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突然, 一种古怪的、经历过无数次的熟悉感又一次重合在脑海里。
像是梦中发生过,她也曾经有过许多次那种莫名其妙的重叠感,只不过这一次尤为清晰。
弥生抓着被子的手紧了一下, 手心里满满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紧张地屏住呼吸想要听清门外的动静。
可除了风吹过树叶的哗啦声和间或的虫鸣以外什么都没有。
至此她已经可以确定那不会是缘一了, 他一定会直接推开门进来,不会这样试探着等待这样久的时间。
可那又会是谁呢?就算是熟人也会敲门询问来意,而不是这样发出一道声响后就等待屋内人的反应。
她敢确信自己没有听错,甚至那个不明人士现在就站在门后。
复生紧张地绷直了身子挡在弥生身前,握着主人的手又紧了几分,它不是战斗系的替身, 也没有很大的力量, 破坏力也就和手无寸铁的茜茜没什么差别。
弥生给了替身一个眼神,让它再靠的近一些去查看状况。
可她知道今天的复生也格外虚弱, 替身是精神能力的体现, 一阵阵的腹痛间隙她能维持住复生的身形就已经很困难, 别说让它再多做其他的事情了。
复生在想办法做最后的努力, 然而替身本质上是真实存在的实体, 这间屋子里也没有能供它离开出去查看的途径, 冒然打开窗户并非明智的选择。
它尽量让自己不被主人曾经的梦境打扰,却忍不住去思考那个可能性。
如果门外是鬼的话, 她们丝毫没有任何胜算。
甚至连缘一回来了也不行。
比起那日弥生只知道震惊于无惨的暴行, 陷入于被欺骗的痛苦,它在共享的视力中认真仔细地观察了后来珠世小姐口中名为“鬼”的物种。
就是珠世这样看着毫无力气的女人也能轻易将一个成年体型的鬼挥开打飞, 普通人遇到鬼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或许是它太弱小了,能将死人复活看似是强大的能力,然而这需要弥生本人付出生命的代价——如果不是有黄金体验镇魂曲的能力, 那这就是一生只能使用一次的能力。
甚至连遇到任何危险都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主人。
……实在是太不公平了,替身能力是天生的,力A就是力A,如果它也能是那种无论发生什么都能直接用拳头解决事情的替身就好了。
一直以来它的作用就只是陪茜茜说说话而已。
下一秒,木门就被暴力地破开,弥生眼睁睁地看着最中间的几块木板折断,一只指甲锋利的手从中伸出来。
她见过类似的,最后一日自己见过无惨女性拟态时淡青色的指甲,普通人类也没有这样的力气直接徒手穿透木门。
细小的木头碎片和碎屑掉落在地上,紧接着外面的人失去了耐心,沉重的几下咚咚踹门声过后,原本结实的木门就应声倒下。
那是一只面目狰狞、眼神凶恶的鬼,透着渴求和欲望的眼睛睁地极大,露出骇人的大部分眼白,缩成一小团的瞳孔紧紧盯着屋内的女人不放,或许是因为太过用力,红色的血丝和血点充斥着整个眼球,显得更加可怖。
弥生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这和她梦中的场景完全不同,但类似的事情却发生了。
她还怀着身孕,是临产的日子,时不时的宫缩让她只能靠在床铺上,连位置都难以移动一下。
又该如何保全自己和孩子呢?
