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六年 可活死人,可青春复
她一直在重复做着一个相同的梦。
箭羽穿过那一片死寂的枯枝残林, 箭头锋利的刃对准了容嫔,她缀满珠玉的发髻摇晃下闪过细碎的光斑,凛冬天下, 风都像是在扇人巴掌。
容嫔喋喋不休,姣好的容貌虽不再娇嫩, 但仍然美得不可方物,并没有传言中的那般病情凶险该有的苍白。
许连琅只能看清她的唇齿掀动,目光却紧紧追随着那支箭。
她近乎麻木急切的希望那箭可以准一点, 可以直接让容嫔闭嘴。
人纵有劣根性,她又真的不是活菩萨。
第一箭,扎进了她华贵的厚重发髻中, 她方寸大乱,口中那些接连不断的伤人话语被打断, 她跌落在地上,惊恐的向她望过来。
许连琅整个人都是迟缓的,她被动的接受着梦里的一切, 那像是已经演练过的一般, 冥冥注定的一双手牵扯她来到了容嫔身前,胸口一片湿濡,她还没有察觉到丝毫的疼痛,就又陷入了一片海。
昏昏沉沉, 飘飘浮浮。
四肢百骸都像是浸泡在湿咸的海水中,大脑操控不起身体,她只能任由自己的躯体飘向更深更深的海。
海的底,便又是这个梦的口。
周而复始,无休无止。
直到有一天,单调的重复的梦境中突然出现了新的画面, 她隐隐约约看到了耸云阁院中那尊佛像脚下莲花瓣中的小娃娃,像是回到了最后一次去耸云阁的那天,神像突然朝她发难,在她手臂上留下青紫抓痕。
今遭也是一样,神仙白骨森森,莲花瓣中的小娃娃将指甲对准了她,这次不是手臂,换成了胸口,大有一副不在她胸口剜出个洞势不罢休的模样。
她胸口就真的空出了个洞,黑黢黢的,往外流着血。
她看着胸口的伤,总觉得哪里是不一样的,她思来想去想不明白,直到额前几滴冰凉,顺着她的紧闭的眼,毫无温度的面颊流下。
她用手指去沾取,咸的,苦的。
有别于海水,那便是眼泪了。
不是她的眼泪,那会是谁的——她猛一抬头,看到了小娃娃那双眼,黑白分明,瞳孔大而亮,眼尾上翘而狭长,是凤眼。
那一瞬间,她整个人都战栗了起来,早就失去知觉的手心突的一暖,是谁握住了她的手,紧接着源源不断的暖慢慢镀了过来。
她早该想到的,佛像是皇帝为了路介明所制,莲花瓣中的小娃娃便也是他。
她觉得恐慌。
箭羽划破空气发出簌簌声响时,箭尖刺进她的肌肤时,死亡完全笼罩时,这一切一切来的恐慌,都不如此刻的大。
如果说苍天有眼,早就预兆了这一切,那老天便就是把她所承受的痛归给了路介明。
可是,不该是这样的啊。
她尝试着唤醒身体,只要一想到路介明会这么怪罪自己,她就再也睡不下去了。
该有人告诉他,这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没有丝毫关系,是她命该如此,亦或是说,她愿意,她情愿。
海水泄进她的鼻腔,溺水的感觉袭来,她拼命活动着四肢,尽力贴向海面。
她想起十岁的路介明,他佯装着强大却在她怀里瑟瑟,雷响在那么遥远的天际,他都会怕。
又想起十五岁的路介明,他空等了一夜,等不来自己的长寿面。
到底还是自己食言了,说好要陪他过十六岁生辰的。
越贴近海面,光越是刺眼,她的眼皮沉沉压在眼睑太久了,她刚刚掀动眼睫,久不见强光,又被刺的闭了回去。
……
黄梅雨季缠绵了日久,五行山缭绕在一团白雾之中,雾蒙蒙的,出门也不过两个时辰,裙衫衣角都要被水汽打透,晕出一团深渍。
小和尚敲着木鱼,打着瞌睡,光光的大脑门一嗑一嗑的,险些磕在供奉香火的烛台上,他伸了伸懒腰,侧过身去偷瞄新来的香客。
瞥见那绣着团竹的素纱衣,他皱了皱鼻子,“哎呀,又是老熟人了。”
他咕噜一下子爬起身,耳朵贴近墙角,偷听得师父与那施主低语,“我佛慈悲,施主总要学会放下,总不能她不醒,你也要闹得自己油尽灯枯。”
“清远大师,今日早朝,突然耳鸣,恍惚间,竟像是听到了她的声音,听到她在叫我。”
山顶的大钟按时敲响,钟声远播,声波搅乱人的心跳频率,最响的那几声,像是要震的地都在颤抖。
那人的声音与这大钟余声一齐传来,竟也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哪方更为悲怆。
“我都梦不到了她了。她都不肯让我梦到她了。”声音越发低沉,说到最后一个字音,他甚至于低下了头,手撑在膝盖上才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态。
