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有感而发

　　出国考察团在三月中旬顺利成行。尹从南亲手把做好的资料手册，和电影厂加急制作的短片录像带，郑重地送到了党委书记马国胜的手上。

　　马国胜接过了这一大份沉甸甸的资料，同时也深深感到，这是全厂上下，对他的一份沉甸甸的期待。期待他能在出口业务上旗开得胜，取得先机，让轻机厂成为全省第一个直接和外国建立出口业务往来的工厂。这是马国胜五十来年的人生中，第一次登上国际航班的飞机。他要把这份期待也带出过门，经历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带到大洋彼岸的南美洲大陆上去。

　　在他出国那天，轻机厂的工人们会不经意地抬头看向天空，他们在猜哪架从头顶飞过的飞机，是出国考察团的飞机，而去南美又要往哪个方向飞。

　　只有叶凯，一直闷头在车间里干活，偶尔站在样机前，脱口而出，“sample。”

　　任浩光走过来，故意吓了他一下。

　　叶凯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侧头瞥了他一眼。

　　任浩光说，“叶凯，你这两天嘴里念念叨叨的，念什么咒儿呢？”

　　叶凯想着今天尹从南给制定的复习计划，哪里还有心情跟任浩光开玩笑，摆摆手，去干活儿了。

　　自从开始复习，叶凯恍然间又找到了些上高中时的感觉，尹从南就好像是帮助后进学生的班干部，每天尽职尽责，放了学也要把差生留在学校里，直到把今天的知识全部灌输给他，才能放他回家。唯一不同的是，叶凯不是留校，而是被扣留在尹从南家里。

　　叶凯曾经几次要求去自己家里复习，但是尹从南坚决不允许。

　　“你家里，电视机，播放机，什么好玩儿的都有，我担心你不能认真复习。”

　　叶凯坐在尹从南的书桌前，看了看他枯燥无味的书房，确实除了书什么都没有。他摇摇头，“学习也要讲究劳逸结合。我学累了也可以听听歌，换换脑子。”

　　“你现在累了吗？”

　　叶凯低头，看着眼前一篇背了三天依旧背不下来的《出师表》，点点头说，“累，特别累。”

　　尹从南站起来，“想换脑子简单，跟我走。”

　　叶凯好奇地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下了楼，尹从南拿了放在门口的篮球，回头抛给叶凯，“二十分钟。”

　　叶凯高兴地把球在胳膊上颠了颠，“行。”

　　两个人来到门口的小公园，路灯有些昏黄，倒把人照得柔和温暖。叶凯把球传给尹从南，“你先防我先防？”

　　“我防你。”尹从南在手里转着球，“不过咱们这回不能只是玩儿。”

　　“那你说怎么来？”

　　尹从南原地双手运球，然后把球抛回给叶凯，“咱们一边背课文一边玩。你一句我一句。”

　　叶凯拿着球不动了，“你这也太为难我了。不然要不我就放弃语文吧。”

　　“除非你能保证理科拿满分。”

　　就算也开在理科上再自信，他也很难拿满分。想了想，他说，“行！就算我陪你玩吧。你先来！”

　　“好！”尹从南摆好防守的架势，等着叶凯冲过来，“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叶凯在外围运球，随口答道，“今天下三分……三分……”他猛地原地跳起，“我先来个三分吧！”出手，球飞向球框。

　　尹从南跳起，中途把球打飞，落地后说，“益州疲弊。后面呢？”

　　叶凯无奈去捡球，跑回场地说，“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对了。”尹从南拿过球，换到外围，“你防我。”

　　“那可换我来靠你了！”

　　“随便来。”

　　差生叶凯虽然心里觉得很苦，但是一想到尹从南比自己还努力，那就必须拿出百分之一百二的精神头来攻克这次难关。两个人换了十几次攻防，从文言文背到现代文，从荀子背到鲁迅。尹从南领先三个球，不过叶凯并不在意，因为他惊讶地发现，一边打球一边背课文，效果竟然惊人的好。

　　“篮板！”叶凯抢下篮板，转身跳投，进了。叶凯得意地接着说，“没有拿来的，人不能自成为新人，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

　　尹从南很惊喜，捡起滚到一旁的球说，“这句你倒是记得熟。”

　　叶凯说，“有感而发。”

　　尹从南很有兴趣。平时让叶凯做个阅读理解，或者写个议论文，简直就像是要为难他造飞机火箭一样，半天憋不出一句话，现在居然还会有感而发了？“你说说，什么感？”尹从南抛问题的同时也把球抛了过去。

　　叶凯接过球说，“我想到了咱们引进设备。这不就是鲁迅说的‘拿来主义’吗？把好的，对我们有用的，选出来，拿来，用起来。让外国人这些好东西为我们所用，帮我进行生产。等以后我们超过了他们，制造出了更好的东西，或者造出了最好的东西的时候，我们还是可以再把东西送出去。我们不搞帝国主义那一套，要和其他国家友好交流，全世界才能一起进步。”