她本应该觉得害怕,珠世小姐的声音一遍遍回荡在脑海里,弥生知道那东西吃人,可自己已经在劫难逃了……
如果没有身孕、也许她还能搏一搏,可拖着这样沉重的身体,即使逃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全盛时期都会被行迅速的鬼追上,跟别说这种时候了。
思绪已经完全没有了边际,她像是灵魂出窍一样,在半空中望着那个徒劳地护住腹部,强撑起身体也只能在榻上移动一点距离的女人。
她已经能看得到自己的结局了。
恍惚之间,弥生突然觉得庆幸。
庆幸自己没有因为那个梦而在最后的时候叫住缘一,没有让他快些回来——就算他回到家里,也只会被卷入这场不幸中去。
……还有,及时说出了那句话。
传达出自己的心意,她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也许确实是自己的命不够好吧,上辈子她才刚刚大学毕业打算享受自己的人生,因为男友的身份被牵连,早早地就丢了性命。
不知道为什么穿越到这个时代的日本,也才刚刚安定下来不久,就又遇上了这种事情。
复生在看清那只鬼的一瞬间就扑了上去,那不是它见过的任何一个面孔,不是曾经在无惨的宅邸里见过的人,也许鬼王还有更多的手下它不曾见过。
也可能是茜茜离开之后新转换的鬼。
它努力想要把他拖出屋子,能拖延一秒就是一秒,它还不想就这样放弃,也许事情还会有其他的转机。
然而之后要怎么办它还不知道,就算它有足够的力气能暂时控制住这只鬼,可之后呢?茜茜怀着身孕,就算逃离了这个屋子……自己也不可能距离茜茜太远,即使它不是近距离力量型替身,但射程也没有优秀到能逃脱这只鬼的追捕范围。
又是一阵宫缩的痛苦模糊了弥生的双眼,她艰难地捂住腹部,她知道实际上生产前应该下地多走一走的,但并不是在疼痛这样难以忍受的时候。
紧张的心情和紧绷的心弦越发让她背后渗出冷汗,弥生只觉得双腿无力,孕期经常抽筋的腿部此时也变得不听话起来。
那只鬼察觉到自己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抱住”了,他困惑地来回甩动自己的身体,像是皮毛沾湿的动物甩掉水珠一样大幅度移动着,用手去推拒。
弥生的余光里,可怜的白色替身被甩来甩去,复生原本就看起来轻飘飘又弱气,她至少知道自己替身的斤两,它阻止不了一只力大无穷、看起来十分饥饿的鬼的。
她觉得肚子好痛,一阵阵往下坠,腰部本就难以支撑腹部的重量,此时更是带着她像是想要往地底坠入的感觉一般,替身受到的攻击传回本体,身体四处都传来疼痛。
不想再动了,她只想晕死过去……也许这样就可以解脱了。
凭借着本能,那只鬼最终摸索出来那个看不见的东西似乎有着人类的形状,虽然疑惑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可脑海里叫嚣着想要吃人的欲望打败了困惑。
不管是什么都不足以撼动他前进的脚步,被纠缠住只不过是一时间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抓住那东西的“手臂”,狠狠地用力甩了出去,终于将黏在自己身上的东西摆脱。
复生重重地被摔向了灶台的方向,后背结结实实磕在了砖砌的低矮炉灶上。
于此同时,弥生痛苦地捂住脊背,连托住腹部的心思都没有了,脚一软就歪到在地上,忍不住咳出几滴血来。
她无力地闭上眼睛,等待最后的时刻到来。
最后的一丝希望已经破灭,她等不到任何的转机了。
他终于抓住了这个女人的手臂。
饥饿让他毫无顾忌的扑了上去,即使看见这是一个孕妇也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愧疚……甚至不如说,就因为是孕妇今天才是他的幸运日。
几个月以前,他遇见了自己的贵人。
本是一个不受赏识的武士——在这个年代,没有贵族资助的武士也只能过着清贫的日子,他虽然性格脾气暴躁,但用刀的功夫还是有的,可惜并没有贵族招待他。
一直到那位大人出现了。
他询问自己是否想要变得更强,得到肯定的答案后,自己经历了生不如死的地狱,然而最后他蜕变重生了。
力量变得比之前更加强大,所有的能力都直接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
连他愁苦了几年的瓶颈期都一下子跨越,再也不成问题了。
他成为了“鬼”。
除了不可以在白日活动以外,他变得几乎毫无缺点。
只要效忠于那个男人,为他寻找一种青色的彼岸花,他就会得到更高的奖赏。
无惨大人的血液,能让鬼的能力直接翻倍增长,但只有立了大功的才有资格获得他的血。
在那之前,他需要考虑用自己的方法变强,而那只能通过不停地吃人来汲取更多的能量。
在手里积累了数不清的人命之后,他终于再一次等到了那种熟悉的感觉,瓶颈期,只不过这一次他不会再觉得烦躁了。
只要能够跨越那道阑槛,他就能在无惨大人心里有更高的位置。
疯狂的饥饿感捕获了他,哪怕现在是白天,他只想快一些进食,根本就等不到晚上了。
老天助他,今天是个天气阴沉的日子,翻滚压低的乌云说明马上就要下雨,阳光根本无法穿透厚实的云层,这让他有机会出来觅食。
但这次他必须选择偏僻的地方。
刚刚变成鬼之后,有了超越常人的力量,他立刻回去把曾经那些不肯招待自己、甚至把自己赶出去的贵族全部杀光,让他们以前都看不起他。
但那让无惨大人有些不开心,城镇里的几个大贵族接连死亡,惹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万一调查案子的时候发现了他没有处理干净的尸体,很有可能牵连得无惨大人很长一段时间不能继续在那片区域活动。
最近他就一路寻找一些偏僻的村子,或者在山里独自居住的人家。
有些甚至连被他全部杀光都没有人发现,今天找到的也是独居在山中的一家。
家里只有一个孕妇,如果是女性的话,应该更加有营养吧?
