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移植
一直。
一直。
这个词在他脑中回荡。
他真的,一直都在注视着他吗?不管什么时候,那种带着青涩与懵懂,爱恋与痴态的眼神,都没有从他身上挪开过?
他一直注视着他。一直看着他。一直期待着什么。
邹途第一次,有勇气直面所有问题的答案。
他的嘴唇,他的语言背叛了恪守至今的退缩与畏惧。邹途的瞳孔剧烈收缩着,他的心脏咣咣狂跳,全身上下热血沸腾。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在纪南泽柔情到没有分毫责怪、没有丝毫嫌恶的注视下,他相信了。
他相信所有的坦白都能被原谅。
都能被理解。
干燥的嘴唇上下碰撞起来:“从很久、很久以前,我就一直注视着你了,学长。”
“我说过,真的很久。我也等了你很久。甚至……一年前,学生代表大会上,我们都不是第一次见面。”
“只是你把我忘了。”邹途垂下头,嘴唇颤抖起来,他犹豫着,说,“你只是忘了,在许多许多年前,久到你可能都不记得。还有那么一个,几乎被世界遗忘的人。他等着你,每一天都等着你,等待着你施舍的食物,等待着每每从破碎的窗口望出去,就能看见的……你的身影。”
邹途看着他,嘴唇嗫嚅起来。
“学长,十五年是几天?五千多天……”
“我等了你整整十五年,等了你整整五千多天。每次我趴在窗口,每次望向从未见过的街道,陌生的世界,来来去去的行人,我就觉得,自己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被一双胳膊抱住了。
他埋在对方的衣袖,埋在他淡雅的气味中,低低地哭了起来。
那字字泣血,带着爱语与罪恶的自白,扼住了他的心脏。邹途曾经的所有,他们之间无法理清的种种,所有的一切终于在今天解释通了。
十五年前,他只施舍过一样东西,一样看起来根本不值一提的东西。
只是一顿温热的饭食。
只是一对住在他隔壁的母子。
一路走来的舍生忘死,一路走来的信任,甚至一路过来的伤痛与奉献,都不是没有原因的。
都不是一句恩情就能说清的。邹途这么做的理由,从来都不是为了报答他在代表大会上的小恩小惠,那只是一个借口。
一个让他的付出看起来没有那么荒唐的借口,一个不会被自己盘问的良心苛责的借口。
纪南泽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抱紧了怀里的邹途。嘴唇热切地蹭过他的耳朵,面庞,然后移到了对方哆嗦不已的嘴唇。
“原来是你。”
柔软的舌头一举撬开了紧闭的牙关,他从下方注视着邹途的眼睛。那是一双坚定而野性的眼睛,只有对上他,这些坚硬的伪装才会冰释成委屈的、无助的、渴求关注的眼神。
“原来是你。”
他的食指蹭过对方的面颊,睫毛刮擦着彼此的肌肤。纪南泽的手在邹途的后脑渐渐收拢,他感觉自己有些喘不过气,可他们相撞的嘴唇,相互纠缠的舌头仿佛在燃烧,粘连的唾液,唇齿间四溢的喘息。他意识到他们在接吻,可这又怎么样?
这是个吻,是个真正的吻,是个双方默许,心意互通,是个双方都不肯先认输的吻。
是十五年来一个世纪的终结。
是十五年来,大地第一次回春。
我们不是小恩小惠,也不是举手之劳。不是施舍,不是索取。
我们是命中注定。
“原来是你……”
***
“所以你当时骗了我,你父亲根本没有坐牢?”
“对不起,那时我怕你害怕,于是撒了谎。但我母亲的事情,千真万确。”
邹途红着脸,仰头看着电梯轿厢内的数字板,看样子,瘦猴他们把密钥留在电梯间里了,这使得他们有机会使用这部电梯。目前来看,电力问题还没有影响到电梯。他们进去之前,数字已经停留在地下二层。看来,瘦猴他们可能平安抵达了地下车库。
他们挨得很紧,站在电梯的角落,无声地看着数字从二十五层下滑。数字跳转的很慢,时间仿佛被无限延长。
“邹途,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纪南泽先开口了,他看着数字,然后轻轻将邹途的手拉到身后,“你还骗了我,说只是因为学生代表大会。”
“我也不想那样。”邹途脸还是红得厉害,“我怕学长误会,我怕那天晚上真的变成你的心理阴影。所以我一直不敢坦白。”
纪南泽忍不住笑了:“对我当年那个年纪来说,确实有点。只不过,知道那个孩子是你以后,我就不觉得害怕了。”
“为、为什么。”邹途就好像特意想听答案一样,咽了口唾沫。
“因为是你,邹途。”他看着前方,脸上的表情分外温和,“因为是你。不需要辩解,我都会无条件地信任你。”
邹途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盯着自己的鞋尖,脸红得像要滴血:“既然、既然真的相信我,学长还要不要听我解释一下?”
