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惊秋08
霍枫一通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格外严肃，霍航一这才想起来，他找霍枫打听过顾冬苓的事情。
他看顾归还在睡觉，帮他拿了一根毛毯后，就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霍枫在家，霍航一熟练地去了书房，拉开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了下去。
他完全把这当成了自己的书房，一坐下就准备不问自取地去拿霍枫面前摆在面前的资料。
他手刚碰到这没几张页数的A4纸，霍枫却一下子按住了纸张另一边的边缘。
霍航一慢吞吞地抬起头来，微不可查地抬了抬眉：“霍将军，你到底给不给我看？”
他们两个极度相似的眉眼在敞亮的光线下对视、又碰撞，这好像是一场无声的硝烟之战。
霍航一没松手，霍枫也没，脆弱的纸张在他们手下像是一条弹绳一样可怜得绷紧，像是下一秒就会从中间断开一样。
霍枫问：“你想知道些什么？”
“那要看您觉得我能知道些什么？”霍航一终于松了手，重新做回原位，“总不能您大老远让我赶过来一趟，然后什么时候都不跟我说吧？”
他笑了笑问：“你逗我玩呢？”
他当然知道霍枫不可能拿这种正经事逗他玩，霍枫作为一个父亲确实靠不太住，但他作为一个将军的身份又是风雨来临时最可靠的那一颗树。
结束了一场拉锯战的霍枫也松了手，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纸张上的褶皱，头也不抬一下地道：“这样吧，你提问，能说的我都告诉你。“
霍航一早有准备地不假思索地问出自己脑海里准备好的问题：“顾归他和哈里森有关系吗？”
尘蒙的名字再一次被抬出台面，霍航一问这个问题没有其他理由，只是因为一个——像，太像了。
这张脸像得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性格又想差得甚远。
霍航一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霍枫，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霍枫像是预料之中一样不紧不缓地抬起头来，他说：“或许吧。”
霍航一撑在桌上的手猛地收不住力，在桌子的一声闷响之下，黑色的实木板桌子硬生生地被他按出来一个凹陷。
“你轻点。”霍枫皱了皱眉，嫌弃地道，“我这桌子虽然不是很贵，但也不便宜。”
霍航一深吸了一口气后才收了力，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突然冒出来一个极端又大胆的猜测。
大胆到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的眼中迸射出摄魂的魄力，霍航一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才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嘴唇。
莫名的，他总觉得自己喉管里泛出来了一股血腥味。
一个极度模凌两可的回答，“或许”这只是一个猜测，又“或许”只是没有合理的证据。
霍航一再一次伸手去拿了摆在桌上的资料，这一次霍枫没阻止，甚至把资料往霍航一的方向推了点。
只有三张纸，用得纸质甚至很劣质，像是在街边的文具店里随便买的那种。
大概是因为时间过于久远的缘故，被他捏在手心的纸角上起了一层黄，发黄的纸上留着娟秀的字迹。
第一页——“我没想到我能活下来，但这或许是属于人类的一个机会。”
第二页——“吸血鬼真是一个神奇的物种，他们更像是奇迹。”
这两句话甚至有点没有逻辑，但霍航一却诡异地看懂了，他拿出最后一张纸。
第三页上没有其他东西，而是一些密密麻麻手工记的数据，和霍航一当初带着顾归在第七所里检查身体时看到过的一样，只是更加简略了一下。
蓝墨水留下的字迹刺着他的眼，霍航一的眼睛上起了一层血丝，他问：“你们是在哪发现的？”
霍枫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他在冲向天花板的烟雾中道：“在童圆镇的那一栋房子里，我们比你早到了一步。”
“为什么？”霍航一平静地问，“为什么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现在告诉你了。”
霍航一突然站起了身，被他顶开的椅子在木板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来：“那你们知道顾归他那么特殊，还他妈地让我带着他干什么？”
“因为这只是一个猜测，关于哈里森和顾冬苓具体是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霍枫皱了皱眉，“你现在又像是什么样子？给我坐下！”
他撩起眼皮来看霍航一：“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我专门找了人盯着顾归。”
知道，霍航一当然知道，这甚至是霍航一默认的。
最开始是因为他也没怎么信任顾归，后来…后来是因为他担心顾归不在他眼皮子底下的时候书些什么事。
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共犯。
