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你别说了
人流来来往往的楼道里,杨月走出病房四处搜寻着侯择七和杨星的影子,经过拐角,一道黑影突然冲出来,迎面杵在了他跟前。
他顺着宽壮的身形看上去,对上了杨宇那双刀锋般沉冷的眼睛。
杨月感觉心脏像是被攥紧了。
“有事?”他瞳底的光抖了抖,声音却保持着一贯的沉着镇定。
“杨星的事,是你帮他隐瞒的?”杨宇问。
“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杨月觉得他这话问出来有些可笑:“我就算提前知道了什么,也没理由告诉你们吧。”
“你什么意思?”杨宇眉梢跳了跳,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你包庇他犯错,纵容他离家出走,还帮他打掩护,爸因为这件事病成这样,你就这个态度?”
杨月实在联想不到这事跟自己能有什么关系,只能耐着性子说:“他是我弟弟,我帮他是应该的,如果因为这个给你们带来了麻烦,我可以道歉。”
“道歉?”拐角的阴影里又走出来一个人,像是听到了一件很可笑的事一样,笑眯眯的对他冷嘲热讽:“道歉有什么用?你的道歉能治病?”
杨月闻声转头,正对上一双阴翳的眼睛,是杨阳。
他的心沉了沉,似曾相识的处境让他在对方靠近的那一刻下意识向后退了退,脊背抵上身后坚硬的墙面,那触感与曾经阁楼冰冷的墙壁如出一辙,刹那间,无数破碎的画面狠狠刮过脑海,他攥紧拳头,指甲死死掐进了掌心。
来来往往的患者家属和医护人员察觉到这边剑拔弩张的氛围,纷纷投过异样的眼光,但很快又事不关己似的匆匆跑走。
“那你们想让我怎样呢?”杨月在进退两难的处境中定了定神,才开口道:“你们如果觉得道歉没用,我可以出钱帮他治病,我可以帮他支付全部的医药费,也可以想办法帮他找最有权威的医生,只要他能早点康复,我干什么都行,这样你们觉得可以了么?”
“你出钱?你凭什么替我们家出钱?”杨宇被他的话触怒了,面部开始因为激动而变得狰狞起来:“你如果当初有点良心,就不该掩护杨星把他气成现在这样!”
“他现在在病房里躺着,奶奶在家担心得吃不好睡不好,你把我们家搅合成这样,还有脸假惺惺的跑过来道歉?你果然一点都没变!你、你!”
他越说越激动,指尖咄咄逼人的点在杨月眉心前剧烈颤抖,待到对方清亮而倔强的眸光直视过来的时候,似曾相识的画面令他脑子里名为理智的细线终于被怒火烧断!
“你果然是个灾星!”
他大吼一声,接着扬起一掌狠狠挥了下去——
啪的一声巨响在杨月耳边炸开!巨大的力道使他的头猛然向右甩去,额头咚的一声砸在冷硬的墙壁上!
大脑一阵轰响过后,尖锐的嗡鸣紧接着刺穿耳膜!
顷刻间,尖叫声、怒骂声、以及急匆匆的脚步声一瞬间汹涌着混杂着,全部如同隔着浓雾一般从遥远的天际包裹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杨月感觉脑内一片空白,连走廊的白炽灯光都是尖利刺眼的,但他来不及多想,就感受到破风的一巴掌再次迎面袭来!
杨宇是国家三级拳击运动员,不管是力量、反应、还是出手速度都异于常人,他打红了眼,一掌过后又是一拳狠抡过去!
距离杨月的面颊不足三寸的时候,身后突然凭空伸出一只手如巨钳般扼住他的手腕,然后用力一扯!巨大的拖拽力一拉一甩,天旋地转之后轰的一声巨响!杨宇的背骨结结实实砸在墙面上,疼痛顿时顺着肩胛骨和脊椎炸开!麻木感流窜至四肢百骸,疼得他眼前一花。
好不容易眯起眼睛聚上焦,一双浅茶色的眼睛就如闪电般凑至他跟前,迸射出冷戾骇人的凶光!
“找死?”
比常人沉上几分的低音炮此刻像是地狱里嗜血的修罗,连尾音都像是烧红的铁剑狠狠插进了喉咙里,听上去嘶哑而滚烫。
杨宇的衣领被巨力揪紧,一点点顺着墙面向上拉扯,他的双脚渐渐脱离地面,一股气势汹汹的窒息感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使他脖子上的青筋都因为粗重的喘息而绷得清晰起来。
“——哥!”
