他送去学堂里念书,天天背文章,背不好就打脑袋。用尾巴卷着笔写字,写不好就打尾巴。像我爹对我那样。”
“这规矩甚严,但谁乐意教条蛇写字?”
“你弟弟?”
“也是,他俩看着就是会互相折磨的样子。”
百谷咯咯笑起来:“是嘛。”
水虎在百谷手里不老实,扭动笨拙肥胖的身体扒住津滇的肩膀,把百谷整个人带倒在津滇身上,状似无比亲密,几乎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百谷只好假装生气地打它屁股:“你不听话!”
“莫急,它是想求我点化。”
津滇一摆手,从昙花盆旁边的地上裂出一道多石的淙淙溪流,一直裂到窗台,仿佛他是截了一段小河置在家中。游经这急弯的鱼活蹦乱跳,争相跃出河面赶路,水虎们看得眼睛发直,见了鱼就忘了津滇,当即拔腿就跑四处抢吃。那鱼越吃越多,从上游流来堆得冒尖,眼见鱼群要把水虎淹没了。
津滇看了会儿,说:“养这东西要趁肥一点再剥皮,皮毛又油又亮,做冬衣穿暖和。”
“剥皮?”百谷见他好似是认真的,赶紧说,“可不行,活的多好玩呀,它们还是会浮在水里洗脸呢。”
“你很喜欢?”
“是呀。”
“那你还喜欢我么。”
话题突然转到这百般不想谈的事上,百谷就没担当地泄气了,浑身硬邦邦的。他在神明的注视下吞吞吐吐:“什么意思?”
“你从不问我去了哪里,在做什么,你还在乎我么?”
“当然……”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回来许多次,你一句也不问。”
百谷本能上要示软,但心口堵着,就气急败坏地找借口:“你可以跟我讲呀,你不讲,还以为你不想让我知道哩,我若多管闲事自找没趣,你不会更嫌弃我?”
“我也有没信心的时候。”
津滇看着那伙水虎原形毕露,从小巧的嘴里伸出尖锐的牙齿给青鱼开膛破腹,撕扯内脏,吃得满河鲜血淋漓,黑白相间的皮毛都染红了。
“这一阵子,多了十万人信奉我,可只要有一时想到你,那一时我就没了信心。”
津滇自嘲了一句:“还好这十万人都不知道。”
百谷心里更不是滋味,把嘴唇咬得生疼:“这十万人可真傻。”
“是啊。”
津滇低沉的嗓音轻轻诉说,“我也想等着看看你是否会记挂我,也想看看对你而言,我到底是谁,是傻子么?”
水虎狼吞虎咽地吃饱了,它们在地上摊开四肢揉肚子,揉完肚子揉眼睛,清洗胡须,又变回可可爱爱的宠玩。
百谷被噎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像问他,又像对自己说:“为什么要回来,先前的决定就作废了?”
津滇懊悔:“百谷,我这些天一直在想怎么才能让你出气,待你学得大神通,第一个拿我练手好不好?”
百谷不答应,一个劲儿地摇头:“我没什么气好出,毕竟当着你的面……算了。但是我,我爹的意思是,他不想我跟这么多人好……”
津滇复叹息:“百谷,那不是你爹的意思。你心里亏欠他,想要找法子弥补。他还在的时候,你已拿定了主意,他不在了,你就为了弥补他搪塞我?这个理由太荒唐了。”
“我没有……”
“看着我。”津滇抬起他的脸,“我可以退一步,津滇会为了百谷让步,就算要我容忍那个茶神,也可以。”
百谷为这话动容了,说不清是见着希望还是更加难过,拼命拒绝道:“没有必要,没有必要对我这样让步。”
“这个让步有条件,一个条件。”
津滇的额头抵着百谷的,不叫他拒绝,用最小的声音跟他说:“如果你还爱我,你得让我知道,如果你不爱我……
“如果是这样,就给一句让我伤心的话吧。”
让他伤心的话,何尝不也让自己伤心。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恳切的爱意了,百谷紧绷双肩,眼睛发热,多少次愿意融化在他臂膀里,如今还是愿意。
“可是我配吗。”百谷喃喃回答他的话,“我配成为河伯的所爱吗?”
“你怎么不配?”
“我马上就要成为神仙了,津滇,别说半年前,就是三个月前,我也不敢想。”
“我明白。”
“但是,走到这一步差些什么,也许是心力,也许是大德,也许是情义。”
百谷慢慢摇头,像经过了一个迷宫后,终于对视了自己的恐惧,那个不详之物:
“但你刚才那番话,让我醒悟了。我就是不配成为神明,我没有做好准备。我不能像你一样,也不能像岚间一样以天地为念,不能像洙尾做个守望者,不能像九鸩那样聪明通达,我只是,是一个崇拜神明的凡人罢了。”
他握紧拳头,颤抖着:“我是凡人,津滇,你不明白!”
