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教育(第三卷完)
江一则在行李箱前蹲得太久了,腿有点麻。
他索性坐到了地上。
牛皮本被放了回去。
江一则把行李箱两边合上,正要按锁扣,又像是犹豫般地顿住了手。
片刻后,他还是抽出了牛皮本。
行李箱松松合着,江一则靠在一旁翻开了这本本子。
这里面除了扉页和价值万金的作文模板,还记着很多很多东西。
十一年前。
“他今天对我笑了”
九年前。
“到底谁规定的经院要在另一个校区?!”
七年前。
“我怎么会答应一个耽误时间的旅游。
可是我就是答应了。”
同页还有好几句差不多同一时间写下的记录,后面贴着一张便签,是没写完的菜根谭名句;
六年前。
“我该离他远一点的,然而我怎么做得到呢?(PS周达非真的好烦!!)”
这种乱七八糟、毫无文采甚至连逻辑都没有的记录,戛然而止在五年前。
后面的纸张大多空白,江一则漫无目的地用力拨开,纸页哗哗翻飞着,猝不及防顿在了某一页上。
折痕显示它的主人曾在这一页上停留很久。
“今天发生了一件很奇妙的事。
我们这栋公寓里有一个人,也是这届从中国来的。
他说他有个大学室友叫邵屿,室友还有个堂哥,两个人都长得特别帅。
我问他,你室友堂哥叫什么。
他说叫赵无眠。”
从这一页开始,后面又有了江一则时不时写的东西。
有与赵无眠有关的事,也有记录自己在学业和工作上取得的成绩。
江一则很忙,很少会主动想起来去写什么,大多是情绪上撑不住的时候才会写一点没头没尾的。
说不清是自我治愈还是什么。
又翻了几页,江一则把牛皮本随手放在箱子上,从地板上爬起来去了浴室。
他有些累。
热水开到最大,暖而不均匀的湿雾很快弥漫开来,模糊了人脑里世界的边界。
密闭的狭小空间里,江一则觉得自己的脑袋沉沉的,浴霸明黄色的光恍惚间有点像太阳。
他好像听见门外有声音。
过了不知多久,江一则一把按掉龙头,重重的呼吸了几口。
水珠上的余温很快散去,凉得让人心惊。
雾蒙蒙的镜子折着光,江一则从其中看见自己那张不怎么清晰的脸。
“不知是方是圆是尖是扁。”
客厅里,赵无眠放下行李包,有些奇怪地看着手上这本刚从地上捡起来的牛皮本,旁边还放着个没关好的箱子。
他算了算周四的时间安排,感觉还是有点紧,干脆争取到今晚出院了。
江一则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一下子吓清醒了,“你,你回来了。”
赵无眠点点头,看看江一则又看看本子和箱子,“这是你的?”
江一则心脏猛的一跳,“......嗯。”
他佯装镇定,“有些东西...我打算带到办公室去。”
“哦。”
赵无眠没多问,把本子放到茶几上,“刚它掉地上了。”
江一则没说话。
赵无眠刚出院,自己也有些物品需要收拾,还要去对门接照夜白回家。
江一则朝他走了几步,脚步迟缓犹豫,“...那,你看了吗?”
“什么?”赵无眠抬起头,一时没反应过来。
江一则:“本子,你看了吗?”
赵无眠有些奇怪,“没有。”
江一则的呼吸轻了几分。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好像还是失望。
赵无眠把行李包里的书一本本拿出来摞好,还检查了一下。
江一则在一旁站着没走。
江一则个子很高,骨架挺括且不瘦弱,眉宇是天生的淡漠与过分敏锐。
当他没有刻意用温和与笑意掩饰自己的时候,乍一看是有些压迫感,令人生畏的。
赵无眠抬眸,“还有事?”
江一则刚洗完澡出来,呼吸间的湿热气息好似带着本性里的侵略和征服。
只有他抖动的嘴唇会出卖他。
他觉得自己曾无数次经过这样的关口,且几乎每次他都选择了那个会后悔的方向。
赵无眠眉间略微紧了些,“我真的没看。”
与此同时,江一则喉结不自觉一滚,“我想让你看...可以吗?”