霍航一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脚步那么不稳，他开书房门的手甚至都有些在颤抖。
“霍航一。”
霍枫在背后叫住他的名字。
“我同意让你把他带在身边只有一个理由，你是唯一一个可以遏制住他失控的人。”
木门被开了一道小缝，又被霍航一重重地合上，他的目光停在铁质的把手上——像是要把它烧出一个洞来。
他在门前定定地站了会儿，下意识地去往自己的口袋里摸烟盒。
没摸到，为了顾归，他戒烟了。
不过他的手指还是碰到了些什么东西，霍航一拿出来一看。
是几片圆形地薄荷糖，不是他放进去的。
霍航一捏着一枚仔细地看了看，是一块白绿拼接在一起的薄荷糖，包装也是最简易的塑料包装。
他想起来了，是顾归放他兜里的。
甚至连那个画面都记得很清楚——
他洗完澡出来，一眼就看到了顾归在鬼鬼祟祟地往他风衣口袋里塞些什么东西。
偏偏他做起这种事情来还豪好无警觉性，连浴室门被推开的声音都没听到，只是专心致志地往口袋里塞着东西。
直到他当时走过去把顾归腾空抱起，那个小笨蛋才后知后觉地惊呼了一声。
霍航一单手抱着顾归，另一只去摸口袋，看到薄荷糖后他笑了一声问：“给我塞薄荷糖干什么？”
他记忆中的顾归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因为…因为你身上的薄荷味很好闻。”
霍航一愣了下，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下巴。
——他用的须后水是薄荷糖的。
正好他决定戒烟了，这个决定确实算得上有些仓促。
他习惯早上来一根烟提神醒脑，某一天的早晨他照例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嘴上咬了一根烟，白烟缓缓冒起。
这烟烧了三分之一，他也差不多清醒得差不多了。
一转头，就看到顾归从卧室里揉着眼睛走了出来，霍航一饶有兴趣地在阳台上不发声瞧着玻璃门里的顾归。
顾归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洗手间，隔了几分钟后，大概是刷完牙洗完脸就出来了，就趿拉着拖鞋跑去冰箱找牛奶喝。
霍航一在那一刻，突然就想戒烟了。
但霍航一现在却觉得自己的喉咙烧得发疼，烟是用火点燃得，只会让他的喉咙烧得更疼——他现在却很想来这么一根。
霍枫察觉到他的视线，把桌上的烟盒丢过去：“来一根？”
霍航一却没有接，黑色的烟盒在一段抛物线之后坠落在了他的脚边。
太轻了，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现。
霍航一轻轻地瞟了一眼，没有弯下腰去捡，反而转身就要往外走。
“航一。”
霍枫突然又叫住了他，书房里的窗户大敞着，霍航一却依旧闻到了那沉重的烟味。
幻觉之中——他莫名觉得这是燃烧着一朵漂亮地小玫瑰发出来的焦灼味。
霍航一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表情又变得和往常无异，他低低地喊了声：“爸。”
霍枫从小就对他严厉，向来都是带着他的姓一起喊他——“霍航一！”
叫他“航一”的时候屈指可数。
书房里又安静了几秒，霍枫再一次开口时，威风了一辈子的霍将军终究还是染上了年岁的沧桑。
他问：“你知道你应该做什么吗？”
“我知道。”霍航一说话的语速有点慢，但却很坦然，他抿了一下唇，“所以在你们眼里顾归算什么？”
霍枫嘴里咬着的烟已经只剩下了一个尾巴，他猛吸了一口，又规律地吐出。
眉目在烟雾间有些模糊不清：“筹码？定时炸弹？又或者是——”
“希望？”
还没来得及霍航一张嘴，霍枫的视线又随着了他，他淡淡地反问：“那你呢，你最开始又把他当什么呢？”
我把他当什么？
顾归已经在他身边待了快两年了，从他把顾归捡回来到现在——有两年了。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只是两年，却也有两年了。
霍航一又在心里反问了一遍，我最开始把顾归当什么？
他心里门清，却一点也不想承认。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但这是刻在他心上的一道伤疤，也是留在顾归身上的一道隐疾。
寒意从地板上席卷而上，像是往他的心里缓缓注进了一块冰——又一点点地扩散。
霍航一知道，这种翻涌而起的情感，他没怎么接触过的情感叫做“后悔”。
他刚把顾归带回家的时候，对他确实称得上还不错，但这“不错”又只是他心血来潮的产物。
心血来潮于想养一个吸血鬼试试，再加上顾归足够听话，他愿意花费这不算多的时间去饲养一下这只吸血鬼，并尽一尽这微不足道或许称之为“主人”的义务。
只是养着养着，一不小心又心甘情愿地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东西——他对他养的小吸血鬼动心了。
像是一场迅疾的台风，来得气势汹汹又毫无预报，把平静的大海搅出惊天骇浪来。
台风眼依旧宁静，但他和顾归都不站在那边。他们站在风口，台风还没刮到的风口。
没人能计算到这一场台风的轨迹，它或许会偏移，或许会冲破层层薄如蝉翼的阻断，冲向他和顾归。
这是一场无人能阻挡的自然灾害。
“我喜欢他。”
霍航一淡淡地道。
书房里更加安静了几分，像是厚积薄发的乌云笼罩在之上——终于暴发的那一刻。
“砰！”
书桌上的烟灰缸被霍枫拿了起来，他怒不可遏地冲霍航一的方向砸了过去。
霍航一不躲不闪，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霍枫也有点手下留情的意思，只有一个角磕到了霍航一的头上。