清远幽幽叹了口气,“你何苦这么为难自己。你随我来,我为你调息一下。”
见那人迟迟不动,清远大师又道:“你总不希望她醒来瞧见你这副模样吧。”
“她总会醒来的。”
言止于此,那人眸光才亮了瞬,佝偻的腰背慢慢直起来,亦步亦趋的随着清远大师远去。
小和尚又开始慢慢的敲击木鱼,他嘴上喃喃,“一、二、三……六。”
都六个年头了,那人风雨无阻来了六年了。
起先一两年时,赶也赶不走,山下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马,求了又求,乌压压的人跪了满地,才将他求走。
后来,他便来得少了,第三、四个年头时,他很少露面,往往是夜里来,日出前就离开,冷若寒室的洞窟寻常人都呆不得一个时辰,他硬是守了整夜。
然后这两年,他又突然来的勤快了,只是每次来都不大好。
师父总说,那姑娘就是吊着他的药,治不好他,也治不死他。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子,觉得太难了,比那些经文还要难,红尘凡事,尘世之间,他不懂,却已经觉出了苦。
小和尚放下木鱼,提着冰泉水进了洞窟。
洞窟四面都是玄冰,终年不化,遇到丝毫的热气当即腾云驾雾,小和尚抱着胳膊好一阵才缓过来,想着速战速决,提着木通迅速将冰泉水倒入面前不过两尺宽的人工砍凿的尺道中。
尺道蜿蜿蜒蜒,自成一圈,中央地带是他辨不出名字的仙草,仙草最为茂盛的地方,安放着一个冰棺。
棺中躺着一个女人,他六年前见过一回,师父开启冰棺时,浑身是血的女人早就没有了鼻息,被那个男人搂抱在怀里的时候,了无声息。甚至于胸前的血都已然凝固了。
就那么随意的一瞥,他也就记住了那个女人的样貌。
杏眸翘鼻,饱满的额头,尖俏的下巴颏,她似乎年岁不算太小了,长发铺散着,整个人都像是一朵已经完全舒展起来的花,只可惜,花瓣过早凋零,本该莹润的肌肤已经开始变的灰白、僵硬。
传言五行山清远大师自有神通,可活死人,可容颜驻,可青春复,传言并不虚。
实在是冷的很,小和尚裹了裹衣服,哆哆嗦嗦又凑近了些许,绕到了冰棺中女人的面前,踮起脚尖去看那一张脸。
可活死人。
薄薄的皮肤下可以清晰的看出青紫纵横的血管,皮肤褪下了那层死人的灰白,开始泛出柔柔的细腻的光。
可青春复。
那张脸本就不甚明显的岁月抹上的痕迹完全不见踪影,世间玄机不足一一道清,时间在她身上回溯,那些已经过去的岁月又收拢了回来,只在这冰棺内,只在她一人身上。
她今年该是十六岁。
小和尚托着腮忍不住想那稠密睫毛下的眼睛该是怎样的一副光景,能叫那个男人付出了这样的代价,求她生还。
洞窟实在太冷了,他慢慢捱不住了,脚趾勾住草鞋边边,重新穿回脚上,打算出去。
余光随意一扫,突然见那纤细葱白的指动了一下。
他怀疑自己眼花,揉了揉眼,又去看。
手指安放在原地,他使劲眨了眨眼,拍着自己的脑袋,心有余悸。
他提起水桶,想要赶紧离开,冻得人都哆哆嗦嗦出幻觉了。
他也不过才抬脚走了几步,又听的细微的声音,是女声,太微弱了,听不出音色。
小和尚吓的要蹦起来,缓了好一会儿,聚精会神去听。
“介明……”
冰棺中的人睁开了眼睛,黑瞳无神,没有焦点,但那双杏雨朦胧的眼让他心里一咯噔。
他连滚带爬,滚到了师父脚下,一把扯住师父的衣袍,喘的话都说不连贯,“师父……师父……她醒了……那个女施主醒了。”
许连琅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睁开眼,她感受着身体意识的复苏,最先闻到的,是浓烈的药香。而后,便是酥麻的四肢迟钝的传来的感觉,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她动不了身体,四肢沉的厉害,怎么也抬不起来。
毛孔舒展开,又被这样的温度冻出细微的鸡皮疙瘩。
她这是怎么了……
她想要张口,气息在棺面喷出一团一团的白汽。
她望着那团白汽,木讷的想,她这是活过来了。
密集的脚步声传来,寂静的洞窟时隔六年再一次开启冰棺。
可活死人。
可青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