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八百个烤栗子
雪浪冲岸,窄头宽身的小船时而露出奋力划波的木船桨、时而被汹涌的海潮吞没。
骨瘦如柴的男女腰间各系一条染黑的麻绳,赤脚踩岸边的黑礁石打捞昨夜放的渔网。
很快,白波翻滚,一对青红色的蟹钳浮出水面。
这是一只从东海流入长江下游的巨蟹,蟹壳好似一座螺山,蟹钳拍击江水溅起层层雪浪!
冰凉的江水飞溅在费明秋的手背上。
他从徘徊游荡的梦里惊醒,眼皮跳了跳,收手攥握成拳撑按地面坐起来。
锋利的石斧迅速从四面八方挥来迫使他保持别扭的坐姿。
最先发现他的奴隶们叽里呱啦情绪激动地朝他喊话。
费明秋什么都听不懂,下意识寻找与阿尔法的智能系统有联系的腕表翻译一下——
手腕空空如也。
倒是因为他的动作,撑在腿侧的手指扯到了散落在发绳外的长发。
费明秋疼得皱眉嘶了一声。
被海潮打湿的裤管贴着大腿,冷风吹来,裸露的脚腕激起许多鸡皮疙瘩,脚后跟明显地泛红。
身体好像突然……
变得非常脆弱。
此外,无论他如何闭目冥想,无法抵达天门。
这让费明秋有点头疼。
很难不怀疑这里是白民之主和太史笔构造的又一个幻境。
……
雨师妾(部落名)的奴隶们很快商量出结果,用斧头抵住年轻人的脖颈,指了指附近的小船。
费明秋还穿着白天出门时的衬衫长裤,但山神藤杖和口袋里的零碎物品都不见了。
他四肢无力,后颈阵阵发酸像被人暴揍一顿,甚至没有把握顺利击倒负责划船的两个老人。
这到底是哪里?
上一秒他还在白民之国——商远现在怎么样了?玩家们呢?夏人和大禹呢?
东海与滚滚长江相连,海潮与江潮此消彼长难以区别。
费明秋“自愿”跟上船,在船中央盘腿坐下。
身前身后各堆着两竹筐雪白的蟹肉和简单剖肚拉肠去了鳞的鲤鱼。
早上出门急,一整天没吃饭,此时他饿得眼冒金星,顾不上形象捂着胃蜷缩成团。
蹲在船首划船的老人随时盯着陌生人的情况,便用船桨戳了戳他的手臂,又指向竹筐。
费明秋:“……?”
船头船尾的老人嘀嘀咕咕交流。
在一番心理挣扎后,费明秋饿得受不了了,撕下一缕蟹肉放进嘴里。
突破第十癸阶进入诸神真源,既然没死,他不该怕这些幻境里的东西。
如果植入心脏的限制器和勤奋区法院的神经病腕表都不能杀了他——
蟹肉的味道意外地鲜美。
费明秋却无暇惊奇,咽下甘甜的蟹肉,愣愣地撩起湿透的上衣摸按左胸腔。
与一念百应神通同时消失的,还有咔嗒咔嗒作响的限制器。
……
溯流而下,船头平稳地驶入港口,船身微微一震。
费明秋心底产生奇妙的感觉,既雀跃又迷茫,侧头望向波光粼粼的江面。
船桨搅出来的涟漪随之消失,青灰色的水影倒映着一张苍白的面孔。
这是他,又不是他。
瘦得两颊凹陷,眼眸明亮温柔,憔悴纤细的江雾在被海潮浸湿的肩颈线条上蒸腾。
好似沉睡了数百年。
蹲在港口打木桩的奴隶连忙围上来,同两个船夫说了几句本部落的方言。
他们的指甲缝里都沾着红褐色的颜料,有的面部涂黑,有的胸前画着蛇形图腾。
费明秋用力捏了一把手腕,无法脱离“幻境”,为自保主动地跟两个老人下船。
有很小的孩子从人们腿间钻进来扯他绑头发的老虎玉坠、被孩子母亲惊叫着抱走了。
这也是幻境需要设置的角色吗?有什么意义呢。
费明秋嫌弃突然变长了的头发碍事,把挂着玉坠的金绳解开戴在手上,脖颈一凉——
刷!一把血腥气浓郁、但刀刃卷了边的石刀抵着他的颈动脉。
闻讯赶来的战士身穿藤甲,粗眉毛厚嘴唇,体毛异常旺盛,握着刀和同伴们大声嚷嚷。
费明秋惊魂未定,就是在这样窘迫的境况下见到了丹朱——
舜以其为尧尸的、因不肖失去王位继承权的、举族被放逐至南方瘴地的王。
丹朱长得很美,头戴金冠腰佩剑,赤发赤眸,脸上几乎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不怒而威。
天底下不会有第二个赤发赤眸的大部落首领了。
费明秋瞬间明白对方的身份,不动声色地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万里之外的南方。
白民之主手里只有四分之一的太史笔,实现他的愿望后还有神力制造这样真实的幻境吗?
