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愿望
一瞬间,他们就好像踏入了地球的禁区。
悬浮于深海,有三种在无声中逐渐放大,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惧感。
对黑暗的恐惧。
对寒冷的恐惧。
对未知的恐惧。
没有光线。体温流失。耳膜压强。屏息感,连吞入气管的氧气都在短时间被遗忘。
周围像死一样寂静,发不出任何声音。听不见任何声音。感受不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东西。
黑暗。
广阔的空间,不止自己一种生物存在的诡异联想。
窒息。耳鸣。鸡皮疙瘩。
一阵源自本能,与皮肤毫无关联的针刺感,一路蜿蜒至神经丰富的后脑。出汗,胃部极度不适,肾上腺素加速分泌。身体反应开始无法控制。
鼓膜张肌开始痉挛,他开始测算心跳,呼吸,尝试在黑暗中找回身体的感觉。纪南泽动了一下手指,僵硬的身体才慢慢地恢复知觉。他摆动起脚蹼,水流强硬地围裹着他的小腿,令每一个肌肉动作都难以实现。他明明停留在原处,但场地模拟带给他的感觉,就像脚踝上绑了一块沉重的石头,正拖着他不断往海面以下坠去。
他有些慌乱地想要上浮,伸手一抓,却发现旁边的邹途不见了。
他环顾四周,却什么都看不到。周围黑得不可想象,他扭过脖颈,在黑暗中到处张望的瞬间,什么东西直直撞在了泳镜上,他连忙按住歪斜的泳镜,避免水流灌进去。这一下,惊得他差点把嘴里的呼吸器吐出去。他拼了命吸了几口氧气,只能模糊地看见泳镜的右上角攀着一个淡黄色的古怪轮廓,他大着胆子用手一抓,却发现那是一个不会动的小章鱼模型。
他捏了捏小章鱼的脑袋,把它握在手心。
虚惊一场。
但是,邹途呢?怎么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知去向了?
他找不到顾长风,也找不到海森他们。要命的是,温度正在流失,除了触觉和模糊的听觉,所有的感官都在失去作用。他不晓得什么时候能与他们会合,也不清楚在接下来的模拟中,自己要怎么做。
一个人在见不着光的海域,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往往是最致命的。
就在这时,他忽地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喷射声,在水中带起强有力的回响。周身的海水被惯性凶蛮地搅动,几乎将他撞到一边的虚拟冰山上去。浓稠而粘腻的黑暗深处,一道巨大的黑影迎面而来。它的体型是很难用数字形容的,可能是一艘潜艇,也可能是货船大小,总而言之,那是一种让人生理性恐惧的体验。纪南泽见它过来,连忙向后一躲,庞然巨物就从他头顶几公分处擦了过去。
等到离得进了一些,他才惊讶地发现,那是一条巨鲸。
就在他松了口气,想要放松一下身体之时。后背突然搭上一只手。
纪南泽吓了一大跳,嘴里的呼吸器也差点喷出去。好在那只手的主人好心将呼吸器一把按紧,这才避免了悲剧的发生。但对方的力气很大,他的嘴唇和牙齿挤压在一块,生疼不已。
是谁?这是什么恶作剧吗?他下意识就想抓住对方的手腕一探究竟,可是纪南泽做梦都没有想到,漫不经心地游到自己面前的,先是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纪南泽被吓得咽了口唾沫,当即就向后退。
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双眼睛隐藏在泳镜后,瞳孔收缩成了梭状。他们的距离很近,以至于纪南泽又一次看清了对方的脸,又一次确定对方的身份。是邹途。是他。
不,不对。
是他之前在情侣酒店遇见过的,那位曾经被认为是暴君的,原本的邹途。
纪南泽对他的感情很复杂,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一方面他和邹途共用一个身体,一方面他又是邹途。他很危险,没有情感,有很强的攻击性,喜欢伪装情感。这些怪异的特质在这个人身上有了体现,达到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他要做什么?明明注射了血清,明明已经对这个人产生了制约,为什么他还是会出现?
