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太史笔(下)
老虎湿漉漉的鼻子最先碰到他的面颊。
呼出的热气亲昵而残忍。
生死关头,面子和尊严无关紧要,费明秋迅速接过傻逼的标签给自己戴上,双手抓着商远的手指往外掰,企图摆脱金属的桎梏。他觉得他快要死了,被商远单手掐紧的喉咙火辣辣的疼。
以他的腕力,如何比得过诞生于军舰实验室的人形武器。
到嘴的食物频繁的小动作反而激发了商远潜藏在心底的施虐欲。
草。商远这混蛋真下死手了。
有病一定要记得吃药啊,随随便便断了药是想怎么样——呜!
这绝不是简单的幻觉。
费明秋大脑缺氧喘不上气,眼睛一点点失去焦距,双手无力地垂下来,脚尖悬空放弃了挣扎。
失去理智的商远就像一座……一座对外完全封闭的α防线。
这是什么奇怪的比喻啊,哈哈。
但请恕他死之前想不到更恰当的了。
母亲被刺杀后,他曾随父亲远远地观摩过一次远征军第二军团的演习。
吸收所有光与热的α防线,庞大而冷漠,血腥又暴力,神出鬼没地漂浮在漆黑的宇宙里。
“服役于α防线的人每三个月就要全部换一遍,没有正常人受得了那个。”父亲告诉他。
他有时候发痴,心想商远说不定就是为了填补α防线之类的军事堡垒的研发缺陷才诞生的。
一个超越理智与情感支配的人,一个举目无亲的人,最危险最可怜,也最最强大。
可是耗时百年研发的军用武器,怎么会被丢进法院当工程师,又怎么会没有搜救队来找他?
费明秋不禁暗叹霉运果然是会传染的。
意识逐渐散溢,他的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忽然咬破舌尖,屈起左膝狠狠地踹了商远一脚。
庞然威风的虎头往后避让,虎睛闪烁火光,商远像拎着羽毛似的把他抛向地面。
抛出一道软绵绵的弧线。
村子的陶瓦年久失修,费明秋扒拉着屋檐滚了几圈,摇摇晃晃爬起来边咳嗽边呼吸空气。
粉状的瓦片接二连三地坠落,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徒留光秃秃的辐条和横梁。
堂屋内的“村民”还在模仿他的动作,费明秋厌恶地望了一眼就回头看向商远。
费明秋:“你冷静点。咳、咳咳,你敢吃了我,单靠你现在这副模样,一定出不去。”
他嗓子完全哑了,不断有铁锈味反涌至舌尖,抿唇吞咽以致吞没了更多的分析和讲道理。
和一个犯病的武器讲道理。
费明秋抬手用手背揩去下巴上的泪和血污,自嘲般地勾了勾嘴角。
他当年就该给被锁在笼子里的商远来一记好的。一击致命那种程度的。
鸡鸭猪狗之徒在底下呜呜嗷嗷地叫唤,货郎惯用的扁担也披着血淋淋的人皮倚阑翘首相望。
商远不知想到什么,竟停下脚步,金黄色的虎睛一眨不眨地俯瞰跪坐在屋脊陶瓦上的青年。
费明秋稍稍松了口气,抬眸见商远又抬脚朝自己走来,急得抓瓦片扔他。
可惜手不听使唤,他越急越心慌,什么也抓不住,反而多了满满一手心的血痕。
长夜漫漫,不见黎明,长满杂草和枯藤的竹篱笆轰然倒塌。
从四面的破农舍走出许多面目腐烂的村民,人手一把铁锹或锄头,把村正的小院子围起来。
商远俯身揪扯费明秋的衣领,银红色的金属指节扣住他的下巴粗鲁地擦了两下。
太烫了。
费明秋闭上眼,与商远重逢以来的日子徐徐吹动他抿紧的唇。
他还是决定杀了商远。
他想他还没有那么喜欢他,喜欢到舍不得伤害对方、为此献出生命也无不可——