说不定吃完了他,自己一直想要跨越的瓶颈就能被超越,之后他就会因为能力更上一层而更加得到无惨大人的赏识。
*
这本来是一个平静的早晨。
自从弥生离开之后,无惨和珠世便又恢复了从前的作息,晚上出去活动,白天再不见光的地方休息。
即使这个暂时被称作“无限城”、还没有完全成型的基地开始构建之后,建筑内看不见任何日光,他也依旧沿袭了之前的规律。
成为鬼的日子太久了,每天就是千篇一律地活着,等待他转换的手下带回他想要的消息。
可今天却不怎么对劲,他毫无征兆地醒了。
无惨特意在能看见天空的地方打量了一眼天色,空中虽然阴云密布,可还是能看出来是白日。这种天气没有直射的阳光他也可以出门,但着实没什么必要,万一天色又忽然变晴会很麻烦。
通常他会休息到日落后再起来,可既然今日已经醒了,那早些翻看文件处理些事务也并非不可。
即使成为了鬼,他也依旧保留了不少人类时的习惯。
一个是还要经常使用不同的身份扮演人类,调查青色彼岸花的同时积累财富,再有他不可能活得也毫无娱乐。
当无惨正打算拿起手边的茶杯时,指尖还没碰到瓷壁,一声轻微细碎的开裂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双没什么感情毫无波澜的眸子缓缓移动到瓷杯上,眉尖抽动了一下。
他并非传统迷信的人,但这个预兆也有些……
无惨盯着由于杯沿碎裂开来而轻微荡漾的水波,撞在杯壁上几次之后恢复了平静。
可能只是用的时间太久了,碰巧裂开了而已。
男人的眼神重新落回纸张上,并没有分心去理会。
况且他也想不出会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自己好好地坐在无限城里,除了阳光和紫藤花没有任何事物还能伤到他。
然而过了几秒钟,瓷杯上的裂纹越来越大,几声轻微细碎的响声发出的同时,无惨眼疾手快地把矮桌上的一摞纸张拿在手中。
茶杯完全碎成了两半,茶水在桌面上蔓延开,一路顺着边缘迅速流过,最后承受不住张力滴落到榻榻米上。
那两块白瓷还在不停地颤动,鬼舞辻无惨盯着让人眼睛发晕的边缘处,一直到瓷片慢慢稳定下来不再晃动,他才突然想到了一个之前根本没有去考虑的可能性。
朝雾弥生。
他偶尔会想起这个名字,只在自己没有忙于工作事务和调查青色彼岸花的间隙。
后来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区区一个人类罢了,根本不值得他那样去留意,一个不知好歹的叛徒。
然而这一次他不得不去思考弥生出事的可能性,可她又会怎么……
原本知道属下里有人找到她,内心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回了肚子里,然而紧接着就听到了她结婚的消息。
明明是他先来的。
当属下询问是否还需要再继续盯着她,每隔一段时间报告她的消息时,他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怎么,难道还要他去听她和其他男人过得有多幸福吗?
