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见证文明的发生
薄暮时又下了一场豪雨。
雷声渐消,阴云乘狂风滚滚而来,目之所及皆是泥泞废墟。
祭坛中央用于招魂的祭旗破破烂烂得像被刀绞碎了,最鲜亮的一面旗吸饱雨水沉在泥坑里。
众人情绪低落,机械地俯身捡拾可以利用的材料,一旦闲下来便觉得手脚冰凉好不心酸。
大禹和长老们商议着要不要去王城求援、还是先派人去周围其他部族探探情况。
洪水总不可能只祸害他们有夏氏一座城。
王城地势高,附近有用于泄洪的湖泊,且汇集天下神通广大之勇士,当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是话说回来,既然他们身边有凤凰这等厉害的吉神,何须舍近求远……
怕的是诸神不悯。
大禹十指交叉低头沉吟。
突然,负责瞭望的两个中年战士从高处跳下来,喊道:“大人,是相柳!”
玩家正在帮忙发掘被污泥和树木掩埋的家畜,闻声纷纷抬头朝南面完全坍塌的城门望去。
黑乎乎的天际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橘红。
饕餮和貔貅冰释前嫌,在泥巴地里上蹦下跳。
继而出现十六个手举火把肩披赭红色麻布的贵族。
为首的中年人个子颀长,戴人面蛇身纹青铜面具,腰间别着一把锋利的短刃,尤其显眼。
神奇的是,一行人边走边吟唱神秘的祝词,堆积在城下的污水便自然地汇集成股流向远方。
以至于伸手挖陶鼎里的泥巴的玩家感到手指十分干燥,垂眸一看。
嘿,泥巴全干了!
这神通不抓去工厂24小时做脱水蔬果干——浪费人才了啊!
被称为相柳的贵族除了操纵水流还有传音的神通,在城门外站定,傲声问:
“高密何在?”
大禹挣脱老祭司安抚他的手,手按一把铜剑的剑柄,声如洪钟回复道:
“有夏在此。”
贵族对外只称氏不称姓名。
当然,尊者称呼卑者另说。
这些好端端冒出来看热闹的贵族来自共工氏,因为都是负责治水的,与有夏氏素来不和。
相柳兀自挑眉,回头同族人说:“大水冲了他们的狗窝,他小子倒硬气起来了。”
那族人的身份亦高贵,将双臂的翠绿色玉环往腕上拢了拢,“同他父亲一样,嘴硬罢了。”
相柳:“高密,吾等从河右回王城复命,听闻你往南寻应龙不力,便来瞧瞧,结果——哼。”
他无意耽搁,嫌弃地瞧了瞧这座被洪水摧毁的城市,“尔等不必去王城,吾自会禀报此事。”
有夏氏年轻的贵族情绪激动,喝道:“你!”
相柳连面具都懒得摘,与左右低声交谈一番,冷冰冰地拱手,“万事当心着。告辞。”
共工氏的贵族仿佛真的只是来开一波嘲讽,自说自话指点大禹应当尽早焚烧尸体和不要食用泡在洪水里的东西,指点完毕便捞起粗麻袴子系在腰间,脚踏涓涓细流消失在夜色中。
有流水作船舶,十六个汉子来去无声无息,眨眼间已不见人影。
点点橘红重新散入如山乌云。
玩家把手从陶罐里拔出来,再定睛一瞧。
嘿,又积了一汪浑浊的雨水!
不得不说,这神通有点子废物,妥妥的表面工程,难怪尧舜两代都为洪水所困。
玩家一般不了解相柳在大禹治水的历史故事里的“反派”位置。
因而眼下被嘲讽了,他们也没有什么感觉,高高兴兴地分享某宝哪家蔬果干最好吃。
有夏氏的人则感到被狠狠扇了一巴掌,脸上臊得厉害,想起死去的家人朋友,更添伤心。
涂山氏见众人神色愤懑,连丈夫大禹亦剑眉紧皱颇有动怒之意,柔声教训靠在膝头的儿子启:
“你呀生什么气?共工素来如此。何况你大父(祖父)当年占了他在王身边的位置。”
启依恋母亲的怀抱,闻言重重地点头,歪头拍手笑道:“好大父!好!治水好!”
大禹轻笑,将拔出两寸的铜剑推回木剑鞘。
被不懂事的孩子这么一打岔,大家没了心情集火外族人,复又聚在一起商议部族的将来。
老人们都知道,沾过洪水的东西会带来瘟疫,都不能用。
受伤的族人亟需医治和休息。
看样子洪水只是被共工氏用神通引到了别处,即便做最好的打算,三天之内必有暴雨。
大禹:“祭司的意思呢?如何?”
“吾吃够了,拿去给孩子们吃。”老祭司把陶碗递给奴隶,“走。走之前,吾当设坛祭神。”
奴隶抱着温热的陶碗前往临时搭建的帐篷,同时不掩羡慕地打量周围的玩家。
洪水对他而言或许是解脱。
除非……他、抑或是他的孩子的孩子,有一天可以这样坦然率真地活着。
*
费明秋醒过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清晨。
细雨濛濛,时断时续。
商远告诉他,共工的大贵族相柳等人在回王城的路上途经此地、特意冷嘲热讽了几句。
费明秋:“……”
能吐槽吗?
