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失踪者
“是他!是外来者!”
“另一个呢,另一个在哪儿!”
“他们不在一块,长老!他居然敢威胁长老!”
“撕碎他,必须……让他知道代价!”
“听见了吗,年轻人。”长老的性命被握在他手里,在群情激奋中,他反而紧张地笑了。可他的气管一动,脖子就要命地贴在刀锋之上,冷得他瑟瑟发抖,“如果你杀了我,如果你胆敢划开一道口子,他们就会扑上来撕碎你,把你大卸八块,把你吞到肚子里……你不能杀我,至少,你不敢杀我。”
纪南泽在他背后轻笑了一声,匕首轻轻一挑,长老的脖子乍然现出一道细密的血线。
他惊恐地嚎叫起来。那些年轻人举着火把,嘴里不断侮辱着纪南泽,却始终不敢上一步。纪南泽对这些污言秽语充耳不闻,他的胸口贴着老人汗湿的后背,每个字几乎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在你做了那么多不可饶恕的事之后,你居然说我不敢杀你?”纪南泽看着周围,他知道这么做很冒险,但为了给邹途争取时间,他不能就此回头,“老先生,看在我还敬你一声‘先生’的份上,你真的以为我不会动手?”
他的嘴唇上下碰撞,每一个字都在牙缝之间狠狠研磨。
“我不是邹途,我的善良和他不同。在知晓你做过的一切以后,如果你向他求情,他有可能放了你。但我不会。”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老先生,即使世界已然不复往昔,杀人都是一种罪。而罪,不能这么轻易被遗忘,不能就这么轻易逃脱……”他目视前方,垂下了眼睫,“打开入口,我数到一。如果你没有照我说的做,我就捅下去。”
“你说出口?”长老的牙齿打颤,话都说不利索,“没有……没有那种东西!你,你杀了我,自己一样得死,自己一样逃不掉!”
“……它会先划破你的皮层,毛细血管,然后是你的动脉,在这过程中,血栓就能让你痛苦万分。了我不会就这么罢休,我会浸着你喷涌而出的鲜血,划破你的气管,食道,直到你断气之前,我都不会停手。”
他看不清背后这人的表情,他有着绝世的容貌,温文尔雅的谈吐。礼貌地呼唤着他“老先生”,但此刻吐露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充斥着刻骨的恨意。他做了什么招致他人仇恨的事情?他做了什么值得这个人不惜一切代价割断自己的气管的事情?
不,不能承认。他不可以承认。
也不敢承认。
“我只是为了活下去,我……我也别无选择。”
“五。”
老人的身体剧烈痉挛起来。
“入口不能打开……那里有怪物,我,我不能让整个避难所都冒着送命的风险!”
“为什么。”
“那里,那里有怪物……”他颤抖着说,“它们不会腐烂,也不会死亡,我,我就想着……如果没有价值的人全都变成了怪物,我们就一辈子也不愁食物了。”
“四。”
老人看着所有人动摇的眼神,嘴唇不断嗫嚅着:“避难所当时已经没有肉类了,已经得不到肉类来源了。不是我的错,不论你们从哪里知道了什么,都不能算是我的错啊!我也只是为了活下去,我也只是……不想死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啊。”
“不是你的错?”纪南泽卡住他的下巴,他强忍着内心涌上来的滔天恨意,“你有想过,你带走的那些人,你杀害的那些人,你大卸八块的那些人,他们都活着。他们也像你此刻一样,被刀架着脖子,即使别无选择,即使涕泪横流却也想活下去吗?”
“三。”
“求求你了,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只是为了活着,我没有错……我们、我们不能去地上冒险,在这个避难所,那些人都只是在无故消耗资源,消耗我们为数不多的资源!杀了他们的不是我,是他们——”他胡乱指向其他人,“是他们亲自动的手,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你为什么就不肯承认,自己杀了人,自己从父母身边夺走了孩子。”
“二。”
“快点,你们快来救我,快……”刀锋贴在了脖子上,长老惊恐地看向周围的年轻人。只有几个人回应着他的目光,他们不敢上前,因为只要踏出这一步,长老必定会命丧黄泉。
“活下去是很难,真的很难。可面对自己所做的事,真的那么难吗?
纪南泽咬紧了牙,他从来没有感到这么无力。这个人一直、一直都在狡辩,辩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有理由的,是理应被宽恕的。他甚至不惜将一切推到其他人身上,让他人代替他承担这个罪名。
纪南泽感到恶心,感到想吐。
“可是你知道逃避这一切多让人作呕吗?你杀了人。你杀了无辜者,你杀了别人的孩子、爱人、家人。你毁了一切,却想从负罪感中逃走?没那么简单,我不会让你如愿。”
“一。”
“我开,我立刻就打开!求你了,我请求你!”