无惨有那么一瞬间犹豫着确实想要知道到底是不是弥生遇到了什么危险。
然而转念一想,她男人做什么去了?不会保护她吗?
鬼王心情烦躁地叫人把一地狼藉收拾干净,自己拿着文件换了一处地方继续处理公务。
他在想方设法渗透进所有药商中间,以便于迅速寻找到任何一丝有关于青色彼岸花的事情,比起一个没什么分量的女人,当然还是他的大业更加重要。
然而越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内心的不安就越发明显。
已经到了让他没办法忽略那种心慌的感觉继续再做自己的事情了。
他记得之前自己大致了解了一下弥生现在生活的位置,其实按照鬼的行进速度离曾经的宅邸并不算远,要一直向南翻过几座山。
没能找到只是他们把重点的搜查位置放在了几个附近的城镇里,零散居住在山中的人家都是最后才去考虑的。
无惨闭上眼睛,通过把人类变成鬼时埋种下的血咒,他能读取距离近的鬼的思想,远距离的鬼能感知到大致的方向。
先查看一下弥生附近有没有属下在,如果有人的话可以派他们去看看弥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而紧接着下一秒,男人就猛地睁大了双眼,瞳孔不受控制地变成梅红色,额头和脖子浮现出青筋,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如果没有感知错误,正有一只鬼在那附近进食。
是他前不久才收集来的一个手下,忠心又卖力,对力量的渴求让他能轻易地控制。
只不过就是惹得麻烦有点多,后来开始去偏僻的地方捕食,可那个地方……世上不会有那样巧合的事情吧!?
无惨大体上知道弥生和一个普通的农夫结婚,住在山间一个小房子里。
可那确实是鬼最好下手的人群之一,独居者、城镇里的流浪汉,只要是消失不会被及时发现的人都可能是鬼的猎食对象。
城镇里的人还要想办法处理残余的尸体,可山里只要随便找个地方埋起来,甚至其他人路过只会以为主人不在、暂时离开了。
之前的手下几乎都知道弥生的事情,然而新收服的人,他认为弥生已经和他完全脱离了关系,就没有再提她的事情。
不行,他必须亲自去一趟那边。
万一弥生出了什么事情……
一想到她可能会被鬼吃掉,只剩下一些残缺的身体部位,内心除了愤怒更多的是恐慌。
他居然会觉得害怕!害怕这样的事情真实地发生,害怕自己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害怕……她在被撕咬的极度痛苦中死去。
*
在看到那栋小屋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来晚了。
木门被破开,远远望着里面是一片暗红色,浓重的血腥味刺鼻的让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再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冲上前去将那个扑在弥生身上的鬼拉开甩了出去——那个鬼前一秒还在不满有人打扰自己进食,下一秒就愣住。
无惨大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而鬼王根本没有心思去关心那个鬼现在心里是怎样想的,他瞪大了双眼望着床榻上混乱的猩红色,一时间没敢上前。
她怀孕了,孩子已经到了生产的大小,如果不是这件事情……应该已经要生了。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的身影,她的丈夫不在。
紧接着他立刻清醒过来,走上去在一片血污中摸上她的颈部,血管微弱的跳动刺激着他的指尖,即使是那样细小的颤动,此时也能给他带来最后一丝希望。
男人的指甲慢慢变长,尖端进入到脖子处的大动脉里,他的血液慢慢渗透进弥生的身体里。
希望这样还来得及,在她断气之前如果能成功转化,那她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无、无惨大人……?”
那只鬼并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还在试探着叫贵人的名字,难道说这次无惨大人来是要找他吗?
可为什么看起来他在把自己的血给那个人类的女人?
吸收了新鲜的血肉,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转变,果然婴儿就是不一样,选择这样一个人来突破自己的瓶颈真是太正确了。
“你居然还好意思叫我的名字。”
鬼舞辻无惨缓缓转过头,除了当年认为那个医生在欺骗自己时,他还从未有这样暴怒的时候,几乎连人类男性的拟态都无法维持,头发逐渐变成白色,他已经完全转换成了鬼王的模样。
“是谁让你动她的?”
