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商、商远。”
仲夏的雨又热又重,两滴三滴连缀着打湿山神蓬松的发毛。
三个臭皮匠并不能赛过诸葛,再过十个时辰,就轮到它们被割喉放血身陨魄散了。
鹿四曲折在胸前的蹄子焦躁地拍打地面,嘀咕道:“年轻觉多,生死关头他倒睡得香甜。”
鹿九摸出一把野核桃,送到鼻子边嗅了嗅,嫌弃地打喷嚏。
这些核桃表面已经被盘得包浆了,显然是某次作客时顺手牵羊的收获,于是泼撒了一地。
雨点伴随雷鸣越来越大,紫白色的雷光在肥硕的乌云里穿梭。
鹿四因尾巴断了神力衰竭,咬咬牙方勉强变出一把枯黄的荷叶伞盖在头上挡雨。
鹿九有样学样,抖动脸颊甩去雨水看向缩在角落的青年,悄声问:“他不会今晚就死了吧?”
“哼,谁晓得呢。”鹿四合眼假寐,听见弟弟窸窸窣窣的动作,忍不住说:“咳,去看看他!”
鹿九老实地探出前蹄拱了拱费明秋,忧心忡忡地叫道:“哎唷!好烫!”
鹿四:“动作轻些!我想他这具凡身就像初生的婴儿,今天几个地方来回奔波已经很受累。”
鹿九悻悻地点头:“我晓得。”
然而它们也只能在旁叹气。
丹朱在各部落和主城内搭建了八座阵法,阵法彼此呼应,压制受召唤者的神力和神通。
如果是平时吃吃喝喝聊八卦的山神,治病不过举手之劳,何必为此纠结乃至不忍。
费明秋并没有睡着。
过分脆弱的新身体禁不住高烧侵扰,从指尖到发梢再到眉毛都沁着热乎乎的汗。
他隐约听见鹿九和鹿四商量挖个坑把他埋了省得死后受辱,从晕晕沉沉胡思乱想中回神。
欸?等等,不是,怎么就要埋了他,你们山神也太过分了——
刚巧赶上瓢泼大雨。
哥哥的棺椁被混合朱砂的泥土一点点掩埋的画面在噼啪作响的暴雨里褪色、碎裂、消退。
因为哥哥失踪才去中央星找人,才会被医生带进实验室,才会东逃西窜改换名姓……
眼下亲眼看见哥哥的尸体,就像被一锤子否定了十二年来所有的经历。
雨水打在费明秋脸上,溅起的泥巴沾在他的手腕和脚腕上,倏地吸走了身体仅剩的热气。
他用手背捂着下巴挡雨,后来烧得浑身抽搐发抖,索性借助胳膊肘撑着地强行直腰坐起来。
头顶是静谧的黑夜和如珠迸溅的夏雨。
炉边谈话的政客。当着他的面做/爱的助手。一锤定音的经济庭法官。
……
他感到帝俊、或者说所谓命运的存在特意安排了这一出戏剧化的见面。
目的是压垮他。
反反复复地压垮他。
但恐怕。
恐怕不能如愿。
费明秋侧过脸甩去流进眼睛的雨,嘴唇颤抖着呼出炽热的气息。
他从前不是废物,以后也不会是。
他要活着,他要和商远一起好好地活着,他向白民之主要的心愿还未亲自验收呢。
嘭!传说从蓬莱入海漂泊至长江的天下最坚硬的木头制成的牢门被一把青铜剑劈成两半。
丹朱把挡住眼睛的红头发往脑门后抓了抓,满身酒气。
之前说过,以尧舜时代的生产力酿造的粮食酒的度数非常低,主要用途是祭祀神明先祖。
费明秋立刻想到丹朱喝的酒也许有哥哥的一份力气——
丹朱把他抓起来按在巨木上,手指力度逐渐加重,左手握剑柄,目光如炬地打量两个山神。
鹿四把还在用蹄子给费明秋挖坑的弟弟踢开,哑声喝道:“丹朱!你要做什么?”
丹朱将费明秋扔到山神那边,雨水沿着一缕缕红发流淌至他健硕的肩背。
他靠饮用精怪的血维持身体健康,赤眸居高临下地审视山神时竟显得有几分妖异。
如果不是知晓他的身世过往,谁能想到一个外表正值壮年的首领的魂魄已然白发苍苍!
费明秋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衬衫破了好长一道口子,后背靠下的地方流血了,凉飕飕的。
丹朱不急不慢地哦了一声。
仿佛刚发现被他扔开的东西就是要找的目标。
他大步走过去,揪着费明秋的衣领把人提起来,“山神,你和时荣与是什么关系?”
费明秋不说话——
暴雨加重病情,层层叠叠海浪般冲击喉舌的烧灼感使他紧蹙眉头说不出话。
丹朱是个冷心肠的硬汉,用剑在费明秋小腿上划了一道,听对方咬唇但渐渐逸出急促的呼吸声,头发变作数百条赤蛇,又问:“山神,回答我。时荣与是你庇佑的凡人吗?你从哪里来?”
山神的血是翠绿色的。
费明秋低着头,借雷光看见一道蜿蜒的绿流从脚腕凸起的骨节淌向鞋底。
他多半是烧糊涂了,竟然还有闲心吐槽这种设定和绿色健康游戏的规定意外地匹配。
鹿九胆子小,但心善,怕费明秋因为不吭声被丹朱一剑剑刮开皮肉放干了血,急忙喊道:
“他、他他从黄河边来的!你你最好放了他!他去过王城,对你或许有用!”
唉!丹朱一直在编整军队预备向北方的王城进发,但追逐王位之事,费明秋能知道什么!