长老一边流着泪,一边露出讨好的笑容。他颤颤巍巍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老旧的遥控器,一边狼狈地吸着鼻涕,一边颤抖的将手伸向上面的小拉杆。但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眼眶,他好几次都抓了空,匕首在他脖子上已经划开一道血线,他不断地发出崩溃的嘶吼。
纪南泽就这样看着他,将刀尖挪开了那么一点。
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真相揭露以后,这个人将无法在这里继续生存下去。
怀疑与猜忌的火焰烧起来了,所有的人都会被吸引到这里来。
邹途,暂且会安全。
只是暂且,也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了。
可是他也害怕,害怕邹途知道他在这里以后,放弃所有的希望。义无反顾地追随他而来。
走到现在这一步,他别无选择。
即使他什么也不做,即使他的匕首刺进长老的喉咙,即使他今天以长老为人质说要离开避难所,他们也一样插翅难逃。事情不会有任何转机,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活着穿越尸潮,也没有办法在整个避难所的围捕下险象环生。他只能拼一把,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些平民身上,祈祷他们在看到自己家人遭受了如此不公的待遇时,觉醒过来的,尚未湮灭的人性。
随着拉杆被老人拨动一下,广场中央的凹陷处忽然发出一阵轰响。纪南泽就看着那面圆形的石头移开,从那深不见底的地下,传来此起彼伏的咆哮。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周围那些人也因为疑惑凑了上去。那恐怖到极致的黑暗中,伸出来一只苍白的、满是缝合痕迹,又好像被莫名的外力拽得奇长,皮肤皱缩干瘪下来的手。
无名指上有一枚戒指,松垮垮地挂在瘦长的指节上。
看到那枚戒指,一个瘦弱的男人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纪南泽想起了那个幻觉,在幻觉中,那些怪物都有着金色瞳孔,身体瘦长而形态诡秘。无一例外的是,它们都在发出一种声音,一种在幻觉里听不清晰。含糊的、悲怆的、肿痛的低语,而当出口的门打开,涌出浓稠的黑暗之中的,确实一种他们再熟悉不过的语言。
来自人类的,来自他们的母语。
可能是一个简单的词语,可能只是一个拟声词,也可能是一阵时有时无的哭啼。
这一刻,纪南泽终于听清了。终于听清幻象中他怎么也听不见的声音。
那些吃人的怪物所说的话。
“救救我。”
“救命。”
“救救我们。”
“不想死。”
“不想死。”
“好想活下去。”
他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他的手指在匕首上握出鲜血来。所有人都听见了这些来自人类的悲鸣,所有人都看向了洞穴的下方。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失去踪影的家人,看到他们挤在狭窄恶臭的地下,身体已经畸形,面容已经扭曲,却一次次发出恐惧的、绝望的求饶。
他们就生活在出口以上,隔着一层薄薄的黄土,却一次也没有听见这些哭叫。
他们家人的、朋友的哭叫。
有一些人跪在地上抱头痛哭,这些从未在他们面前揭开的真相就这么揭开了。
荒唐到了极点,可笑到了极点。就像一场滑稽戏,从头到尾,他们都被玩弄在股掌之中。
长老并没有呆站在原地,他向旁边一个年轻人使了个眼色,试图让对方趁机解救自己,他好尽快脱身。那个年轻人显然不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些,于是,当长老看向他的时候,他下意识就点头回应了。趁着一片混乱,没人注意到自己,年轻人悄悄绕到纪南泽身后。
纪南泽的反应当然很快,可这个突然出手的年轻人动作更快。
他一肘撞在纪南泽的侧腰,力道之大,直接影响到了胃部。随着胃部一阵剧烈痉挛,他握刀的手还来不及动,就瞬间泄了力道。纪南泽咬牙想忍,但他没想到长老居然眼疾手快从他臂弯里出来,身后那人也不由分说抓住他的头发,往后猛扯。
长老气喘吁吁爬了出来,见纪南泽已经被控制住,立马大叫起来:“把他推下去!推下去!”
年轻人对纪南泽没用太大的力气,奈何老人这么一说,他就毫不犹豫选择动手了。
纪南泽身形不稳,被他松开手,猛力一推,径直一头扎进黑暗的地窟之中。而目睹人们尖叫着退开的长老则开心地笑了起来。他看着嘈杂混乱的周围,连忙低声招呼自己人一块离开是非之地。可就在他刚要转身离去的瞬间,他的脚踝,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他惊恐地回过头去。只见那黑暗中伸出一只精致的宛如拉奏着小提琴一般的手,手指的力气不大,却怎么也无法摆脱。一抹殷红的鲜血,自额头,缓缓地垂落到下巴处。纪南泽满头是血地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一起下地狱吧,你这恶魔。”
不能和你一起回家了,邹途。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