“什、什么……?她是谁,无惨大人,您在说什么?”
刚刚进食之后的倦怠让他一时间还无法思考明白无惨话里的意思,正在变强的身体只让他觉得飘飘欲仙。
“我的能力又增强了,按照您说的杀死更多人类变强,我做到了,无惨大人,我——”
然而话还没有说完,他的头部就直接飞了出去,身体还维持着伸出手的上一个动作僵直在那里。
仅仅这种程度对于鬼来说是死不了的。
无惨盯着那个还根本辨别不出状况的鬼,眼里的杀意不减。
他确实还不能杀他,他要他活着,然后慢慢把他折磨至死,不然自己难解心头之恨。
那只鬼挣扎着,身体向外走去,没有头部的躯体移动着想要重新和另一部分完整地合为一体,看起来古怪可怖。
可惜,下一秒他的身体也分成了好几块,他甚至没能看清鬼舞辻无惨出手的瞬间。
“等我一会儿再回来处理你的事情。”
无惨居高临下地望着地面上被分成几块的鬼的身体,那个属下还在徒劳地想要把碎片拼接到一起,可分的太碎的四肢根本没有办法支撑起来再次运动。
在高声的疑问和哀嚎中,无惨重新把视线放回床榻上。
那个孩子已经被她成功地诞下来,可现在已经是个看不出形状的死婴了,它的一部分已经被鬼吃掉,甚至连弥生自己身上也有各处的伤口,肉质细嫩的地方几乎被啃食殆尽。
他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勉强深呼吸了几次之后,终于强忍下内心的怒火。
自己的血正在慢慢地起作用,床榻上昏迷就要断气的女人胸脯起伏的幅度变大了,那些伤口也重新长出新的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高速再生。
弥生正在变成鬼。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不久以后就会成功,只是……她的孩子已经没有救了。
*
她觉得自己的浑身都好痛,骨头里面像是烧着了一样,好像被放在火上烤,全身四处没有一个地方能免除这种痛苦。
弥生大口呼吸着,但却几乎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她现在只想去死,只要能让她摆脱这种疼痛,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自己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她睡着了,却记不得睡着前的最后自己在做什么。
唔,好像是刚刚被迪亚波罗吵醒了,他和自己说可以再睡那么一小会儿。
他在阳台上摘一些罗勒叶,说中午起来之后吃鸡肉披萨,等做好了午饭他会再叫她起床。
可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如果还是在睡懒觉的话,透过眼皮应当会感觉到一种橙黄色,那是阳光的颜色。
身上只觉得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冷是衣服被打湿透进皮肤里的凉意,热是身体本身从股缝里散发出的滚烫。
不,不对,迪亚波罗不是已经死了吗?
自己……也死了,她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一些混乱的词语和人名突兀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刺绣、书法、珠世、无惨、田埂、结婚……缘一。
对了,是缘一。
她怀孕了,马上就要生产,缘一离开去找产婆了,自己就在家里面等着他回来。
然而睁开双眼之后,她却发现是有些陌生的景色。
这里不是她的家,也不是她曾经居住过的任何一个地方,然而她确信自己见过这里的模样。
迟钝的大脑运转了一会儿之后,弥生发现这是自己结婚时和缘一一起来过的神社。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身上火烧一般的疼痛又是怎么回事?
“你醒了。”
一个冷淡的声音传来,弥生猛地回过头去,瞳孔放大了几分。
是鬼舞辻无惨。
他是男性的打扮,身上上好的和服面料全部被打湿,黑色的发丝被一股脑儿拢到脑后,发尖还在不断往下滴水。
男人没有表情,站得离她很远,也没有要靠近的意思。
她没有机会去思考为什么无惨会突然出现,弥生突然感觉到一阵不对劲,她的行动过于迅速了,仿佛一直以来拖慢她速度事物……不见了。
眼眶在反应过来之前就被润湿,弥生一点点低下头看去,同样湿透的布料下,一片平坦。
女人的睫毛不停煽动着,大滴的眼泪止不住地一颗颗掉落,摔碎在湿衣服上,混进深色的布料里,再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的孩子呢?”
