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割袍断义(1 / 1)

如意诀 醉里春秋 5096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38章 割袍断义

  沈喻风喝了这一顿食不知味的酒,谈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对话,等云敛离开后,他慢慢走下山去,沿着如意山庄方向走出深林,又走了大半日,来到一条平坦的大路上。

  站在原地随意地看了看,发现这条路有些许熟悉——他几年前外出游历时常走这条路,对这里还有一定印象。

  他还隐隐记得,这附近的小镇上有一家客栈,他从前游历江湖时候路过这处小镇,帮店家处置过几个地痞无赖,那店家对他感恩戴德得很,每次他经过这处镇,店家都一定求着他多留点时日,好让他们多点时间招待恩人。

  也不知道几年过去了,那客栈是否还开着?店家还有没有再受到恶人骚扰?

  想到这里,大步一跨,穿过大路,朝着小镇方向行去。

  ***

  正是晌午时分,那小镇人来人往,行人纷至,沈喻风越过人海,来到一间毫不起眼的客栈前,走了进去。

  因为正巧是大中午,店里挤挤攘攘地坐满了吃饭的人,连走道地方都被堵得水泄不通,沈喻风无处下脚,又不想惊扰他人进食,站在门帘处,茫然举目四望。

  这客栈的主人姓马,已经六十来岁,白发苍苍,精神却极为矍铄,正坐在人群后的柜台上算着账,抬头见到沈喻风,他浑浊的双眼立马亮了起来。

  “沈爷!”他高声大叫起来。

  沈喻风在门边微笑道:“马老板,您的生意可是越发的好了。”

  马老板老迈的身子从人群中挪过来,虽是老态龙钟,脚步却来得极快,显得尤为激动一般,来到沈喻风面前躬身哈腰道:“沈爷,好久不见,这边请。”

  沈喻风点点头,跟在他身后,来到角落的一处空位子坐下。

  放眼望去,只见客栈内挤满了三教九流的人,人声嘈杂,吆声四起,不过一个闹事的人也没有,人人安享佳肴,连光着膀子的彪型大汗都客客气气地结了账钱才离开。

  见到这番与几年前全然不同的太平形势,沈喻风就放了大半个心,坐了一会儿,被众人狼吞虎咽的馋劲儿勾得起了食欲,加上确实大半天没吃东西了,现下饥肠辘辘,急需进食,但也不想吃白食,他向马老板道明来意,说自己身上没钱,可能需要打个欠条。

  那马老板当即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沈爷客气了,您是我们店里的大恩人,别说一顿饭,你要什么吃的喝的我们都给你送上来!”

  说着不待沈喻风拒绝,急忙喊了店小二送上好酒好菜,又坐下听沈喻风说了近日来的见闻,待知道沈喻风只是刚巧路过,身上没有急需去办的要事,便拉着他的衣袖,一定要他在客栈住下一段时间,让他们好好招待一阵子。

  沈喻风再三推辞不过,只好答应马老板请求,不过他也不敢白住太多,干脆就向一旁的店小二借来纸墨,写下欠条,交给马老板,才觉得心里好受些,大大方方地就来到马老板为他备下的房间住下。

  ***

  他在此住到了第三天,这天午后,他正在房里运动打坐,突然听到门外马老板的声音:“沈爷,您在吗?”

  他睁了眼,应道:“我在。”

  “外面有个大汉指名要找您。”

  沈喻风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想必是暂住镇上的武林中人知道他住在这里,又听闻他的名气,要来跟他切磋武艺,或者结交。

  他也没有多想,开了门,跟着马老板就出了房间,下了楼。

  等到了一楼,看到大门边的桌子旁坐着一个高高壮壮,满脸虬髯的汉子。

  却是赵凛怀。

  他怔了下:“赵大哥?”

  他向客栈内外扫了一眼,发觉赵凛怀其实并不只一个人来,他身后不远处还跟着方家兄弟两人。想来应该是赵凛怀不熟悉这里的环境,专门找了这两兄弟来帮他找人,而方家兄弟以前常在附近山头打家劫舍,是这一带的山霸王,找他们帮忙,可以说是找对人了。

  赵凛怀见他下了楼,迎上来大笑道:“沈兄弟,你住的这个地方可叫我好找啊。”

  “你是来找我的?”沈喻风不解问道。

  “听说你还没离开,特意来找你叙叙旧。”赵凛怀亲热地拉着他坐下,吩咐店家上了一壶好酒与几碟小菜。

  沈喻风满怀疑惑,倒也没有问太多,径自在他对面的座椅上坐下。

  然而说是叙旧,拉着沈喻风坐下后,赵凛怀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了几句寒暄的话,又开始怃然不语,低着头怔怔看着眼前泛光的桌案,仿佛心事重重一样。

  沈喻风对此见怪不怪了,赵凛怀这人身份特殊,又因为身怀着关乎朝廷运势的大秘密,行为处事十分神秘,一贯无法以常理判断之。

  只见赵凛怀沉思了片刻,忽地抬起了头,道:“兄弟,我有一件东西,想请你帮我保管一段时间。”

  沈喻风问道:“什么东西?”