杨星手脚并用的从远处匆匆跑过来,见到眼前这极度混乱的场面,竟不知该先安抚自己挨了一巴掌的亲哥,还是该冲上去拉开这两个和他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哥。
眼见侯择七在剑拔弩张的氛围里将指骨捏得劈啪作响,他来不及思考就在人挥拳之前冲上去——
“啪。”
一只白净细瘦的手先他一步死死握紧了蓄势待发的手腕。
“别跟他打。”
杨月沉静的声音像一捧清冽的山泉水兜头泼下,浇得侯择七蓄满气焰的瞳底闪了闪,他难以置信的偏过头,过了很久才动了动喉结,哑着嗓子吐出一个:“你……”
“放手,我让你别跟他打。”
杨月的声音虽然轻,却带着不容撼动的坚定,他指尖收缩,用力陷进侯择七手腕上的皮肤里,像是铁了心要将人拉走一般。
几个人就这么僵持在人来人往的楼道里,杨星实在看不下去了,走过来压低声音劝着:“对啊哥,你们先冷静点好么。”
“哼,”在一边抱着臂的杨阳见紧绷的气氛略有缓和,从鼻腔里挤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对着杨月冷嘲热讽道:“这里是医院,楼道里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还不把人拉走?”
话落侯择七凶狠的瞪过来一眼,如锋利摄人的弯刀,震得他脚步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杨月就这样定定抓着他的手腕,誓死不松开,侯择七垂头瞥了眼手腕上那只已经绷起青筋的手,眸光闪动半晌,才咣当一声把人甩开。
杨宇踉跄两步,眼睛里凶光一聚,杨月在他捏紧拳头的瞬间冲上来拦在两人之间。
“大哥,今天的事就到这吧,”他的声音里透着疲倦的颤抖:“之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可以联系我,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
他说着,不等杨宇的同意,拉着人的手就走,侯择七却像被死死钉在原地一样,眯起深邃的眼睛盯着杨宇。
“走什么?这事儿还没完吧?”
杨月咬紧牙关,死命推他:“可以了,走吧。”
侯择七垂眸扫他一眼,剑眉压得很深沉,悲愤的眼底像是盛着赤红的星云,刺得杨月的心脏像是被冰锥狠扎一刀似的疼。
他吞下喉咙里的哽颤,含糊沙哑道:“走。”
侯择七就这么被他推着、挤着,一路连拉带拽的消失在走廊尽头。
寂静沉闷的车厢里,杨月缩在车后座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车流,一路无话,半边脸颊火辣辣的疼痛感恍惚中好像再次把他拉扯回了那段被封存的记忆里。
他以为自己不去看、不去想,就可以永远将那些令他不寒而栗的画面埋藏在心里。可他太高估自己了,他还是会在漫长的黑夜被噩梦惊醒,还是会抑制不住的想起那些阴暗残暴的场景,甚至在刚刚那样似曾相识的处境下,那种熟悉的恐惧又如阴冷的鬼魅般悄无声息的扼紧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深深陷进歇斯底里的胆怯中无法自拔。
他突然想到很久之前听到过的那个关于大象与铁链的故事,马戏团里的一只大象从小就被拴上粗粗的铁链,怎么样也挣脱不了,后来它长大了,铁链也被换成了轻易就能挣脱的细绳子,可它还是在一场大火中选择呆呆的站带原地,最后被活活烧死。
现在想想,他和这只被心灵的枷锁死死囚禁在原地的大象也没什么差别,不论过去多久,他依然是那个胆怯懦弱的样子,也依然摆脱不了那段尘封的灰暗记忆。
车子一路逐电追风的驶进地库,急躁得像人积压在心头久久未能散去的怒火。
杨月在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巨响的一瞬间拉开车门跳下去,侯择七熄火下车的时候,他瘦小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车库的拐角处。
“你站住,别跑。”
他迈开长腿追出去,却还是晚了几秒,眼见着电梯门缓缓在他面前合上,接着鲜红的数字开始跳动,他压下高耸的剑眉,转头大步跑进楼梯间里。
赶进家门的时候,杨月刚巧推开房间的门,他想都没想就冲上去顶住即将被甩上的木门!
杨月急了,大声吼起来:“你别进来!让我自己静一静。”
“你不把话说清楚就别想关门。”
侯择七强硬的挤开房门,将死死抵在门后的杨月掀了个趔趄。
他稳住身形,扑上来把人往外狠推:“你出去,这是我的房间,你出去!”
他手劲不弱,顶在胸口的时候硌得侯择七胸骨生疼,但他却连眉梢都没动一下,反手把人按在厚重的木门上!
咚的一声闷响,熟悉燥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杨月仰起头迎上那双深邃的浅色眼眸,和那张燃烧着怒火却依然深邃冷峻的面容。
他的皮肤本就白皙脆弱,此时更是半边脸都因为那狠狠掴上来的一巴掌高高肿了起来,破裂的毛细血管在皮肤下涨出细密而清晰的血丝,透着一股触目惊心之感。
侯择七盯着他嘴角一处细小的裂口,嗓音沉哑:“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拦着我?!他们早就不是你哥哥了,你现在跟他俩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什么还对他们这么低声下气!”