她喃喃地说着,右手捂住自己的腹部,慌乱地四处寻找,她是已经把她的宝贝生下来了吗?可是她现在在哪呢?为什么到处都没有她的影子?
弥生想要站起来,却没有丝毫力气,最后她把目光锁定在那个男人身上,然而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只能看清一个黑色的影子。她的声音很轻,几乎一直都在颤抖,小心翼翼对着无惨问出来。
“我的孩子在哪,你有看见她吗?”
无惨看了她一眼,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他移开了目光,没有再与弥生对视。
“对了,缘一。”
女人神经质一样自言自语,她喃喃着丈夫的名字,声音小到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缘一,他还在等我,我要回去……”
她挣扎着扶着墙站起来,一步步挪动想要走到外面去。
小小的神社唯一的神官不见了,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里,她不想去思考为什么,只想快些回到家里去。
外面像是刚刚下过一场大雨,神社石砖的地面被雨水洗刷地发亮,在阳光下反射着晶亮的光芒。
这里到家不远,即使拖着虚弱的身体,她也能走回去,只不过要多花一些时间。
如果缘一带着产婆回去发现她不见了,一定会着急的发疯吧?
可是她该怎么解释宝贝不见了呢?她的孩子在哪?
“你做什么?”
见到弥生不顾一切地想要站起来向外走,无惨紧皱眉头,快步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臂,想要止住她的脚步。
“放开我。”
弥生甩开无惨,力气用的太猛连带着自己也踉跄了一下。
“我要回家,我要去找我的孩子……”
“给我回来。”
无惨握着她的手臂收拢了五指,然而在察觉到弥生因为禁锢感觉到疼痛皱起五官时又下意识放松了力道,可他还是不顾弥生的意愿将她拉回屋子深处。
“现在外面是晴天,你出去是想要死吗!?”
被无惨用力一拽,她重新跌到在地上,迷茫而痛苦地仰头望着站在自己身前的男人。
他的话像是一盆冷水,彻底把她浇醒了。
她都想起来了,只不过还在自己欺骗自己。
身上的嫩肉被啃食的痛苦仿佛又一次重新回到身上,弥生的手不受控制地抚上记忆中那些受伤的地方,现在都已经重新变得完整,皮肤摸上去甚至要比之前更加光滑。
而她的宝贝已经不见了。
再也找不回来了。
弥生愣愣地、一点一点垂下目光,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太突然了。
可心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感觉不到,仿佛已经被麻痹了一样,她的心跳很快,耳膜里能清楚地听见咚咚声,她甚至能感觉得到胸腔里的震动。
骨头里燃烧一般的疼痛渐渐消失,她的眼睛能看到更远,皮肤可以感受到细微的风,身为人类时不可能捕捉得到的、屋檐上的水滴滴落在石板地面上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然而却没有一点活着的感觉。
弥生颓然地坐在地上,她望着外面被雨水冲刷干净的旧石板路,反射出蓝天白云的模样,还有那刺眼的阳光。
自己再也不能走到太阳低下了。
“无惨大人,已经处理完毕了。”
一道熟悉的女声传来,即使已经晴天了,珠世小姐依旧打着油纸伞,仅露在外面的脸部和手的严实地拢在阴影里。
她站在神社的门口,眼神空洞。看见坐在地上神情绝望的女人,才终于有了些波动。
无惨转过身,示意自己听见了,还在等待她继续往下说。
“我们找到了一具身形十分相似的女尸,已经……将那里安排好了,绝对看不出来那不是她。”
听完珠世的汇报,无惨难得露出一点疲惫,他对这句话没有任何回应。
弥生听完之后,混沌的脑子里半天才终于反应过来——珠世小姐在说的是自己。
他们……伪造了自己的死亡,让缘一以为自己和孩子都已经死了。
“不、不要……”
她慌乱地说,试探着再一次想要站起来,珠世见了连忙进了神社扔下伞,跑到弥生身边扶住她。
她还不适合乱动,等自己被无惨大人传召的时候,才知道弥生出事了。
等她赶到那里,由人类变成鬼的转化已经快要完成,她身上那些可怖的、被撕扯的伤口已经快要愈合了。她为她剪掉了脐带、取下胎盘,尽量控制着自己不要去看那个……婴儿的尸体。
变成鬼并不代表能抵消她才刚刚生产过的事实。
而且现在弥生的心理状态很危险,她自己很清楚失去孩子到底是什么感觉,况且弥生还在刚刚产后的阶段,很容易心理崩溃。
“让我见缘一、我想见缘一……”
弥生抓着珠世的袖子,她明明还没有死,为什么要让他认为自己死了?
