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认知危机
费明秋临时抱佛脚补充的多是古代文化常识,对受禅封王的大禹的了解失之片面,以为将“文命”解释为“文德教命”既是后世儒家附加的说辞,那么大禹建立夏朝主要靠的是个人武力和政治能力。
实际似乎并非如此。
啧,无缘无故冤枉人算什么事啊。
活在文字里的完人比比皆是,现实中文韬武略兼备、心怀四海苍生的圣人却极罕见。
尤其这位圣贤目前仅仅是个奉命治水的年轻人。
几天接触下来,对方身上尚无帝王的威严与城府,吃住都没有要求,好说话得很,有问必答。
这“大腿”抱的,太失败了。
好在“大腿”本人心胸广阔并不计较。
费明秋面色稍冷,“抱歉,咳、是我们想当然了。我想……最坏的局面是那人还在附近。”
还在附近的玩家竖着耳朵光明正大地偷听三人的对话。
官方注资合办的游戏衍生网站新设置了一个版块叫《废物部落日报》,面向全体玩家征集游戏剧情相关的作品,包括文稿和视频。如果投稿成功,据说可以获得相应的“百晓生”徽章。
大禹听到费明秋说他的青铜刀不够锋利,大笑:“这却不对。费、商,吾于天门已攀至第四丁阶,体内有父神精血,杀敌时倘若借用轩辕神力——来,各位让开,吾出一招你们瞧瞧。”
他固然心地仁厚,行事却也果断勇猛,大退数步,右手握刀朝天空劈砍三下。
但见三道强风平地而起,刀光森然,纵列飞向远山黛云的一行白鸟应声落地。
群鸟坠地的地方靠近玩家新挖掘的三号水井。
正在打水的玩家凑上去一瞧:
好家伙,全晕了,个个喙嘴沾血,背部或腹部有一条狰狞外翻的刀痕。
应该是五脏受损,活不过今晚了。
玩家的嘴角不禁流下悲伤的泪水。
这游戏最过分的就是建模师砍了他们的消化系统和味觉,偏偏还百分百保留了嗅觉。
众人啧啧称奇。不愧是老祖宗。
大禹收刀,神态磊落潇洒,笑吟吟自夸:“如何?那些人既非吾所杀,亦非吾力不足也。”
费明秋愣愣地点头,下意识回握商远的手。
商远不知道在想什么,嘴角微微上翘,忽而沉声问大禹在天门内怎么样才可以进阶。
他当然不是昆仑的神君,对天门没有兴趣。
问这个,当然也不是为了他自己。
大禹知无不言:“凡是得见天门的人,皆有一种或多种神明遗留在世间的物品,如费提到的有熊氏,他那背上想必镶有一面来自轩辕的战旗。吾乃轩辕玄孙,承其神脉。你么……?”
商远:“我?”
大禹不知道这年轻人身体里像青铜刀一样的骨头是什么东西,另有一些东西阻碍他的打量。
他顿了顿,选择略过此节,改对费明秋说:“你么,吾观察数日,你体内有三种神的气息。”
费明秋又懵了,轻声复述:“三种?”
大禹点头,“是啊。故吾初见你,便以为你是大族祭司。至于是哪三种,恕吾见识浅薄。”
一种应该是鸢鸢涅槃时强买强送撞在他腰上的护魂。
一种可能是第一次进天门时遇见的那头巨大的开明兽给的——这已经很不可思议、自作多情了。
哪来的第三种?