对方没有搭理他,而是抓住他的肩膀,手指掐的很重,纪南泽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接着他什么意思都没有表示,掐着纪南泽就往上游去。他丝毫不顾纪南泽的反抗,手指一点都没有松开的迹象。
他的肩膀很可能要淤青了。纪南泽死死咬着呼吸器,痛得不断吐出大量气泡。
但身体上的痛苦没有支撑多久,很快,他的手脚就变得轻盈,几次都没能控制住身体,一会向脚心倾斜,一会儿向头顶倾斜。就连呼吸器也被那人顺手拔掉了,他手忙脚乱伸手去找,却发现鼻腔的呼吸已经变得通畅。他在一片黑暗中茫然意识到,这个人,这个被他视为虎狼的怪人,似乎带着他,浮上了水面。
他愣愣地看着默不作声的邹途。
对方正将泳镜从脸上取下,湿透的头发服贴地黏向后方。偏偏邹途的轮廓感特别强,额头一露出来,纪南泽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
“你要做什么?”想起先前对方对自己手腕下的狠手,纪南泽就有些言不由衷了,“我警告你,别想动什么歪脑筋,血清还很充足……”
“血清?你还想用这种玩意威胁我?没门。”他冷笑了一声,胳膊向后一撑,直接做到了池子边缘。他活动了一下脖子,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身体后仰,“只要我想出来,他算什么?我甚至什么都不用做,他就会轻易受我影响,只要一个契机,只要一种负面情绪,我就会出现——我才是这个身体最原本的主人,我对这具身体的掌控,远比你想的还要强大……强大百倍,甚至千倍。”
他抬起手,饶有兴致地端详着手背,然后握了握拳头。
“是你引诱他做出那些违背本心的事?”纪南泽皱起了眉头,“他很痛苦,他因为你的所作所为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可你却把他丢在这儿,任劳任怨地替你收拾烂摊子。你……”
邹途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轮到你提问了吗?——是不是,教训还没吃够?”他俯下身,对纪南泽露出一个血腥至极的笑容。
纪南泽咬住了嘴唇。他没想到眼前的家伙这么不好对付。
“别把我和他混为一谈了。我和他不同,本质上都不同……他就是个懦夫,而我,我不会对你留情。”他笑着说道,“你在我眼里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只要在你脖子上划开一道口子,你就会尖叫。你会发疯……”他将头抵在墙上,低低地笑了起来,“你会跪在我脚下——你会胆颤心惊。”
纪南泽鼓起勇气瞪着他:“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消停。现在……现在不是你胡闹的时候。”
“我?”他似乎没对这个问题产生反感,而是装作思考一般,说出了答案,“我想和你在一起,过两人世界?——当然,我可没有他那么可笑的愿望。我想要一个美好的,和平的世界。对,这样很对。一个……完美无缺的世界。”
就在这时,左边一排的顶灯先是亮了起来,等纪南泽因为不适挡住眼睛,艰难地吐掉嘴里的水时。他注意到水池边的人已经不见了,剩下的只有纷纷从水底浮上来的几个人。顾长风,海森,瘦猴,洛桑……还有邹途。
怎么回事,他出现幻觉了吗?难道是在深海模拟环境中待得太久,出现了什么身体上的不适吗?
可唯一能够证明的刚才不是幻觉的,只有邹途脸上不翼而飞的游泳眼镜。
“邹途。”他哑着嗓子问道,“你的泳镜哪里去了。”
“刚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眨眼就不见了。”邹途懊恼地挠挠头,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之前在水面上发生了什么。
纪南泽已经无法想象他是什么时候重新回到水中,打消了所有人的疑虑的,也无法想象那个人带给自己的恐惧感。他说,血清对他无效。只要他想,随时随地都可以占据邹途的身体,他的强大,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
是连邹途,连游国豪都束手无策的。
怎么办,要和邹途商量吗?还是纪然?再不济,还有游国豪。
他出现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先是情侣酒店,再到伽西镇,最后只是一次潜水模拟,他都出现了。这说明一个非常严重的的问题,邹途的控制权正在被逐步削弱,总有一天,他会彻底失去邹途。
“学长,怎么了?”邹途游过来抱着他的胳膊,带他往岸上游,“顾长风说实验所有个大餐厅,要不要冲个澡再一块过去看看?”
“啊……”被他这么一拉一扯,纪南泽才如梦初醒过来,“好,一块去看看。”
在答应下来时,他也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
引起这次事件的,很可能就是零号病人注入的病毒源液。而邹途曾在松茸避难所告诉自己,他将暴君彻底吞噬——将角色的身份对调过来,可能代表的并不是两股意识的争夺。而是……一种极端的融合。
他们在潜意识里不知道要如何相处,不知道要如何互相接受,于是才诞生出血腥的厮杀。
这么一来,邹途所谓“吃掉对方”,很可能就不能从正面来理解。
而是。
他,真的吃掉了另一个自己吗?
他真的……不是被吃掉的那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