水虎们吓了一跳,纷纷直立身体,耸动鼻子胡须,嗅着空中的危险。
百谷发出极度压抑的声音:“我想给白水寨和爹爹报仇,很想。但执着之后,这个理由对十万人,甚至二十万人来说,对往后的一百年五百年来说,太自私了。
“思念到这里,我就无法突破,连看着你都做不到。”
津滇一下下用拇指蹭过百谷的脸,看百谷痛苦地下定结论:“天脉不会需要我的,这一时有用,换一时就没用。天脉不要百谷,津滇可能也不需要。”
紧闭的心结显露出来了。
说到底,百谷才活过二十个春天,只有尚稚嫩的见识,未必公允的正谬心,倘若明白过来以后要日夜不休地与世间诸恶征战,为万人生死祸福做依托,不休止地为他们做判罚,可还有勇气?
迈出这一步,再回头,可能就是一千年以后了。而这个巨大的年限,他想着就觉得可怕。
所以百谷慌了。
津滇抱着百谷摇晃,抚摸他脊背上瘦弱的两块肩胛:“我的百谷,信心怎么比我还小呢,你被吓到了是不是。”
百谷老老实实趴着,偷偷哀伤:“我的愿望只有一个,但如果别人有十个愿望,我是不是应该让路?”
“然后让坏蛋来做神仙,像从前那样?”
津滇着迷他的纯洁和无辜,低头吻他眉弓,“上天看重你,你却不看重自己,是责怪谁的眼光不好呢。”
百谷吸吸鼻子,也搂起着他的后背:“我爱你的,津滇。我确实是怕了。”
津滇自然心花怒放:“百谷,人很容易就走散。这道理我也是后来才学会。”
河伯便说起自己刚诞生之初,没人教他什么,是比百谷更不会。哪里有完全准备好再做事的时候呢,学了个法子一时能行,后来就不顶用,还要继续动脑筋。或者闹出什么笑话,颠三倒四张冠李戴是常有,转头灰头土脸来收拾烂摊子,又不敢叫人看见。那时,还有远道而来的吴人叫他蹩脚神仙。
津滇说得有趣,拿自己懵懂时的羞愧事迹作比,好不容易才把百谷逗得心情好转。
津滇又道:“职责加身,只管往前。去尽力做了,才是无愧于天地,才是向天宫尽衷心。你上山时,晓得前面是什么不?”
“不知哦。”
“对嘛,还不是一个劲儿朝上走?一样的,百谷,去就行了。不犯对错,焉知哪个是对呢。”
百谷听他劝勉,心意慢慢回转,像水虎那样揉揉眼睛:“我知道了,津滇,错了就改,一如做人的时候。”
“仙与人,人与仙,二者并非对立,乃是如登楼一般。”津滇笑,“成仙只是开始,往后你功课多了,便生出老练。老练之后,就不会再胆怯。”
“嗯,各有成仙之法,便是因为所得的功课不同吧?”
百谷知道是自己过于着急,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想得太远,就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实属眼高手低、自寻烦恼。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都不懂……”他反应过来就有些害羞,“唉,白叫你担心了。”
“这有什么,我年纪大你许多,能当你男人,也能当你长辈。”津滇挠他的脚心,“笑一个吧,嗯?”
百谷就嘿嘿地笑起来,抱上他脖子接吻,觉得这男人已把自己栓牢了,果真是有手段的。
岚间在屋外,死死地拉着一条蛇。
这蛇有两指粗细,一臂多长,乍看是紫灰的鳞片,肚皮发白,却能在光底下闪耀出十色光华来。
只是明明如此弱小,嘴里却有成年男子的声音呼喊:“那是吾的人!他怎么霸占?!可恶!”
这蛇要往前,岚间拉住他,蛇便缠紧了岚间的手,拧得他十分不舒服。
“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大小!”岚间斥责,“我救活你,你去找死?津滇拿你蛇胆泡酒,以为他不敢么?”
“吾也敢!”那蛇还叫嚣着,“不待多时,吾就更强了……”
小蛇浑身拧紧的人突变作一团雾气,给它扑空摔在地上,脱身的岚间便赶紧把蛇扭成一坨疙瘩,一把塞进墙根坛子里,扣结实盖子,动作一气呵成。
“这是什么……”
蒙在坛里的小蛇游动起来,在暗里摸索:“呸,辣椒泡菜?你好大的胆子!”
“在里面好好回忆自己干了什么事。”
“不要,辣死了,放吾出去!”
岚间坐在咚咚叫的腌菜缸上,望着天喃喃自语:“这个家我是呆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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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出现的地名均从《黔南传统村落》一文中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