  赵凛怀挥挥手,向身后的方家兄弟道:“你们先把守在门口,不准任何人进来。”

  方家兄弟应道:“是。”走出客栈,一左一右守在门边,神色凛然。

  沈喻风见他如此郑重其事,不免有些好奇,接着便见赵凛怀从袖子里取出一份被油纸皮包着的东西,油纸脉络平整,边缘褶皱凛厉深刻,不是贴身深藏已久,绝压不出这样的效果。

  而正是这样,才得以隐隐显出里面东西的外观形貌,沈喻风估摸判断下,里面似乎是一本书。

  他不明所以地接过,刚要打开一看,确定里面包着的是什么,能让赵凛怀特意跑过来交给他,手指一动,却被赵凛怀拦住:“等今夜婚礼过后,你再打开吧。”

  沈喻风只能收起心里的好奇,点头道:“好。”又问道:“红怜姑娘今晚就成亲了?”

  赵凛怀叹道:“是啊,有些事,越快越好。”

  他交了东西,似乎是完成了一桩大任务一般,始终紧锁的眉头终于松了一下,拍着沈喻风的肩膀,叹息一般道:“兄弟,你是个正人君子,我来中原没有其他朋友,将东西交你保管,我是最放心的。”

  沈喻风也不禁失笑。其实他经过这几天的时间,对那日赵凛怀将他赶走的事情看得越来越淡,心中芥蒂也消散了许多,道:“赵大哥不用说这种客气话,我们结交一场,小小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赵凛怀摇头道:“沈兄弟,其实我也不瞒你,这东西危险非常,来中原路上让我吃了不少的苦头。你带在身上,或许会给你招惹上不少麻烦,更甚者可能危及身家性命,你——”他声音带上一丝迟疑,“你若是不愿,现在还回来我也是能理解的。”

  沈喻风却是一笑。自如意山庄藏有双极功的事情在江湖上传开后,他遇到过不少磨难,也更懂得身怀至宝招人眼红的道理,如今赵凛怀遭遇与他一样的困境,叫他怎能不感同身受?当下拍着胸脯道:“赵大哥既将东西交给我,就是看重我的为人,男儿在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你放心,东西我一定帮你妥帖保管!”

  赵凛怀双鬓的络腮胡子颤了颤,而后站直起来,朝他深深一躬身:“沈兄弟,此番大恩今生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沈喻风忙也站起,将他扶住:“赵大哥说的这是什么客气话,快请起!”

  赵凛怀这才坐下,两人再说了几句,赵凛怀言道有事,急忙忙地起身告辞,临走前又吩咐了一遍:“如果明天我没有回来,你就打开看一看吧。”

  沈喻风莫名其妙,还是应道:“好。”

  赵凛怀走出数步,突然又叫了一句:“沈兄弟。”

  “嗯?怎么了?”

  赵凛怀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说道:“今日一别,或许再见之日遥遥无期,你……多加保重……”

  沈喻风察觉他心绪浮动,爽快回道:“嗯,赵大哥也保重。”

  赵凛怀哈哈一笑:“好。”跨出客栈大门,带着方家兄弟上马离开,不一会儿身影消失在藤黄红招的酒旗之下。

  沈喻风虽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也说不上那种怪异感从何而来,他收了东西,也没有要去一探究竟的心思,将油纸包一把塞进怀里,马老板捧着酒壶走过来:“沈爷,喝酒不?”