他觉得不仅是帝俊、鬼母、羲和这些创世神,某些名载史册的大氏族也非常不靠谱的样子。
商远:“还有,祭司要求的祭坛快建好了,你要过去看吗?”
费明秋:“祭坛?”
不管主动被动,费明秋一直承认(胡诌)自己是来自东边大海的带领玩家搞基建的祭司。
其实祭祀这方面他一窍不通。
也亏得他装傻白甜装习惯了,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随口编故事骗人(特别是玩家)感情。
新的祭坛就建在被洪水冲垮的祭坛旁。
外圆内方铺以黄土撒以朱砂,呼应天圆地方的世界观;
由中心向外分为十扇,分别上贡五谷五牲,象征把一年分为10个月、每月36天的夏历。
迁徙问神是大事,闲杂人等不得参与。
于是连山氏的商人连人带车自觉地退到城外,他们有些本事,洪水过后无人受伤。
玩家就很不自觉——俨然把此次祭祀当作《废物》主线剧情的一部分。
好在老祭司只是冷眼观察他们片刻,眼底闪过些许讶异,或许是念及结盟关系,竟没有反对。
六位长老双手上举又跺脚又摇摆身躯,反复地吟唱祖先流传下来的祭曲。
祭曲感动天地,黏兮兮的小雨渐渐停了。
阴云呈鱼鳞状分布,缝隙处影影绰绰漏出浅粉色的朝霞。
凡是可以站立的,乃至于吊着最后一口气的,都围在小小的祭坛边翘首以盼。
老祭司跪在祭坛中央,蘸取朱砂绘制龙蛇图腾,手捧玉斧恭恭敬敬地朝北斗星方向叩拜。
北斗七星的勺柄指向正东偏北,预示着一岁之首,即夏人以为的正月(为十月初一)。
就此离去是好是坏?
率男女族人祭拜天神先祖,祈求上帝鬼神怜悯。
老祭司伏地叩首九次,唱念祝词求降吉祥,再接过大禹递来的光泽黄润的上等龟甲。
龟甲背面已经挖好了一个卜字形的小坑——这就是“占卜”的“卜”字的来源。
祭司用树枝取火控制力道烧灼龟腹甲的小坑。
龟甲受热变形,沿着小坑的走向逐渐裂开,产生“兆”字状的纹路。
人人屏气,连五六岁的孩子也紧张地捂着嘴巴和饥肠辘辘的肚子等待结果。
夏商周时期的人对龟甲占卜的结果是很信服的。
老祭司拿起龟甲端详,嘴里念念有词,再率领大禹等贵族叩拜,最后才说了句“大吉”。
肉眼可见的,所有人因为这句简短的话露出笑容。
至于在龟甲正面钻刻占卜缘由、经过、结果和贞人(卜者)姓名……是老祭司一个人的事。
费明秋受邀站在祭坛底下观看夏人的祭祀,听见隐隐约约的舒气声,不禁动目低笑。
他早就发现地球可能是星际文明的起源、夏人是可以追溯的最最遥远的祖先。
但直到此刻,他才发觉他为什么得知鬼母有传送神通后特别积极地带玩家来王城玩。
能跨越时空亲眼见证上古先民如何战胜洪水天灾,能见证华夏文明的发生,是很浪漫的。
祭祀尚未结束。
臂力惊人身姿丰腴的女官合力端来仅剩的一鼎祭酒。
老祭司捧出一抔撒在祭坛的黄土上,招呼众贵族近身来,然后把酒抹在他们的额头嘴唇上。
费明秋站在台下,听着百姓自发的叹息声不觉眼眶微热,冷不丁被老祭司喊名字。
他一愣,看了一眼商远,“什么?”
老祭司亲自端酒给他,一定要他喝下,蓦然想起什么,又端一杯酒给商远,同样如此。
就、就挺突然的。
气氛使然,费明秋没有拒绝。
他与商远四目相对,心下百转,痛痛快快地仰头饮尽。
有幸饮祭酒的还有一人。
不,一神。
凤凰君在天门里喝得酩酊大醉,扒拉着夏人上贡的酒鼎点头如捣蒜,大骂几句睡死过去。
好为人长辈的老凤凰醉了,鬼母虽不承认,却实在放心很多,捏了新的凡身从鬼门里走出来。
她瞟视脖颈泛红的费明秋,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勾唇酸道:“你们两人缘倒好。”
商远没说话,但揽过青年的细腰把趔趄走路的费明秋扶正了。
鬼母双手叉腰瞪商远,又不敢搞事,“好啦,知道你们等得着急,我现在就把鬼门打开。”
费明秋晕乎乎的,眉眼如画朝她又是颔首又是大笑,小声吐槽古人做的土酒怎么威力大得像工业酒精。
鬼母连忙把他推给商远抱着,结结巴巴地说:“哥哥,你、你疯啦!商远,你看看你你老婆是什么样子!”
商远挑眉。
鬼母不觉得她说错了,不敢再摆架子,拍拍手使唤小鬼打开阴森诡异的鬼门。
有夏氏被洪水卷走了药材、食物和车马……
但费明秋想,盐池那边有的是啊。玩家总算还有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