他的声音仿佛铿锵嗡鸣的撞钟,轰然坠落的巨剑,震得杨月耳膜深处轰轰作响,肝胆俱颤。
他盯着那双被血色侵染的浅茶色瞳眸,喉咙像是被攥紧一样,声音艰涩道:“我不拦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们在楼道里动手么?他是国家三级拳击运动员,你打?你拿命跟他打?!”
“所以这就是你永远也不敢忤逆他的理由?你就这么心甘情愿的被他们羞辱被他们欺负?哪怕被打成这样也不敢吭声不敢还手?”
侯择七字字句句都像尖锐的荆棘狠勒在杨月的心上,他越说越急躁,怒火烧断了他大脑里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细弦,他眯起猎豹般坚毅的眼睛,咄咄逼人的凑近,直到鼻尖快要与对方那颗细小的鼻尖痣贴在一起,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让杨月瞬间崩溃的质问。
“你说,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让你从骨子里恐惧成这样?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让你这么高傲的一个人,在他面前怂得像个低三下四的孬种?”
怒吼在耳边炸开,杨月的眼珠剧烈颤抖,无数狰狞扭曲的画面呼啸着掠过荒野,万千恶鬼的哭号在空旷的上空汇聚成凄厉的长歌,令他五脏六腑俱焚,开口后连震颤的尾音都变了调——
“你说的没错,我真的一直、一直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孬种。”
他滚烫嘶哑的声线,摄得侯择七面色变了变,接着,他的杏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憋出一圈嗜血的殷红。
“在他们眼里,我妈妈带着身孕,以第三者的身份破坏了他们的家庭,而我从出生开始就是他们口中的灾星扫把星。他们可以随便打我,骂我,羞辱我,反正我比他们小那么多,再怎么往死里欺负,我都没有能力去反抗他们!”
侯择七浑身一僵,心里油然升起一阵不舒服的感觉。
“我小时候犯错要挨打,顶嘴要挨骂,动不动就要被关在阁楼里抄家规,哪怕什么都不干,抽屉里都会平白无故多出来一条翡翠项链,被他们栽赃嫁祸成是小偷。”
果然,果然和杨星所说的一样。
侯择七眉宇间拧出浅淡的沟壑,眼珠同胸腔里跳动的心脏一样,猝然沉下来。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敢进鬼屋么?那是因为小时候他们两个为了整蛊我,趁医院的太平间后门没有关的时候把我推了进去,还告诉我里面闹鬼。我在里面哭了二十多分钟才被工作人员救出去,事后还被我爸不分青红皂白的骂了一顿。”
杨月想到了那间黑暗阴冷的屋子,想到了手中那颗闪着幽光的蓝色玻璃球,声音渐渐哽颤起来。
“还有,你不是问我的纹身怎么来的么?这是我7岁那年从路边捡来的一只流浪猫,后来因为它不小心打碎了我奶奶珍藏的青瓷瓶,所以我二哥就当着我的面,亲手用刀砍掉了它的脚……”
侯择七感到内心像是被一记重锤敲得血肉飞溅,倒抽上来的一口冷气就这么硬生生的哽在喉间,卡得他的喉咙像被刀片切割一样刺疼。
他用力把人按在门上的那只手开始剧烈地颤抖,整条手臂像血液回流一般开始失去温度变得麻木。
“它死了,它死在了我面前,”杨月的喉结滚了滚,眼底微微颤抖的光开始蒙上一层水雾,变得晶莹透亮:“那天晚上下了雪,我为了安葬它,跪在院子里挖了很久的坑,手上磨出很多血泡,指甲也断了,但他们却把猫的尸体挖出来扔到了垃圾场,我哭着求他们,最后还挨了一顿毒打。”
刺骨的雪夜,冰冷的冻土,侯择七甚至能想到杨月单薄的身影跪在雪地里歇斯底里哭喊的样子。
他闭了闭眼,倒抽上来的那口冷气终于被他用力吞咽下去,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嘶哑混沌的声音:“够了,别说了。”
杨月却像听不到似的,他摇摇头,剧烈颤抖的声音开始染上哽咽:“不够,这对他们来说根本不够,他们恨我,恨不得让我去死!”
他血红的双眸终于溢出莹亮的泪水,却蓄在眼眶迟迟不肯坠下来。
“于是我9岁的时候,他们带我去了麓园公园的假山上玩球……”
麓园公园!
侯择七的瞳孔瞬间剧烈收缩如针,无形中仿佛有尖锐的冰刺狠狠扎进他的神经中枢,刺穿他滚烫的骨髓!
“我二哥让我去假山边上捡球,然后他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狠狠把我推下了假山,那时候是腊月,我摔进了山下结了薄冰的水潭里,在医院昏迷了整整一个星期才捡回一条命。醒过来之后他还诅咒我,让我去死,让我滚出他们家。”
“别说了小月,够了……”
“为什么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