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语文试卷
第二天,赵无眠醒得挺早。
隔壁床的患者已经来了,家属正通知护士准备吊水。
赵无眠醒了。
他坐起来,发现自己床边没人。
东西倒是都整整齐齐地摆在床头柜上,看来是有人收拾过。
护士见赵无眠醒了,走过来问,“现在感觉怎么样?你朋友出去给你买早餐了,刚刚他还问我这附近有什么你能吃的东西呢。”
“...哦。”
“你朋友对你可真好,”护士感慨道,“昨天我半夜查房,看见他眼睛红红的,望着你那眼神感觉就跟你要醒不过来一样。
我还安慰了他好久,跟他说你就是普通肠胃炎,住几天就能出院了。”
赵无眠愣了愣。
“不过你自己还是得注意啊,”护士想想又补了句,“得病总归不是好事,年纪轻轻的不能落下病根儿。”
护士走后没多久,江一则回来了。
“你醒了?”
“嗯。”
“之前忘了问,”赵无眠说,“昨天我不小心打碎那个玻璃杯...碎玻璃收拾了吗?”
江一则怔了片刻,“昨天就收拾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赵无眠总觉得江一则现在看自己的眼神有点闪躲。
江一则的心性是很冷很硬的。
他从不会因为自己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或者别人帮过自己,而感到抱歉和感激。
赵无眠看着江一则眼下的淤青,“上午邵屿会过来,你回去休息一会儿吧。”
江一则正在拆包装袋的手一顿,有些无辜地看了赵无眠一眼。
赵无眠:“你休息好了,如果有空,也可以再过来。”
“...哦。”
赵无眠喝了江一则买的米汤。
不一会儿,邵屿来了。
江一则回家洗漱休整了一下,换了套衣服,很累却睡不着。
现在这个家没有赵无眠。
连照夜白都没有。
江一则披着毯子躺到了沙发上,闭着眼睛缓解疲劳,大脑却仍在飞速运转。
昨天夜里,他看完了叶甫盖尼奥涅金。
原著和话剧。
坦白说,叶甫盖尼奥涅金这种诗体小说,对江一则来说可读性是极低的;话剧的表现手法更不传统,他开着弹幕也看得云里雾里。
但江一则看得头疼的时候,就会想到赵无眠当年上了一个学期的投资学,最后还考了八十多分。
超越了包括周达非在内的一大票金融系科班学生。
于是江一则揉了揉太阳穴,上网搜出了这个故事的剧情梗概和主要角色帮助理解,然后继续拿原著比照话剧一起看,试图理解赵无眠对它的情有独钟。
江一则看到塔季扬娜拖着铁床在舞台上大喊“我恋爱了!”,又看到她被绑在长凳上痛哭;
看到那段让赵无眠在平安夜一个人哭到呕吐的诗;
看到剧终塔季扬娜拒绝了奥涅金,孤身依偎在了熊的身上。
柴可夫斯基的音乐扣人心弦,不是二八姑娘青葱手指轻轻一抚的“扣”,而是狂风暴雨呼啸而来震得人快碎了的那种。
剧终安可的时候它倏然响起,震得已经麻木的江一则手一抖,差点把平板扔到了地上。
这个故事里深刻的社会意义、文学价值、艺术手法、历史地位,江一则都不懂。
然而此刻也都不重要了。
江一则躺在沙发上,脑海里交织着各种混乱的片段——真实的、虚拟的、从前的、现在的...到最后,全都落在那年话剧落幕的夜晚,赵无眠一袭长裙向他走来——
“江一则,你想跟我在一起吗?”
我想。
可是我怕已经来不及了。
江一则在沙发上小憩了一会儿,然后自然醒了。
时间还早,江一则又煲上了一小锅汤,设好时间,然后自己去了趟TRN。
他们的项目进度尚可,但一家公司从小作坊变成正规企业的开拓期要处理的杂七杂八的事情非常之多,层出不穷。
Eric是专攻技术的,江一则有事,徐奕就不可避免地多承担了一些。
“我粗略算了一下,账上的钱剩得也不算很多了吧。
投资会的演讲你准备好了吗?”徐奕说。
“这一轮软件搞完还剩三分之一左右。
演讲差不多了,”江一则说,“待会儿我把初版BP发给你看一下,有什么需要更新或者修改的你再发我。”
“行。
哦还有,宣传部门开始招导演了,”徐奕说,“我们收到了一些简历,良莠不齐。”
“但是!”徐奕的眼神放起了光,“其中有一个,还不错。”
江一则对导演的事不是特别关注。
导演这个职业...