赵无眠顿了会儿。
他似乎打量了江一则一下,目光深而不明。
江一则又说了一遍,“我…我想让你看。”
赵无眠放下行李包靠到了沙发上。
他伸出手,示意江一则把本子递给他。
江一则把毛巾搭在脖子上,拿过牛皮本,轻轻放在赵无眠掌心。
赵无眠淡定地扫了江一则一眼,才打开。
赵无眠是常年读书的人,翻页都显得比旁人好看。
落地灯的光线角度刁钻,扭曲了他挺拔纤长的手指,影子在纸页上不疾不徐地滑行,像舞、像交缠。
赵无眠认真看了几页。
他的理解和接受能力都非常强,没觉得这牛皮本和江一则突如其来的坦诚有多奇怪。
“高考作文模板?”
江一则点点头,“嗯。”
赵无眠又翻了几页。
呼吸声表示他忍过了,但实在没忍住。
“你这模板是从哪儿学来的,为什么我看起来这么尬。”
江一则:“.........”
江一则沉默。
赵无眠翻页的手指一顿,“嗯?”
江一则不自然地咳了声,“...你。”
赵无眠莫名其妙,“我什么。”
“...从你那儿学来的,”江一则说,“你还记得,你保送之后我找你要了20张语文卷子吗。”
赵无眠:“..........”
赵无眠:“.........”
赵无眠:“.........”
赵无眠忽略了脸上的温度,假装无事过,继续往后翻了下去。
我当年为什么要借卷子给江一则。
不借的话就没人记得我以前写文章尬翻地心了。
语文老师好伟大,天天改这种东西,还能坚持30年不疯,真是太了不起了。
...
赵无眠边翻边想,边想边翻。
江一则悄悄留意着赵无眠的神情。
尬却实用的作文模板很快就要翻完了。
后面的才是重点。
江一则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还剩三页、两页、一页………
几张空白纸后,是江一则当年在这本本子上写下的第一句话:“他今天对我笑了。”
赵无眠指尖停了,微微眯起的眼睛表示他注意到了这句不同寻常的话。
江一则仿若亲手给自己开膛剖腹般,呼吸都快停了。
但赵无眠只在这页上顿了片刻,很快又继续往后翻了。
这一页开始,所有的内容都与赵无眠有关。
他却好像也不怎么讶异,没问什么,像旁观者一样平静地看着。
这一页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是没什么交集的。
江一则写下的东西就少了很多。
两三年的时光,不到十页就概括完毕。
赵无眠翻到夹着他在青海手写便签的那页上时,江一则是有些微的期待的。
因为他们的关系,从那时起才真真正正有了两个人的参与,之前的事都只有江一则自己记得。
“今天眠眠答应给我写一首诗,可是我不知道该让他写什么,可能到了明天他就忘记了。”
赵无眠看到了,却没说什么。
他无动于衷地把旁边快失去黏性的便签按紧了些,又翻了一页。
过了不知多久,江一则觉得自己腿都快站麻了。
赵无眠终于给了点反应。
他发出了笑声。
江一则:“……”
他假装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发现那一页上写着“PS周达非真的好烦!!”
“……”
赵无眠指尖在那行字上逡巡一点,“就事论事,周达非有时候确实挺烦的。”
“……”
赵无眠又继续看了几页,差不多明白了江一则的意思。
他手指夹着合上本子,“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
江一则点点头。
又说,“后面还有。”
赵无眠想了想,把本子放到一边,“我知道。
但比起看,我更喜欢听你自己跟我说。”
“你记性这么好,应该能复述个差不多吧。”
“捡重要的说就行。”
江一则沉默良久。
缓缓开口,声音不自觉地抖,“我黑过你的微信。”
说完他都不敢抬头。
然而赵无眠却只轻挑了下眉,“这个我知道。
还有吗。”
江一则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赵无眠嘴角掀了下,“与其说我知道,不如说我是猜到的。”
“有段时间我的微信总是被异地登录,我爸查了下IP在马萨诸塞,都是你干的吧。”
江一则咬了下嘴唇,“我那时候…太想你了。”
赵无眠没回他的话,片刻后说,“那后来呢,后来为什么没继续黑了?”
江一则:“我有一次在你微信的内容里发现了你的一个微博小号。”
赵无眠:“…?”
我有微博小号?
江一则补充道,“……就是你当成树洞写小说的那个。”
赵无眠:“???!!??!??”
江一则好像有点委屈,“我每次都给你留言了,你一次都没回过我。”
赵无眠:“……………………………”
想到那充满对照和影射、满篇尽是自我幻想、混乱到难以分类的小说,赵无眠羞耻到呼吸一窒。
此刻唯一令他感到庆幸的,就是江一则语文很差。
真的很差。
估计什么也没看出来。
人贵在皮厚。
赵无眠手攥成拳,捂着嘴故作深沉地咳了两下,“哦…还有别的吗?”