又或者白民之主到底选择失信没有实现他的愿望……
那么商远、商远会怎么样。
丹朱是临时被族人喊来的,呼吸急促,皱着嘴角朝费明秋投来审视的目光。
费明秋的眼前霎时浮现一颗血红色的活动的眼珠。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颗眼珠……鸢鸢刚来的时候?还是带玩家去盐池交易的时候?
不容费明秋仔细回忆,丹朱吩咐奴隶取朱砂拌入新鲜蛇血,并抓了一大把泼向费明秋。
周围全是持刀握斧的部落战士,一觉醒来被莫名其妙“削弱”五成战斗值的费明秋没能躲开。
唔、感觉被当做不祥的需要驱邪的东西了。
“雨师妾,做得好。带它回祭坛。”丹朱拍拍手掸去湿润的朱砂颗粒,“先把它关起来。”
奴隶们对首领的决定没有任何意见。
押送费明秋来主城的两个老人唯唯称是,小声补充道:
“王,今天捕捞到东海巨蟹了,是很好的肉,我们把两个大蟹钳的肉带来给您尝尝。”
丹朱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随手点了一个眼熟的族人应付老人。
老人对丹朱的态度早有预料,搓搓手心苦笑着说:
“最近族里生病的人很多。王啊,我族虽然擅长驭雨,但人口稀少,如果哪天洪水暴涨……”
丹朱行色匆匆不知要赶赴何地,闻言怒目下令:“给他们一些药,再派个捣药的祭司去看看。”
两个老人喜笑颜开,连连拱手弯腰谢恩。
丹朱的亲族近卫理所当然地代他们的王接受雨师妾的礼节。
等红头发的丹朱完全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码头的奴隶才回到各自的位置继续干活。
这时接近晌午,“驱邪”后意外地可以听懂当地人方言的费明秋被关了起来。
他和两个鼓囊囊的大麻袋待在一起,乘坐一辆宽大的四轮马车来到了丹朱的城市。
前来接应的是丹朱的农官。
看样子不仅黄河流域爆发洪水,长江流域也饱受洪水侵扰,以致部落的农业基本停滞了。
农官拢了拢松垮的袖口,将水稻状的编织物收进袖子内,“这是哪里的山神?”
费明秋一怔。
怎么一眼看出他是山神的?难道这位农官的神性比有夏氏的老祭司还要厉害?也是哪位创世神的直系后裔吗?南方是越人祖先的地盘,如果说创世神,最先想到的一定是烛龙——
事实上农官只是按照惯例问了这么一句。
他带路引赶马人按着费明秋的肩往新建的祭坛走,“化合物,时候不早了,你还不去吗?”
费明秋满头问号。
化、化合物?
这是给人用的正经名字吗?
所以这里还是白民之主的幻境吧!
被唤做“化合物”的赶马人很年轻,沉声道:“王命我送这头山神入狱。然后我就去。”
农官捻须颔首,“他待你如亲哥哥一般,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传授你更多养野马的知识。”
费明秋越听越不对劲。
他在盐池和土著相处大半年,知道这个时代的语言的语法与现代汉语不一样,往往先名词后虚词,且以单字词为多,只是阿尔法的翻译系统为了便于理解直接采用意译的方式而已。
如果没有他和商远这种“外星人”以及“第四天灾”,史前的人绝不可能说出“知识”一词。
这里有和他一样的人。
而且在丹朱的部落的地位不低。
费明秋心下百转,一时不察被农官推进笼子里落了锁。
巨木密匝地排列成一个方形牢笼,笼内空间非常大,空气污浊,躺着两头人面鹿身的山神。
听见动静,奄奄一息的山神撩起眼皮打量新来的倒霉鬼。
费明秋想起山神小马的琉璃方牌和方牌里的“山神代购群”,有些走神。
倒霉归倒霉,今天算是……线下见面会了呢。
这时他听见农官拍着化合物的肩膀随口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早些振作起来。”
赶马人还未有所表示,鹿尾巴被粗暴砍断的山神双目赤红低吼了两声。
农官不在意地笑,“走,化合物,我同你去。我也受过他的恩惠,他给我的孩子起了名。”
人声渐远。
没尾巴的山神安静下来,鹿蹄弯曲收在怀里。
另一头山神胆子异常小,沉默大半天才敢小声问:“嗳,你是哪座山头的?在我们小群里吗?”
费明秋:“我认识小马。”
山神灰蒙蒙的眼睛亮起来,“小马我知道,是什么有祁氏的无名山的山神。”
没尾巴的山神愁眉苦脸地朝费明秋打招呼:“家住黄河边上的小马?哼,它是我们群的狗管理。真衰啊你,大老远跑来送死。离开你的山多少日了?今晚他们有事,明后天就要派新祭司来放我们的血,你活的到明天吗?可恶!丹朱这厮的魔爪都伸到北方山头去了!”
山神嘟囔道:“有回群里斗地主,小马还欠我八百个烤栗子的赌钱呢。你替他还我!”
费明秋摸了摸手腕,“……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