费明秋干笑两声。
他以为他是人类漫长进化历程中的一个分支,可是据大禹的说法,新智人控制他人思维的能力是一种颇为常见的神通,甚至早就有了听起来像招式的名字:“一念百应”;此外,他以为来到地球是绝对的偶然事件,可是仔细想想,仿佛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
因为预感会出现认知危机,所以他尽量不去思考地球上的古中国和他的家乡之间的异同。
其实啊,两个星系相隔如此之远,生物种类、普通话和简体字却都出奇地完整保留了下来……
是的,“保留”。
他的母亲生前是史前博物馆的馆长,讲睡前故事时告诉过他这种语言是特别保留的传统。
目的是纪念考古发掘原始飞船上的灰色水泥建筑群,以及建筑群背后代表的失落的文明。
那么他得知大禹的身份时油然而生的亲切、热情和好奇也解释得通了——
脚下的土地就是全星际人类最初的家园。
跃迁飞船在穿梭宇宙时出了诡异的故障,扭曲时空把他们送回了数千年前还未消失的地球。
如果真是这样……
一旦确定他和商远是这些玩家的“后代”,二十年人生建立的三观和史观要完全崩塌了吧。
大禹慷慨解惑,费明秋完全听不进去,心下百转。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冒险小说的主人公。
来到地球不会是巧合,整个事故里的疑点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再者。
骄傲如他,怎么能承认这帮整天叽叽喳喳、满口好耶好耶的玩家中有他们的祖先啊!
认知危机。
绝对的认知危机。势必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
费明秋瞳孔轻颤,收回手,揉了揉发冷的指关节,又复杂地看向暂时一无所知的商远。
等平复了心情再告诉对方吧。
大禹以为自己讲得太严肃,温声安慰道:“其实不难。像你,拥有三种神性的祭司,加强自身冥想能力,加上一点不可强求之机遇,总会进阶。自然咯,还是吾辈战士更有优势。”
费明秋情绪不高,嗯了一声。
……
稍后告别大禹回到移动屋,费明秋向阿尔法确认道:“我们的起源星是哪颗星球?”
阿尔法两腮鼓囊囊的,边吃玩家晒的小鱼干边含糊答题:“A01星!原始金矿!”
商远语气淡淡的:“小A。”
阿尔法的爪子僵了一下,麻利地擦干净桌面,一屁股盖住掉在地板上的小鱼干碎渣。
费明秋用指尖敲按眉心,“商远,你说、一颗起源星的名字竟是一串字母,这不可疑吗?”
“有什么可疑的?星际元年,两百七十万人乘坐飞船来到起源星,其后陆陆续续有飞船抵达。当时的飞船有两艘保存得不错,现在还在A01史前博物馆的陈列室里躺着呢。”阿尔法插话。
费明秋:“……商远,我有个想法,我觉得……”
他不急不慢地讲述这两个多月的怀疑和猜测,然而紧蹙的眉头还是暴露了颇为烦乱的心绪。
商远盘腿而坐,偶尔朝尝试继续偷吃的阿尔法投去警告,听到最后,笑了一声。
费明秋的声音戛然而止,食指与中指并拢捏着杯沿,大拇指反复地擦洗杯壁上的水渍和指纹。
他实在说不下去了,捂脸叹气,“啊。等等。你不会、不会早就发现了吧?”
身边的男人只是撑着下巴打哈欠,放下刻有虎徽的烟盒,心情很好地拍了拍阿尔法的熊猫头。
热可可的香气混入光线的行列,像夹杂春风的月魄。影影绰绰,时有时无。
费明秋默默垂下双手,用力地握住杯子。
好吧,他承认:
天真温柔装得久了,确实对一个人的灵魂有恶劣的、不可挽回的负面影响。
那个用手挖出医生的心脏的少年,那个冷静处理焦尸的亡命之徒,一点点地离他远去了。
他到底为什么看着商远——只是看着、只是看着而已——
注意力也好,心跳也罢,不由自主地——
可恶。
傻白甜害人。
他原先可是见到商远的第一眼就打算趁其不备杀了对方的疯子啊。
什么“在太阳底下平安地活了二十二年”、什么“第一次正面对上杀人魔”,都是假的,既是纯粹的谎言,也是无情的反讽。
呵,“一念百应”,名字起得真好听。经过医生的训练,他连他自己的想法都可以控制并篡改——然而如今开始失效了吗。
可恶。
再也不装傻白甜了。
听见商远起身去厨房的动静,费明秋蓦地泄了气、侧过脸伏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