“嗯,要听。”
“那个男人,是当时基地实验所的一名研究员,一切说来话长。我之前告诉过学长,十七年前,我外公经手的‘不死’实验告停,同年,实验所也被紧急查封。而其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人体实验的消息遭到了内部人员的泄露。”他说,“在这之后,实验所被推上风口浪尖,内部也分裂成了两个派系,保守派和激进派。”
“你外公是哪个派系的?”
“保守派,他认为实验一经开展,就已经向着不可逆的方向发展了。即使得不到资金支持,这项实验也必须进行下去。”
纪南泽听得脸色有些难看:“可你也是当年唯一的实验品,你就是风暴的中心。”
邹途看他的眼神就像在安慰,五指渐渐收紧:“没事的,不用担心我。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十七年了,就算坟墓被挖开,伤口也不会疼了。所以,学长既然一点都不介意我的过去,我就全都告诉你……我不会再对你有所隐瞒了。”
纪南泽用手指挠挠他的掌心:“好啊,我都听着。”
“当时我还很小,记住的事情也不多。但我小的时候,一直被关在实验所的房间里,我出不去,外头的人也看不见我。我只能等他们进来,看着不会发生任何变化的房间,读着一本都快翻烂了的《小锡兵》,度过我在实验所无数个不知道数字的年头。”
纪南泽把头靠在他肩上,没有说话。
“实验基本都是注射了麻醉之后进行的,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具体内容。只是,有一天,一个女人闯进了我所在的房间。她什么都没有说,但我能透过玻璃,看到走廊上人们正在混乱地奔跑。她往我的脖子上注射了三针镇静剂,将我装进一个麻袋里,带出了实验所。”
听到他说实验和镇静剂,纪南泽脸色有些苍白,他动了动嘴唇,手指在邹途的脖子上摸了几下。上面已经没有针孔了,可他的动作很温柔,就像真的在安抚一条遍体鳞伤的大狗。邹途看着他,不免笑了。
“学长是不是在心疼我。”
“疼,疼的厉害。”纪南泽看着他,有些难过,“那时候你才多大啊,是我根本不能忍受疼痛的年纪,又是被人体实验,又是被人过量注射镇定剂。他们好像,根本没有把你当成一个人,而是一头野兽,一头无论怎么对待,都能强忍下来的野兽。”
邹途听他这么说,心头涌起些暖意:“我不疼,真的,我们不担心这个了。那时候我都失去了意识,所以怎么疼都不知道。”
可那些伤痕,留在他的身上,他身体的每一寸,都是疼过的,都是流过血的。
都是一个孩子在不该在的年纪,承受的他人的贪欲与自私。
他本不该忍受这些的。
“你不疼,你可以说你不疼。”纪南泽低下头,看起来特别失落,“可我为你疼,你毫不在意说着这些故事的时候,我的心跟着你一抽一抽的,痛得不可思议。但我想听下去,我想……比十五年前更了解你。”他说着,握紧的十指慢慢相扣。
邹途略带惊讶地看着他,终于开心地笑了:“……后来,等我从一个陌生的房间醒来之后,就变成了那个女人的赚钱工具。”
“赚钱工具?”
邹途点点头,说:“学长还记得我接受的‘不死’实验吗?实验对我的身体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影响,同样,这使得我的器官和血液也保留着一部分疫苗的效用。所以,她将我作为器官移植的供源,出售给海内外的权贵精英,在她的身边,我无时无刻不在忍受没有麻药的手术,无休止的抽血。”
“为什么?她为什么这么做。是不是因为你之前救我的时候,血液具有的疗伤效果?”
“她只能这么做,学长。我的器官和血液,作用在一个人身上只能生效一次,再受到创伤的话,就需要重新移植新的脏器。”
纪南泽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嗫嚅半天,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