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于老师,”第二天一大早胥白玉去查房,只见于菁正看着于老爷子吃早饭。老爷子见他进来,索性连包子也不吃了,笑呵呵地跟他打招呼:“儿子,你来啦?”
胥白玉一愣,下意识地望向于菁。于菁没说话,只是冲他摇了摇头。
见胥白玉没理他,于老爷子赶忙往前凑了凑,拽住胥白玉白大褂的衣角:“儿子,上学期期末考试考得怎么样啊?虽说读了大学,学业也不能懈怠,可别信那什么及格万岁,大学才是学本事的时候。”
于菁望着胥白玉,苦笑了一下:“老爷子是把你当作他儿子了。”他走过去弯下腰:“爸,您看清楚,那小伙子是胥大夫,不是我。”
于老爷子闻言转头看了于菁一眼,喃喃道:“什么啊?”
“于老师,您好生歇着。”胥白玉心里骤然添了许多悲苦,这和平素面对其他患者时的心绪并不一样:按说这种情况他无论是在书上还是现实里见得都不算少,可这回不一样,关心则乱。他站在这里,原本正在深水潭边拿着家伙救人,可不知不觉间他却也身陷其中,这才切身体会了一句医不自治,人不渡己。
“我先走了。”静默了片刻,胥白玉望向于菁:“其实……”
“小胥,你快去忙吧。”于菁的心情大概已经差到了极点,难得一见地打断了他,可纵是如此这人的语气依旧温和平稳,听得出沮丧与心疼,气恼与忧虑却被很好地隐藏了起来:“工作要紧,你还得去看别的病人呢。”他顿了顿,向胥白玉挤出一抹笑:“这边没事。”
“好吧。”胥白玉叹了口气。出于私心,他走上前去轻轻抱了一下于菁以作宽慰。
接下来的日子忙碌一如既往。胥白玉这人一忙起来便很难觉察到时间的流逝,等他回味过来时已经到了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跨年夜里无论哪个城市都会有很多隆重的活动,遥城也不例外。曾经胥白玉还是学生的时候,他也经常被朋友们拽着去学校里的跨年晚会凑个热闹,又或是出了校门买张门票去看人造的冰雪和烟花,一直熬到零点才肯罢休。
这是胥白玉告别学校后的头一个跨年夜,前几天他原本打算拽着于菁出去,然而在看到值班安排后却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2016年1月1日,他胥白玉仍要工作。这就意味着他不能再顶着困倦守到十二点,只能在睡梦中迎接新的一年。
晚上回家后他冲了个澡钻进被窝,把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抓过来,先是例行公事一般给自己的同学同事与长辈们发了句元旦快乐,又跟裴允宁闲扯了几句,最后才在不知道怎么说的纠结中点开了和于菁的聊天界面。
下班后胥白玉便一直在想,该跟那人说句什么好呢?他既不想敷衍,又生怕自己显得过分啰嗦,抱着手机缩在被窝里思来想去,最终从遥远的回忆中揪出了一句藏在心底很多年的话。
那还是数年前他读书时在图书馆中无意间瞥到的句子。胥白玉笑了,在输入框里打上:明年有明年的雪,明年的雾色,明年的无休止的阳光,还有明年数不尽的生机。
这句话胥白玉当年一看便觉得喜欢,多年来一直在心底牢牢记着,从未与人分享过。此时一按下发送键,他忽而有了一种错觉,好似这话连带着自己一路至今的光阴悉数拱手相送了似的。
于菁大概已经到家了,消息回得迅速。开始也是元旦快乐那一套,然而到后来却夹杂了些别的内容:
小胥,我记得之前你说过,你觉得日子其实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要不是于菁提起这话,胥白玉自己都快忘了。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还真是。
胥白玉回了一个“嗯”,静静地等着于菁的下文。
不一会儿对方的消息便回了过来:明年的生机必能化解生活里的败絮。
这话说得质朴,措辞里所有的比喻词都是从胥白玉这儿拾来的,可落在胥白玉眼里却比辞藻华美的骈文雅赋更让他舒心:这人自己日子过得也不见得顺心如意,可却还愿意在寒风萧瑟的冬夜里把温暖分享给自己,最重要的,这并不是随口一说的鼓励。
胥白玉头一次发现,原来还能有人用心到这种地步,连生活里的细节都记得清楚。
两人又天南地北地闲掰扯了几句,谈及最近的安排,于菁说:我母亲的忌日就快到了,到时候我打算带我爸一块儿去看看她。
这样啊。胥白玉拿着手机,前前后后不过几个字,却打了又删,最终也没形成一句完整的话。
胥白玉有点急了,伸手敲了敲脑袋,觉得自己的语言中枢一定是有需要时便间歇性失灵的毛病,简称关键时刻掉链子。他斟酌了好一会儿,最终只回了几个字:
逝者已逝,于先生一定要保重自身。还请替我转达哀思。
于菁的回复也很明了,只有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好”字。
后来胥白玉才知道,于菁母亲的忌日正是一月十号。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天晚上他不值班,正闲坐在家里看书,手机却忽而响了起来,来电人正是于菁。
他赶紧按下接听,只听得对方那边算不上安静,人声与车声混杂着,交错成了最热闹也最荒芜的背景音。
“于先生?”胥白玉赶忙问道:“你这是在哪儿呢?”
