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丹朱
费明秋睡得很不安稳。
他还在想那位唐代将军的事,总觉得对方的举动乃至那把奢美的唐刀都有些过分“恰当”。
恰当在于将军的言行相当符合他这种“外星人”对中晚唐人的想象: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自信,伴随府州叛乱带来的急促与敌意,以及对盛唐诗人李白的推崇。
总之,将军临死前的一番剖白是不是有点……
戏剧化?像戏台上插满旗子作扬手持鞭科的老生。
唐朝人真的是这么文绉绉说话的吗?
为什么轻易就放弃了冲出重围的念头,而且对着一群“野蛮人”讲述自己的门第和家族成员?
从熊太等人被杀到今天为止,一个人在野外怎样生存?又是怎么单枪匹马闯入盐池腹地?
不对。
这种剧情,他似乎在马冰河那帮老学者的论文集里读过一些类似的片段——
费明秋想了想,恍然抚掌,“是唐传奇,还有点《太平广记》里书生鬼怪小说的味道。”
不待他细想,掌声惊动了坐在青石阶上黄金王座里闭目养神的青年。
云雾迅速消散,彼此距离瞬间缩短至五步之远。
费明秋发现他又在做梦,而且他不是第一次梦见这位与他十分相像的青年。
他和商远异地重逢,被迫捡起了过去的记忆,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无论是愧疚还是遗憾。
托某危险品工程师的福,他重新审视那个改变所有家人命运的书房雨夜。
同时长期扮演天真善良的“费明秋”春风润物般地影响了他的本性,使他做出矛盾的举措。
费明秋心情微妙,慢步走上石阶,轻声朝青年打招呼:“哥。”
……
坐在王座上的青年缓缓睁眼,眯着眼辨识跪在身边的奴隶,“哦,今天是你值日。天亮了么?”
女奴摇摇头,将温热的汤药递至青年嘴边,“大人请用。”
青年闻见药汁里浓郁的血味,厌烦地推开女奴的手,垂眼缓了半晌才坐直了腰,“丹朱。”
靠在王座背面擦拭铁剑的赤发男子放下巨剑,扶正额头上的金冠,“荣与,你又梦见谁了?”
青年不愿意回答,转而劝告他:“——唉,老唐啊,你收留我有多少年了?”
赤发男转身走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的脸,“十二年。或者十年。吃药,你要好好活着。”
“吃个屁,我他妈都快死了。”青年双手抱臂,恶语相向。
陶唐丹朱顿了顿,“你还很年轻。只是早年拼命使用神通,提前消耗了一些寿命。”
“……胡扯。老唐,我记得我母亲说过,古人有回光返照的说法,我近来常常梦见家里人,白天醒来后晒晒太阳,能下地活动一小会儿,想必这就是回光返照。我不知道你和北方王城的那位舜有什么仇恨,不过,我不能再帮你弑神了,我死后,一定要用火焚烧我的尸体。”
青年说完又闭上眼,一副拒绝沟通协商的模样。
丹朱无可无不可地颔首,命女奴换一碗没有添加人血的汤药来,快步走出石厦。
石厦外站着一支准备出发的五百人军队,战士们正用手指蘸取血红的朱砂涂抹全身。
这种在北方中原地区非常稀有珍贵的颜料,在南方却非常充足,因此引来无数部落战争。
丹朱换上藤制衣甲,振臂高喊道:“祭司在此候命。其余人,天亮就随我出发!”