珠世强忍着悲伤,她紧紧握着女孩儿的手,把她抱在怀里。
“你在说什么傻话,你不可以再去见他了,你想要什么都好,唯独这个不能答应你……”
她肩膀处的布料被滚烫的热泪洇湿,炽热的温度几乎烫得她浑身一抖。
“求求你,珠世小姐,带我去看看他吧!如果他回到家看到那种场景会、会怎样啊!?”
可她一句话也再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弥生绝望地哭喊,她的身体无力地顺着自己的滑下去,几乎看得连她也忍不住要落泪。
可她绝对不允许那种悲剧再一次发生,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她再也不想看见了。
忽然,几声沉闷的咳嗽声吸引了弥生的注意,她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半掩的纸门后只露出一个人小腿以下的部分。
她的瞳孔猛然缩紧,一种完全无法控制的冲动让她几乎立刻想要扑上去。
她认出那是神社里神官的衣服,那里躺着一个人类。
而她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饿”,想要进食,想要吃掉他,那种蚀骨的欲望让弥生红了眼睛,浑身颤抖着,良知和本能告诉她至少不应该。
那可是为她和缘一主持了婚礼的神官啊!
自己……自己怎么会变成这种怪物!?她只觉得那个人身上的血肉才是唯独渴求的东西,像是饥肠辘辘了很久终于闻到了食物的味道,仿佛只要吃掉那个人,自己就能从虚弱变得健康起来。
珠世回过头,那是被他们打晕的神官。
她在暴雨中赶到无惨身边,刚刚带着弥生从她的家中离开不久时——她怕她醒来之后看到那种场景会直接崩溃,况且还要隐瞒她的丈夫,雨突然停了。
他们只好选择这个远离人烟的神社作为暂时的落脚点,等到天黑才继续出发。
但看来现在那个人要醒来了。
感觉到一直靠在自己身上的人就快要离去,珠世马上抱住弥生不让她冲过去。
她太了解发生什么了,从人类转化为鬼需要耗费巨大的能量,醒来之后会感觉到极度的饥饿。
自己就是因为被鬼的本能控制,失去心智之后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孩子,还有亲人。
这也是为什么弥生一定要“死”,绝对不可以再回去找她的丈夫的原因。新生的鬼根本无法控制的了自己的欲望,只会想要疯狂的进食。
如果现在放任她回去,恐怕她看到先生的第一眼想到的不会是分别、失去的孩子。
只会被饥饿冲昏了头脑——她再见到任何一个人类的时候,第一件想到的事情也只会是进食。
“为、为什么……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弥生不敢置信地望着纸门后露出一部分躯体的神官,摇着头惊恐地后退,一边在和鬼的本能争斗着,脸上的神色复杂而痛苦。
而珠世震惊地是她居然还保存有一定的理智,没有第一时间就扑上去。
这个孩子……心里还有身为人类时的善良,可这种善良只会给她带来更多的痛苦——鬼的一生不知道会有多久,无惨从平安时代活到现在也没有任何老去的迹象,难道她能一辈子都饥肠辘辘吗?
“至少你还活着,是我救了你。”
无惨看着弥生依旧在徒劳地挣扎,她到底有什么负担,如果饿了就直接去吃不就好了吗?他不明白,那个神官简直就是现成的、上好的补充体力的食物,她刚刚转化成鬼应该很饿才是吧?
“你管这叫做活着!?”
弥生终于忍不住崩溃,歇斯底里地对着无惨绝望地喊道。
“我还不如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