“我正在你家小区门口。”于菁的声音有些哑:“你能告诉我你住在几号楼吗?”
“你先找个避风的地方,”胥白玉吓了一跳,以至于不太放心让于菁自己找来。他一边说一边穿外套:“我马上过去。”
于菁此时状态很差,单听声音便能听出来。胥白玉一秒也不敢耽搁,赶紧下楼跑到小区门口,却发觉于菁正在一处犄角旮旯里蹲着抽烟。
他先是看见了那一点明灭的火光,而后才看见了人。一开始他压根没想过这会是于菁:这人平素谨遵医嘱,基本上已经戒去了所有不健康的生活习惯,胥白玉作为大夫都常常自愧不如。他脑海中压根想不到于菁和抽烟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的可能。
他错愕地停住脚步,片刻过后才走到于菁身边。他仔细看了看,在确定这人的确是于菁之后,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一把从那人手里夺过了刚燃到一半的烟。
于菁吓了一跳,抬头默然地望着他。胥白玉把烟掐灭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对上于菁的视线。
直到这时胥白玉才觉出了几分尴尬,他稍显局促地笑了笑:“于先生,这玩意儿对身体不好,咱还是离它远点儿吧。”
“胥白玉,”于菁忽然说话了,声音混着寒风一起灌入胥白玉的耳朵:“人这一辈子,人心隔肚皮,跟绝大多数人来往都是戴着面具,能真正坦诚相待的也不过那么几个。血亲,挚友,爱人。”他苦笑着喃喃道:“至于我么,双亲其中一个早已入土为安与我阴阳两隔,另一个肉身虽在,灵魂却在不停地喝着孟婆汤。”他摇了摇头:“我不过是胡言乱语,你别放在心上。”
于菁话音刚落,忽而被人拽住了。他全无防备,直接被拽了起来,趔趄着扑到了那人身上。
“我知道,”胥白玉扶住于菁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所以我时常觉得最孤独的时候不是身边没人,而是身处人群,大家挨得很近,却都带着面具。”他叹了口气:“我觉得我离他们好远,反而是那些糊涂了的老爷子老太太更让我心安。”
胥白玉知道自己与对方都只是普通人而已,没有战无不胜的说法,遑论坚不可摧。他从前见到的都是进退有据的于菁,那人沉稳谦和通情达理,很多时候都让他觉得很是疏离。而此时这人却愿意把血淋淋的心里话透露给他,一瞬间胥白玉忽然觉得他离着这人很近。
胥白玉拽起于菁的小臂,一路拉着这人往回走。夜里的风越来越大,两人一路逆风前行。他很庆幸他们还能有一个确切的目的地,走到楼下时他冲于菁笑了笑:“到了。”
胥白玉平时自己在家时一般最多为了看书把房间里的台灯打开,此时因着于菁在,他打开了客厅的灯,一瞬间甚至有点儿不适应。他让于菁在沙发上坐下,倒了杯温水递到于菁手里,而后便坐在了这人身边。
他知道于菁心里难受,可他不知道该如何说才能让于菁主动吐露心声,只能静静地坐着等。
好在于菁并没有让他等很久。屋子里安静得很,连水杯放到茶几上的声音都显得有几分刺耳。于菁叹了口气,低声道:“那时候是11年的1月10号,整整五年前。我当时硕士毕业还不到两年,和我前女友一块儿在北京找了份工作。那段时间我妈总跟我说她想去北京看我,我工作太忙了,还挺烦的,现在想想我可真不是东西。”他顿了顿,接着说道:“那天上午我在高铁站等她,我都看见她冲我笑了,可下一刻她就倒在了我面前。我当时吓傻了,赶紧打了120,结果最后也没抢救回来。后来我想,说来玄乎,可能冥冥之中有感应,她大概就是为了见她儿子最后一面吧。”他忽而抬眼望向胥白玉,怔了片刻才说:“突发脑梗塞,你应该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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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万里
明年有明年的雪,明年的雾色,明年的无休止的阳光,还有明年数不尽的生机。来自林清玄先生;另:把阿尔兹海默症患者比作喝孟婆汤这个不是我独创的,好多文章都这么写,就算是出自网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