两名蓄须的监工慌慌张张跑过来,指了指正南方尚在夯土埋石的大祭坛。
部落里成千上万的奴隶已经忙活了五天四夜,为的只是活祭一位弱小的山神:
祭坛旁倒着一头巨硕健壮的六眼白鹿,在咬死四百多个奴隶后,流干神血,哀叫一声断了气。
它紧紧缠绕在鹿角上的五彩藤杖被两个贪心的奴隶合力拆取下来,瞬间长成一株参天巨树。
山神不能离开自己的山太久,难为它坚守数日;果然最终力不能支,惨遭天地灵气反噬。
丹朱不在意,吩咐道:“留着那棵树,是好木材。等时荣与什么时候死了,烧给他做棺材。”
监工忿忿而叹:“可是——他一个从天而降的外族人……没、没什么。”
“这头山神的神阶还是太低。自从父王剥夺了我的神力将我流放到这里,唯一与诸神沟通的办法就是活祭小神。他不让我继承王位,我偏要率兵杀回去,杀了舜,做人世间最长寿的王。”
监工瞬间变色,恭维道:“是,只看父神站在谁那边,便明白这九州到底是我们陶唐氏的。”
丹朱微微一笑。
他实在是个美男子,可惜赤发赤眸为不祥之兆,是先王唐尧生前最不喜欢的儿子。
天色渐而清濛,颤巍巍的红日一跃而出,万丈朝霞金光灿烂,将黑夜与阴沉暴雨彻底驱逐。
这厢商远盯着鸢鸢,“继续啊。”
鸢鸢打扮得活像个跳大神的,挥舞缠绕麻绳的树枝,朝将军的尸体吐出三口明晃晃的神火。
太阳是天地间最阳之神,时值初夏,地气上浮,而羲和的神火又有驱逐魑魅魍魉的效用。
众玩家踮着脚围观这场公然宣传“封建迷信”的游戏剧情。
见将军化作一缕青烟,李小明等人带头麻利地上前截图合影留念。
顾戴路作为颇有流量的大主播,求生欲使然,强调道:“兄弟们,把公屏打在相信科学上。”
至于盐池的奴隶和平民,连日遭遇灾祸,六神无主地看向站在阳光里拨弄神火的鸢鸢。
鸢鸢有些羞赧,张开还没长出毛的翅膀把人群赶跑了,再向商远显摆道:“嘿嘿,神君。”
商远看着那把唐刀化为灰烬,问:“小鸡,你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吗?”
鸢鸢昨日被应龙摔出脑震荡都没有这么心酸,哭嚎道:“神君,鸢鸢真的不是鸡。虽然昨晚没帮上忙,但我比两个老太婆讲义气多了呀,您虎落平阳被狗——咳,我保护您!”
虽然它还没有“虎落平阳”的神君厉害就是了。
比如应龙召唤出来的巨鳌,它就不能制服,只能躲得远远的,随时准备跑那个什么路。
商远:“看来你一无所知。”
鸢鸢支支吾吾强辩道:“谁、谁说的,我是昆仑中学第七名毕业的!神君,您不该不知道啊?”
商远不动声色地套他的话:“嗯?怎么说?”
“西王母图书馆里的书,大部分都是从您那里复印的,您是昆仑最博学的诸神,难道连这个也忘了吗?羲和说您已经被凤凰杀了,我才不信呢。不过,您如今这副穷困潦倒的样子,一定是沾着什么脏东西了——凤凰君总是笑眯眯的,要真是他下的毒手,简直人面兽心!”
这里面怎么还有凤凰的事?
开明兽已经死了?不是说前不久才下山吗?
商远:“有没有可能……这个来自唐代的将军和南海番禺的舶来品,都是帝俊的手笔?”
如此就能解释为什么柳木箱凭空消失了。
因为创世神无所不能,又喜怒无常,爱折腾。
鸢鸢一怔,疯狂摇头,连呸三声,“神君,您别瞎猜啊。父神的神阶比您高,您全盛期的时候也打不过他。何况、何况,父神为什么要这样呀?让应龙杀那个凡人的事,我就想不明白。”
商远对大禹和神的恩怨毫无兴趣,拿出两卷泛黄的蝴蝶装空白古籍,“把这个也烧了。”
鸢鸢点头称是,奈何憋足了劲也烧不烂它,欲哭无泪,“神君,明、明天吧。我没力气了。”
商远瞥了一眼鸢鸢血迹斑驳的两对翅膀。
鸢鸢虽然很感动,但是总觉得被鄙视了,不敢怒也不敢言,鼓着腮帮子气成一只河豚。
商远把两卷书交给鸢鸢保管,代费明秋处理了玩家们的琐事,然后回移动屋看本人醒了没有。
朝日东升,烟红色的霞光轻柔地落在青年的肩颈线条上,再往下是粉白色的。
费明秋刚醒,人还很懵,单手解扣子,刚爬起来又跌坐回地板上,听见脚步声回头望过去。
商远站在门外,隔空抬手点了点青年缠着纱布的脖颈,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怎么了?”
费明秋愣愣地看他,直到要么毫无干劲要么杀人机器的商远不自在地低头点烟,忽然莞尔。
有位树人先生说得不错,世上本没有傻白甜。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