鹿四暗骂弟弟是个惹事精,急匆匆打补丁:
“听他乱讲!这山神是从西边大山被阵法召唤来的。丹朱,杀便杀,不如一刀子斩了他!”
丹朱醉眼微阖凶煞异常,闻言挥剑慢悠悠地戳费明秋的左脚脚腕,“你和他长得很像。”
左脚瞬间失去知觉,费明秋睁不开眼,缓了缓用气声回答他:“谢谢。”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等一念百应的神通恢复了原样奉还。
鹿四磕磕巴巴地说:“丹朱,你晓得的,女娲造人以诸神样貌为参照而削减三分神奇,你那祭司和我们这位山神长得像是很寻常的事。何况他自称是昆仑,这都是西边靠近昆仑山的山神们爱用的说法。自从开明君下山,昆仑殿的折子爆仓了,小神自称凤凰、神农也不要紧。”
丹朱一惊,用力掐着费明秋的脖颈认真辨认他的长相。
闪电游空的刹那,青年瞳孔边缘浮现浅金色的光芒,挣扎求生的手上的老虎玉坠也熠熠生辉。
“昆、仑?”丹朱的目光移至金绳玉坠,沉声重复三遍。
“是,他自称是昆仑,不过我从来不晓得哪位山神叫昆仑。”鹿四说罢,已发觉不对劲。
“原来是你。”丹朱眼神放空沉思片刻,松开费明秋大退数步,吩咐牢外的近卫上前。
丹朱的近卫在暴雨狂风中鹌鹑似的瑟瑟发抖,口齿不清地问:“王?”
按理现在已是第二天,祭司的葬礼办得很顺利,是时候处置三个山神了。
山神不能离开自己的山太久,可每次弑神总有些自以为能耐的山神“劫法场”,额外生事端。
丹朱的脸上完全看不出醉酒的迹象,“那个长得像人的山神留着,另外两个——”
他固然性格冷硬,也懂得体恤左右,缓声说:“等雨停了就杀了,以便我联系父神献上昆仑。”
近卫你看我我看你,大喜,恭贺道:“昆仑?昆仑真有山神?真的会落入我们手里?”
丹朱望向自己的掌心,见掌心不知何时被剑柄划破,慢悠悠地说:“嗯,时荣与没骗我。”
……
天蒙蒙亮的时候,费明秋的意识回笼。
暴雨转小雨,周围的巨木的根泡在水里太久,散发出一股腐烂的臭味。
高烧未退,他的左脚完全麻木了,小腿倒有点痒,好像伤口正在结痂——
费明秋怔怔地从鹿角上接过两把枯黄的荷叶伞,盘腿而坐,手边是两只垂眼打盹的公麋鹿。
没有尾巴的麋鹿耳朵动了动,朝他呜呜地叫,旋即四蹄折跪瘫在地。
另一只麋鹿紧挨着哥哥趴下歇息,同样呜呜咽咽地叫,一对鹿眼湿润地仰视费明秋。
两个山神无意得知他的身份,心甘情愿为他守了一夜,见他苏醒,蓦然化为两座石像。
这是山神即将殒命的征兆。
费明秋抹了把脸,摇摇晃晃站起来,头晕目眩,饥肠辘辘,但觉身体里活跃着一团金光。
金光中央是一枚软玉。
凤凰用红绳缠了两圈的软玉。
对啊,他是昆仑,是伏羲开辟九州八十座大山前就存在的神,不为阴阳所限。
相反,天地间所有依山而生的精灵微物都属于他,自发连夜赶来修补他羸弱的凡身。
牢外有人在靠近!
一劈两半的牢门被工匠用粗糙的青铜钉拼合在一起,吱呀摇晃。
奉命端祭酒净化山神们的怒气以便今夜弑神的农官将沉甸甸的钥匙收好,余光瞥见黑影——
他带来的五个奴隶同时扑向他,有计划地捂住他的口鼻,并一人两拳打晕了他。
奴隶们做完这些动作,木然地看向靠在墙边的青年,等待下一个命令。
费明秋倒是想发动一念百应把丹朱的部落搅得一团乱,但他今天的身体不大允许了。
他踢了一脚对神通抵抗力稍强的农官,让奴隶把农官扔到笼子里、然后跟他走。
两头麋鹿石像在原地默默地目送他走远。
细雨如霜雾,轻柔又冷冽地洇湿费明秋的头发。
奴隶们带他走小路出城——这些隐蔽于山林的小路是干重活的奴隶偶然发现的。
费明秋把衬衫和长裤都脱了,腰间绕一片破破烂烂的麻布,手脚都是黄泥和翠绿的……血。
脚步声惊动溪边啄泥的鸟,黑尾白羽的飞鸟哗啦啦飞向高空。
费明秋旋即望了一眼,感觉很新奇。
他来到地球八个月了,好像是第一次这样……蹲在涓涓溪水里捡东西的老人看见他了!
或许是他太像一个病歪歪的奴隶,老人张望半晌复又低下腰垒石头。
费明秋放慢脚步往树多的地方走,一步、两步……然后越走越快,以至于奋力奔跑起来。
丹朱的城市没有四面修筑夯土城墙,逃走不是不可能的。
雨雾打湿了他烧得红扑扑的额头和两颊。
他要跑到哪里去?他怎么挽救两个山神的命?他如何联系商远——
山风细雨戛然而止。
商远嫌弃地拎着鬼母给的搜救用地狱犬的狗绳推开鬼门,被浑身发烫的青年抱了满怀。
费明秋抱着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噎道:“商、商远。”
商远单手关上过于阴间的鬼门,示意长着八个脑袋的地狱犬滚一边去,轻轻地抚摸青年的背,“是我。”
作者有话说:
又迟了一点,下次一定不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