江一则对它有PTSD。
然而徐奕已经三下五除二从电脑上调出了简历,推到江一则面前,“你看看,就是这个,我国知名新晋青年导演,才在国外电影节拿过奖的。”
江一则扫了一眼:周达非。
“......”
江一则瞬间窒息。
徐奕开始了他的表演,“说实在的,我是真没想到还有这种水平的导演来投。”
“像他们这种真正拍电影拍电视剧的,特别是还拿过奖的,怎么会来拍一个还没上市的公司的宣传片呢?我原本以为能招到个不错的广告导演就差不多了。”
江一则沉默。
徐奕啧了一声,“我是匪夷所思啊!直到!我发现了!”
徐奕兴致勃勃把电脑页面放大,硬怼到江一则面前,“你看!看看!他是你们学校毕业的!跟你还是一个专业!你俩是不是认识?!”
江一则继续沉默。
“不认识啊?”徐奕对江一则的表情有些失望,“那也没事儿。
我已经约了他来公司面谈了,你要不要一起参加?”
江一则顿了片刻,“不用了。
宣传的事儿还是你负责吧。”
徐奕恨铁不成钢,“我说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儿。
宣传是我负责的没错,但奈何你们学校就是人才辈出啊!”
“之前赵无眠也是我拉来的,你也不跟人多聊两句;这回周达非直接就是你们系的,你连见都不见!”
江一则感到一丝心梗。
不是不报。
时候未到。
他直接回避了徐奕的问题,“你还有别的事儿吗?我中午还得早点走。”
徐奕:“......”
“你今天来都来了,还走?”
“嗯,”江一则说,“有事儿。”
赵无眠跟马教授请了个假,说自己不幸抱恙,接下来几天不能去学校了。
但会在病床上继续坚持写论文。
马教授:“......”
“你还是赶紧养好你的身体吧,年年冬天都生病,比我个老头子身体还差。”
赵无眠:“......”
不知为何,这让赵无眠突然产生了一丝惰意。
他想给自己放几天假,不搬砖了,专门摸鱼。
邵屿在一旁坐着写论文,赵无眠打算继续看闲书。
点开kindle,赵无眠发现有点儿不对。
江一则昨天看过叶甫盖尼奥涅金后,不想让赵无眠发现,所以专门调回了赵无眠上次看到的地方。
但是好死不死kindle会自动记忆一些最近跳转过、或者停留时间较长的页面,下面的进度条上有所显示。
赵无眠:“......”
他看看邵屿,“你动我kindle了?”
邵屿眼皮抬都不抬,“你觉得有可能吗。”
赵无眠皱了皱眉。
那就只可能是江一则了。
对于江一则的阅读理解能力,赵无眠是非常放心的。
肯定什么都看不懂。
而且客观来说,不了解那个时期俄国的历史背景和文学发展,的的确确是没可能真正看懂的。
可江一则今早,眼神确实有所闪躲。
可能他也就看了个皮毛故事线,但他确实看了。
赵无眠愣了会儿。
邵屿注意到他不对,“怎么了?”
赵无眠摇摇头。
江一则看叶甫盖尼奥涅金...是一件匪夷所思、不切合实际的事,拿来造句都会被人批评不合逻辑。
但赵无眠还挺喜欢这个句子的。
快到中午的时候,江一则拎着煲好的汤来了医院。
病房的门是开着的,里面赵无眠正在打电话,旁边坐着邵屿,摊着一张面瘫中夹杂着幸灾乐祸的脸。
江一则站在门口,从赵无眠小心翼翼的表情、略带谄媚的语气判断,电话那头应该是他妈。
赵无眠生病的事情还是让家里人知道了。
任妍小姐非常愤怒,远程指挥任约和Andreas,要求立刻把赵无眠转移到一个高档私立医院里。
医疗条件是次要的,主要是方便24小时有人看着他。
赵无眠不想去,但实在拗不过他妈。
挂完电话。
赵无眠叹了口气,对邵屿说,“你爸下午过来帮我办出院手续。”
邵屿:“......”
江一则敲了敲门,拎着汤进来了。
“你要转院吗?”