  沈喻风摆摆手:“随意吧。”

  马老板命人撤了赵凛怀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的饭菜,给他倒上满满一壶酒,沈喻风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过了午后,门外“踢踢踏踏”地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他下意识往门外一看,只见有一队长长的官家人马从客栈前的大路经过,人人皆身披重漆兵甲,骑着高头大马,目不旁视地走过去。

  沈喻风有些诧异,这一片小镇位置偏僻,远离朝政,却居然来了这么多朝廷兵马,便好奇地盯着看了一会儿。

  许是他盯得太入神,在队伍行到一半的时候,那为头的首领还朝客栈内扫来一眼,那眼神阴沉沉的,满是警惕告诫意味。

  沈喻风不想引起太多误会,很快收回了目光,最后只看到那队朝廷兵马最后还拉着几辆马车,马车都被黑布罩得密不透风,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只能从深陷地面的几道车辙猜测是重兵武器一类的。

  同时,他闻到一股刺鼻至极的味道,想道:“嗯?是硫磺?”

  硫磺是制造黑火药一类军事武器所需的原料,一向把控在朝廷手里,看这队兵马运载着这么大批量的火药,看来这几天是要有什么动静发生了。

  然而他也没想到这动静竟会来得这么快,当夜他夜寝客栈,睡得昏沉的时候,突然被一阵轰隆的声音所惊醒,睁眼开来,发现黑暗中竟然整间客栈也在震动。

  他坐在床上细细辨着声音来处,发现声音来源离他这一处非常近——那是自在城的方向!

  难道朝廷派人来围剿自在城了?

  可是,可是今晚不是红怜的大婚之夜吗?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他突然一阵口干舌燥,心跳一阵漏拍,只觉得好像哪里都不太对劲。

  穿衣下了床,走开两步,忽而心中一动,手忙脚乱地把怀里白天赵凛怀交给他保管的那东西拿出来,点上烛火,闷头喝了一口凉茶。

  他接着烛光将包着的油纸翻开,看到里面灰蓝色的封面——那不是一本书,而是一本账本。

  他心跳得越来越快,手指发颤地把账本翻开,发觉这账本密密麻麻记录了几千上万条的账款,交代了六王爷如何收受了数以万计的白银,又是如何为突厥人开辟官道与商道,时间、数目、交接人员甚至人证都一五一十地列出来,而每条账款的下面还有数十人的签名与官印落款。

  这本账本赫然记载了六王爷通敌叛国的罪证!

  触目惊心,铁证如山!

  沈喻风越看越是心惊,这里面任何一条账款泄露出去,都能震荡朝局,将六王爷拉下马,难怪他一直追杀赵家兄妹不死不休。

  他翻到最后,想起了离开那天城楼上赵凛怀过分奇怪的语气,还有他白天时候说过的话,顿时间全身冰冷——

  为什么赵凛怀那天那么急着将他赶走?为什么要专门过来把账本交给他?为什么要说“如果明天我没回来”?

  原来如此!

  什么为了让红怜安心嫁人!什么把东西暂时交他保管!

  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赵凛怀早知道六王爷会派人来围攻自在城,为了不让他留下来送死,特意用了这种方式把他逼走。

  说是暂时将东西交他保管,其实他早做好了所有后路,知道自己根本回不来!

  沈喻风悲怆地哀叹一声:“赵大哥啊,你们这样对我,可有想过沈喻风日后该如何自处啊!”

  生不能与之患难与共就算了,难道连死也要将他拒之门外吗?

  耳听轰炸之声越来越响,他将东西一股脑塞进怀里,捞起桌案上一剑一笛,就此撞出门去。

  不管如何,他要去救人!

  他一鼓作气,冲到屋顶,见到自在城的那个方向震声连连,隐隐有红色火光窜起,再不迟疑,直冲出小镇,朝着那个方向亡命狂奔。

  等疾行到一片荒野上,突然听到身后一阵“哒哒”急促的马蹄声。

  接着耳旁响起熟悉的喊声:“喻风,你站住!”

  他转过了身,见是云敛骑着一匹白马,在荒野上疾驰而来,脸上满是汗水。

  “六王爷派重兵围困了自在城,现在那里遍地都是炸药,你这样过去,只会死路一条!”

  沈喻风停下脚步,咬牙切齿道:“原来你早知道对不对?为何不告诉我?”

  云敛在他身前跳下马,面对他冷冷道:“告诉你又如何!告诉了你,你就会听我话吗?你就会老老实实回家去吗?!”

  沈喻风听得此言,恨不得将他手脚绑住,狠狠揍上一顿,怒喝道:“你这混账东西!”

  “喻风,你们才认识多久?”云敛大声道,“他们的命就值得你以性命去相赴吗?”

  沈喻风冷笑一声。是,他跟赵家兄妹认识确实不到寥寥数日,但是交情深浅,岂是能以时日长短计较的?何况赵凛怀将这样重大的机密托付给他,便是将一生的遗愿都寄托到他身上,君子之交,深恩难言,他要如何才能报答这份深厚的信任?