霍航一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还是有点疼的，新鲜的血液从破掉的伤口上流下来。
“霍航一，你以前做什么我都不不管，你喜欢男人女人我也不管！”霍枫指着他的手指都有些抖，“你是什么！你是一个执法者！你告诉我你喜欢上一个吸血鬼了？还是一个那么特殊的吸血鬼！？”
霍航一撩了撩眼皮，血流得太多了有些挡住了视线，他随手抹掉了些：“所以呢？我喜都喜欢了，我还能怎么办？”
“爸……”他的声音又突然放轻，“他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我是真的喜欢他。”
霍枫靠在椅背上，他揉了一把脑袋。
这是他的亲儿子，他当然了解他。霍航一从小就叛逆，但他认定的事情又从来不改变。
刚成为执法者的时候，霍航一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孩，训练量大得却让人咂舌。
他也一滴泪也不掉，什么苦也都不吐，就一个人咬着牙抗过去。
他现在说是喜欢，那就是真的喜欢。
喜欢到自己不舍得动一下，也不愿意让别人动一下。
霍枫有点了一根烟，问：“你是人类，他是吸血鬼。如果有一天呢，如果有一天你一定要杀了他呢？”
很刺耳的一个问题，霍航一沉默地想了一会儿。
他知道顾归不会，顾归的确是个吸血鬼，就算是他的身份特殊，但他依旧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吸血鬼。
他不会去做伤害到人类利益的事。
但凡事都有万一，千万分之一的概率也有那一份一。
他和顾归本来就不适合于这个亲密的关系，或许是他太自私也太冲动了，把顾归拉了下来。
霍航一说：“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哑得可怕，像是有好几天没喝水了一样的干涩。
但事情已经像是离弦的箭一样发生了，不过是脱靶，还是正中红心。
霍航一他都不在乎了，他又说：“我会保护好顾归的。”
在顾归的身上或许有很多颠沛流离的秘密，霍航一想知道又不想知道——顾归，只是他的顾归。
霍枫又沉闷地叹了口气出来，他无奈地挥了挥手：“你先走吧，顾归那边我会继续往下查的。当然，我对他的监视也是不会少的。”
霍航一点了下头，准备走出去时脚步又止住，他意识到自己的伤口还在流着血：“有没有纱布？”
“那边有医药箱。”刚那一下砸得重且解气，霍枫指了指一个抽屉，“你自己包一下吧。”
包扎好伤口的霍航一向门外走去，走到一半他突然回头，叮嘱了一句：“爸，少抽点烟吧，你都已经上岁数了。”
霍枫手里的烟燃了一半，他想骂霍航一几句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还是把烟摁了个灭。
霍航一从家里出来后又回了他和顾归住着的小区，离小区门口近在咫尺的时候，他突然踩下了刹车。
顾归今天不在家里，反而在外面等他。
他就站在门口，顶着和吸血鬼作对的大太阳，藏在一棵树下。
霍航一皱下眉，动一下眼皮都好像在拉扯着伤口，但这疼又好像疼得不太真切——像是一个蜘蛛网一样得在拉扯。
他突然有那么一点点的怯场了，或许也不是怯场，只是他不知道怎么来面对顾归。
他做不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很奇怪，站在树旁的顾归却像是有感知一样地抬起头来，朝着得是霍航一站着的方向。
多奇怪啊，霍航一想，顾归明明看不见他在哪里，但他就是看过来了。。
他坐在车上和顾归对视，像是在交错的时光里相遇一样——阴差阳错，但什么都没有错。
霍航一终于从车上走下去了，顾归看到他时笑得更加漂亮了，但见到他头上还留着血迹的纱布时，眉心又立刻流露出了几分焦急：“你的头怎么了？”
霍航一压了压头上的纱布，不受身体控制地去牵顾归的手：“没事。”
他乖乖地牵着霍航一的手道：“你低下头。”
在霍航一在他面前顺从地垂了头，顾归才抬了另外一只没被霍航一牵着的手摸上了纱布的边缘。
顾归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风一吹就能散一样：“疼吗？”
就在此刻，突然掀起了一阵大风，打落下来了树上刚开出来的柔嫩花瓣。
没掉多少，但是他们正好站在树下，粉色的花瓣像是飘飘起舞的少女，落在了顾归的发间。
霍航一捻起一片，他说：“不疼。”
他又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薄荷糖来，在顾归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把糖塞进了顾归的嘴里。
这个动作很快，顾归还想再说些什么，嘴里的糖却突然化了开。
他尝不到味，但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在舌尖扩散的凉意。
“霍——”
他敏感地感觉到现在的霍航一有点不对劲，顾归想问他怎么了，却猛然之间被霍航一抱进了怀里。
这一次，抱得格外用力。
“顾归。”
他听到霍航一嘶哑的声音，像是摩挲着喉管发出来的声音。
顾归张着眼睛，迟疑地把手臂环在了霍航一健壮精瘦的腰身上，又习惯性地用脑袋蹭了蹭霍航一的胸膛。
霍航一把他抱得更紧了，他现在很想亲顾归，但他忍住了。
他说：“我的顾归。”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那就是——对不起，我可能和你想的不一样。
他是执法者，他也是顾归的霍航一。
他有一个卑劣的愿望。
他希望，这两件事情不冲突，永远不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