赵无眠顿了下,点了点头。
他没问江一则奥涅金的事儿。
只说,“这样挺好的。
那边有专人24小时看着,你和邵屿也不用抽空陪着我了。”
江一则给赵无眠倒了碗汤。
邵屿找借口出去了。
另一个床的患者是个五六十岁的阿姨,有点八卦。
“小赵啊,这也是你兄弟?你们几个长得都真好看。”
赵无眠瞥了江一则一眼,摇摇头,“他不是。”
但也没说是什么。
赵无眠喝完汤,把碗放好,“我接下来应该会在那边住一段时间,你...就不用给我送饭了。”
江一则顿了下,“你在那边要住多久啊?”
赵无眠实话实说:“不知道。
这得看我妈的意思。”
江一则想了想,“那...白白呢?”
“白白这段时间都放邵屿那儿,”赵无眠说,“你如果想它了,可以去对面看。
我待会儿跟邵屿说一声。”
江一则哦了一声。
那如果我想你了呢?
江一则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很强烈的不舍。
就像高中的时候,他知道赵无眠保送后一样。
那个周一,赵无眠来学校做最后一次的国旗下演讲。
江一则作为校学生会的主席,站在离主席台比较近的地方,认真听着。
赵无眠自信而健谈,演讲自然流畅,合乎规矩又并不死板。
那个年纪的他像阳光,是所有人的青春里都无法遗忘的一抹亮色:每个人都向往,也照耀着每个人。
江一则仰望着赵无眠,和台下的所有人一样。
那个南方的冬天,暖得不可思议。
当他整个青春里唯一的失控元素冲他微笑,江一则便知道:赵无眠的离开绝不意味着他安全了,而是把他的既定人生拉上了一条注定会脱轨的路。
他确定,赵无眠看到他了。
下操后,江一则去了赵无眠所在的班级。
那里热闹非凡。
赵无眠人缘很好,很多人围着他。
江一则在平外没什么人不认识。
他站在门口,有人看见了他,“江主席,你有事儿吗?”
江一则颔首,“我找赵无眠。”
赵无眠很快就喜气洋洋地出来了,校服外套都没穿。
“江一则,你找我啊?”
江一则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那个,恭喜你啊。”
赵无眠笑了,眼睛眯得弯弯的,“谢谢你啊!你寒假也要去北京参加比赛了吧,祝你成功!”
平外离江边近,冬天的风有点儿刺骨的寒意。
赵无眠被吹得咳了几声。
江一则:“你没感冒吧?”
“没事儿没事儿,”赵无眠摆摆手,“你专程来,就是为了恭喜我啊?”
“我...”
多年以后,江一则回想,其实当时他最想说的是,“你等我。
我会去A大找你。”
但最终,他只磕磕巴巴地说,“你...有不要的语文试卷能借我看看吗?老师说我的作文还有点问题。”
赵无眠不疑有他,简直喜大普奔。
他一个箭步冲回教室,把桌兜里的语文卷子全抱了出来,塞给江一则,“喏!都送你了!”
还不忘称赞,“你可太有眼光了,比邵屿好多了。”
江一则拿着那叠卷子,每一张上都是赵无眠飘逸灵动的字迹,个别页面上还有他信笔胡写的吐槽或者打油诗。
他的卷子上几乎只有黑色的字,一气呵成干净整洁,因为他很少记标准答案。
他很少需要记答案。
江一则觉得这些试卷太漂亮了,像艺术品一样。
可江一则的语文水平太有限了。
他只能干巴巴地说,“你的字,写得真好看。”
赵无眠自信又善意地咧嘴笑了。
预备铃响了。
江一则从幻想中回到现实。
“谢谢赵学长。
那我先回去上课了。”
“去吧!拜拜!祝你下次考试超过邵屿!”
江一则抱着试卷,穿过奔跑的人群,回到自己的教室。
难听而刺耳的上课铃还在继续。
江一则趴在那叠卷子上,却不敢用力。
窗外的百年歪脖子树枯得只剩枝干,江风却犹嫌不足,呼呼刮着。
同桌问道,“江一则,这什么啊?”
江一则沉默了几秒,把卷子收进试卷夹,“没什么。”
这个冬天不是不暖,却还是漫长得令人害怕。
仿佛春天是个神话,永远也不会到来。
病房里,赵无眠发现了江一则的不对。
“你怎么了?”赵无眠说。
江一则抬眸,“我...”
“怎么了?”
江一则似乎深吸了口气,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我希望你能早点好。”
然后早点回来。
赵无眠理解言外之意的能力很强。
他忽然觉得这屋里的暖气开得太猛了。
他有点热,脸烫烫的。
不知过了多久,江一则低着头,听见了很不明显的一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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