  他冷冷道:“与你无关。”说罢转过身,将要重新奔赴自在城。

  云敛却一把拦住了他去路:“喻风,你清醒点,他们是突厥人!跟我们立场本就不同!”

  沈喻风前路被拦,满心不悦,怒道:“那又如何?”

  就算突厥人又如何?难道他沈喻风连想交什么朋友的自由都没有吗?

  “好个‘那又如何’?”云敛陡然叫道,“我苦心劝你离开,为你留下性命奔走周旋,在六王爷面前说尽好话,结果就换来你的一句‘与你何干’!喻风——”

  沈喻风一把将他推开:“滚开!”

  云敛被他推倒,顺势拽住他的衣袖,“要离开,除非杀了我!”

  沈喻风挣扎喊道:“放手!”

  “我不放!”

  “不放我就不客气了!”

  “我不可能让你去送死,你杀了我我也不放!”云敛紧紧攥住他的衣摆,明明手指已经握得泛了白,却仍不肯松开一点。

  沈喻风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又不能真的将他踹开。他长叹一声,深深地闭上眼:“师伯说得对,我没必要为了你这种小人瞻前顾后,大丈夫当断则断,不该因为一丝儿女情长耽误生平!”

  云敛浑身一震,抬头来看他:“你什么意思?”

  沈喻风垂下眸,一字一顿对他道:“云敛,你听清楚了,以后我的事不用你自作主张,送死也好,交朋友也好,我愿意做什么是我自己的事,不必你来多管闲事。”

  云敛抖了一抖,失声道:“你要跟我绝交?!”

  沈喻风一顿,他并没有彻底跟云敛一刀两断的打算,但是眼见远处轰隆声接连响起,再耽误下去真的就来不及了。一不做二不休,他咬了咬牙,厉声道:“不错,我要跟你恩断义绝,从此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你没资格再管我的事!”

  说罢,想起什么似的,他取出怀中那把“泣骨”长笛,“咣当”一声扔到云敛面前。

  “这东西还你,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云敛瞬间脸色一白,全身发着颤,连声音也在颤抖:“不,不,不可以……”

  “松手!”沈喻风再次叫道。

  云敛仿佛没有听到一样,仍是执拗地拉扯着他的衣摆。

  沈喻风彻底被他激怒,这厮真的倔得又可恨又欠揍!

  他双眼微垂,掌风往后一扫,割下那一片被云敛攥在手里的衣袍一角。

  云敛眼底泛出血红:“不——!”

  沈喻风冷冷一哼,再也不顾身后那人凄厉的声音,大步往前跨去。

  走出十来步,突然双脚一软,跪倒在地,他心内一慌,电光石火之间灵光一闪,脑海中浮现三天前在草丛对饮种种情景——

  他紧紧捂住自己的胸口:“那酒……那酒有问题……”

  云敛在他身后慢慢站直,哑着声道:“是,我提前在酒里下了毒。”

  沈喻风难以置信,从嘶哑的嗓音里挤出一句:“可是那酒……明明你也喝了!”

  云敛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不这么做,又怎么能骗得过你呢?喻风,你总是这么容易相信人。”

  这时候远处再度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隆声,沈喻风心乱如麻,竭力站直起来,走了两步,又倒下去。

  他以“明心”剑柄拄地,再度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同时运动体内双极功功力,然而双脉之力流转到心脉处,又蓦地倒流回去。

  他正疑惑间,听到云敛的声音又慢悠悠响起:“不用挣扎了,这药是我专门为你而设计的,三天时间,已经足够药性蔓延全身。”

  “混账!混账!”他心里更是绝望,不停地喊道,“你这是在逼我恨你!你这是在逼我恨你!”

  云敛叹道:“恨就恨吧,与其让我看着你死,我还是宁愿你恨我。”

  沈喻风猛地大吼一声,径直往前走去。每走出一步,双腿都有如灌铅一般沉重地难以抬起,然而他眼神坚毅,一步一步,坚定地往发出火光的那个方向走去。

  勉强走出数十步后,最终还是迫于这毒药的可怕力量,无可避免地扑倒在地,他发出绝望的一声悲吼,不甘地闭上了眼。

  云敛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趴在他身上,他手掌抚上他的脸,口里不停地呢喃喊道:“喻风,喻风啊……”

  他笑了笑,头一歪,也随着倒在沈喻风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