他睁开眼睛,云海蒸腾的天门倒映在眸中,腰侧的藤杖纹丝不动泛着滢洁的金光。
老虎对此毫无察觉,却在距离费明秋两指宽的地方停下了。
商远松开青年,过热发烫的手指撕扯着自己的耳朵和额前王字花纹,后来几乎是暴力拆除。
费明秋的目光追随着商远,直到看见那只手拽下了套在头上的虎头露出俊美冷厉的面孔。
商远很困扰地揉按鼻梁,金色的虎睛褪为黑眸,哑声说:“别骂了。我家里确实只有我一个。”
原来他什么都听得见。
费明秋的耳朵蓦地红了,面红耳赤地辩解道:“……你、你怎么!废话,我知道才骂的。”
“唔。刚才我突然失控,不是我的错,”商远往屋檐下眺望,“有什么东西给我披上了虎皮。”
畜生披着人皮,人披着野兽的皮。
好一出至公至平的唐传奇。
帝俊的太史笔到底是什么东西,似乎有些眉目了。
费明秋想至此,看了看苦恼于头发被汗水浸湿的商远,又看了看皱巴巴栩栩如生的老虎头套。
他额外明白了一件事。一件糟糕的事。
跳窗逃跑时绊住他的不是惊悸,是胡来的伤心和不忍。
他不觉得放弃治疗的商远可恶,也不觉得长着老虎头的商远可怖,只是不愿看见——
商远生疏地踢瓦片打退堂屋内的“村民”,朝费明秋伸手,“哪里受伤了吗?我扶你?”
费明秋一把抓住商远的手站起来,苦中作乐道:“还好。快死了,但没完全死。”
这是玩家们最近很喜欢用的一个网络流行梗。
商远没有笑,看他站定了,沉声说:“我不杀你。”
“哦哦。你别在意,我就是嗓子有点肿,咳、咳,喝点水就好了。”
“我不杀你。我说到做到。你要记得。”
“……”费明秋微怔,飞快地岔开话题,指着商远胸口的机械心脏问:“这是什么?”
商远失笑,不急不慢地说:“我以为你知道。我接受了多次人体改造,原生心脏早就——”
也许是理智和外表恢复正常的缘故,裸露在外的人工心脏迅速被再生的皮肤覆盖。
商远没有什么不良反应,两指夹一片碎瓦掷出去,将围在四周的鸡鸭猪狗扁担笤帚挨个打碎。
未正式投入前线战事的α防线照样大杀特杀。
费明秋:“行了行了,我懂了。这地方很诡异,与其说是被帝俊的太史笔送到了唐代,不如说这些幻化为村民的畜生和农具是一本传奇小说里的主角。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办法离开。”
商远意有所指:“好啊。可你刚才……费明秋,我没看错吧?”
费明秋撩起额前的碎发,大笑着抱住商远的手臂一同跳下屋顶,“那你一定看错了。”
他虽然总说神通对商远无效,但实际上他宁可被限制器处决也要强行试试控制对方的思维。
不过么。
宁可宁可,两个人之间哪来那么多宁可,多的是一厢情愿、一腔爱怜。
费明秋悄悄叹了口气,握住藤杖击退源源不断扑上来的披着人皮的村民。
他们两边打边退,一路往村外跑。
好容易甩开了村子里的家畜,穿越湿冷夜雾,两人迎头遇见一座木石堆砌而成的城门。
上书二字:广州。
城内人头攒动,戴白帽的、牵大象宝马的、提笔写买船商契的……可惜都是披着人皮的游魂。
唐末乾符年间黄巢率草军攻江南,继而南下,屠戮数万寓居于广州的海外蕃人。
何以一夜之间从江南走到南海?
不合理。所以这里肯定不是真正的唐朝,而是帝俊的太史笔勾勒的唐传奇世界。
诸神知晓过去、现在、未来,传说创造了人世间一切故事的父神帝俊想用太史笔做什么事呢?
总不是让他们两体验一下穿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