江一则突然卡壳了。
他善于伪装,藏着没说的事许多许多——可又没什么特别具体的事,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赵无眠也不怎么急,他又拿起了本子随便翻翻,“没事。
你慢慢想。”
“坐下来想吧。
站着也怪累的。”
“......”
江一则就像是思维混乱毫无经验的学生不知该如何表达,满脑子想法却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他坐了下来。
过了会儿,赵无眠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该怎么说?”
江一则点点头,“嗯。”
赵无眠合上本子,“那我来问你吧。”
赵无眠看上去是平和的,吹面不寒杨柳风。
他的聪明不像江一则那么尖锐,却一样一针见血,“你不喜欢周达非是吗。”
江一则的眼睛睁大了些。
他好像被问住了。
赵无眠继续,“你说实话就可以。”
江一则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赵无眠继续,“你还不喜欢什么?人,或者是事。
什么都可以。”
这一次江一则沉默得更久。
就在赵无眠以为江一则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开口了。
“我不喜欢时玥,不喜欢梁谓,也不喜欢邵屿,特别、尤其、非常不喜欢周达非。”
赵无眠:“.........”
周达非可真有排面。
江一则估计是把会用的词全都用上了。
闸口一松就堵不住了。
江一则:“我也不喜欢金融,不喜欢写代码,不喜欢数学,不喜欢做菜——除了做给你吃。
我好像从来没有做过我自己喜欢的事,我压根没有什么真正喜欢的事,和人。”
“除了你。”
赵无眠静静听着。
他知道江一则爱他,但这段话还是让赵无眠多了几分积极情绪。
江一则他好像终于长嘴了,不管好听不好听,多少会说几句人话了。
赵无眠没对江一则说话的具体内容发表言论,似乎这些内容都并不令他感到惊讶。
直到江一则说完,赵无眠才问了一个或许五六年前就该问的问题,“你父母呢?”
江一则眼神有片刻的回避,随后低声道,“他们在我一岁的时候就离婚了。”
“大概是一岁吧,我那时候还没有记忆。
反正在我的印象里,基本没有什么家庭的概念。”
赵无眠想到江一则在江海潮葬礼上的面无戚色,又想到江一则妈妈打电话来时的唯唯诺诺,一时都不敢去猜江一则是跟谁长大的。
江一则看出来了,主动说,“我是判给了我妈的。
所以我爸除了会按法律要求打赡养费,基本上就是不存在。
他离婚后就到北京来了,很快就结婚了,后来又生了个女儿。”
赵无眠睫毛闪了闪,“所以,你是你妈妈一个人养大的。”
江一则笑了,“她只给我提供了一个能住的地方,以及学费生活费,算是她养大的吗?”
“非要说,勉强...也算吧。”
赵无眠声音轻了几分,“你妈妈不怎么管你吗?”
江一则:“我们都不住在一起。
她连她自己都不太能照顾好,后来又再婚了。”
“而且她讨厌我爸,看我也不可能顺眼,我小时候能感觉到…她其实挺后悔生我的。”
客厅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江一则忍不住去想,要是照夜白在家就好了,至少可以打破尴尬的空气。
赵无眠平时上扬的眼尾此刻落了下来,江一则知道他共情感极强,总是会为别人的不幸而伤心。
江一则深吸了口气,“你觉得我的父母很糟糕对吗,其实我跟他们差不多。”
“提起我的父母并不会让我感到有多难过。
相反在我长大以后,他们也试图关心过我,可是我嫌他们烦,觉得浪费时间。
我甚至有时候还挺庆幸的,我小的时候他们不管我,我长大后也不需要管他们,只要按时打钱就行了。”
“我没有一丝一毫人类本性里该有的人伦之情,我不知道这是因为遗传还是环境,还是天生的,但我就,”
“因为没有人教过你。”
赵无眠说。
江一则被打断,不由自主地看向赵无眠。
赵无眠直视着江一则的眼睛,又说了一遍,“因为没有人教过你。”
江一则怔怔地看着赵无眠。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一眨不眨,目光直直的,使得他的角膜与眼白更加分明,亮得不可思议,像个假人。
赵无眠张开嘴又闭上了,过了会儿才开口,“从来没有人教过你这些,对吗。”
浅红色从江一则的眼尾爬起,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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