　　尹从南看着叶凯一边自己玩篮球，一边认真说出自己想法的样子，觉得很有意思，欣慰地点了点头，“看来真的是有感而发。结合自己的经历，理解得很透彻。”

　　叶凯投了一球，没有投进，他一回头，灯光照着他的脸，让他整个人像太阳一样散发着暖洋洋的光。他对尹从南说，“还不是因为，尹老师教得好。”

　　尹从南弯腰低头捡起脚边的球，“那好，今天回去就把自己刚才的想法写成一篇八百字的作文，我明天要看。回去了。”他拿着球走在前面，叶凯紧追不舍，“明天？我写不出来，后天行不行？”

　　“不行。”尹从南从口袋里掏出“黑账本”，“你这里面前两天的债还没销呢。”

　　“你怎么出来打球还带着这个啊？我多做两道立体几何行不行？化学实验大题？”

　　叶凯的无理要求当然被驳回。尹从南每天把他送走之后，还要回来给他批改作业，留到第二天一起研究。好在叶凯的理科基础非常好，尤其数学，在工作中也经常用到，这些年都没有放下，物理中的力学和电学的部分也都几乎不需要他做多讲解。稍微欠缺的是化学和生物，不过在多做习题之后也有了很大的提高。英语他已经自学到业大的提高课程，因为有兴趣，学得非常卖力，又有尹从南这个高水平陪练，他敢肯定，叶凯的英语水平，应该远在很多高中生之上。

　　尹从南翻开记录叶凯复习情况的黑账本，看着语文这一栏不禁叹了口气。

　　“大娘，我回来了！”叶凯推开院门，跟正在看电视的大娘打了声招呼，就一头钻进自己房间。大娘追在后面问，“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叶凯摇摇头，“大娘，我要学习，会很晚，您别管我了，该休息休息。”

　　知道叶凯要参加高考，大爷大娘先是惊讶，再就是坚决表示支持。街里街坊这么多年都没有听说出过一个大学生，如果叶凯考上了，那可就成了街坊里的大新闻了。看见叶凯关上门，大爷大娘一点而也不敢打扰。叶凯从小就时不时地喜欢琢磨点东西，自己给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个小时不出来也是常有的事情，不过现在这份儿没日没夜的努力劲儿，还真是少有。

　　大娘看了大爷一眼，“认真的。”

　　大爷点点头。

　　叶凯在书桌上，铺好了稿纸，托着腮帮子。刚才在球场上，还能跟尹从南说得一套一套的，怎么对着一行行的稿纸，脑子一下子就全是空白了。他拿起铅笔，努力回忆着刚才和尹从南的对话，脑子里是尹从南对他的作文指导，“想到什么就先写下来，要有感而发。”

　　他深吸一口气，在第一行写下一串字——“轻工业机械厂引进进口设备，就是鲁迅说的‘拿来主义’。”

　　四月初，尹从南通过研究所接到了美国打来的电话。大卫主动申请，也去了南美，在古巴和中国过去的出国考察团汇合了。他见到了马国胜，和一些之前来中国时见过的人，大卫很遗憾，尹从南没有能一起去南美。

　　尹从南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并把马国胜带去的样机资料简单地告诉了大卫。大卫很兴奋，他说马国胜并没有跟他提起这件事情，看来他要赶紧去了解一下。等他把当地和考察团的情况搞清楚，会再联系尹从南。

　　放下电话，尹从南回到了辛志宏的办公室。

　　“大卫说要帮忙，以他的性格，这两天应该会和马书记好好聊聊的。”

　　辛志宏点点头，“我已经让咱们所的同事去给马国胜做翻译了，你不用担心了。”

　　尹从南摇摇头，“也说不上担心，只是有些紧张。不瞒您说，我每天都等着，希望能有消息，说我们在那边谈成订单了。”

　　辛志宏笑了起来，“我能理解。你们费了那么大劲儿搞样机，而且还是第一次亲自出国谈合作，别说你了，连我都天天盼着能有好消息。不过他们才刚过去半个多月，至少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不要操之过急。”

　　“我明白。”

　　说到一半，辛志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给伍秘书打了一个内线，“小伍，把你上次说的事情过来跟小南说一下。”

　　辛志宏放下电话，尹从南问，“什么事情啊，辛叔。”

　　辛志宏说，“哦，把你调回来的事情。你去轻机厂已经十个多月了，该走调回手续了。”

　　这时伍秘书正好进来辛志宏的办公室，“具体的让小伍跟你说吧，办手续，小伍是行家。”

　　伍秘书手里拿着几张表格，对尹从南笑笑，“调回手续很简单，只是最近轻机厂的马书记不在，等他回来，很快就能办完了……”

　　尹从南这才意识到，他马上就要从轻机厂调回研究所来了。他忽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那些在厂里和叶凯风风火火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