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二十四)死当从此别(1 / 1)

求侠 群青微尘 2823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302章 (二十四)死当从此别

  火海之中,废墟之上,候天楼金部刺客将罗刹鬼团团围起。

  一眼望去,灼目无边的火光里尽是漆黑身影。金部刺客们手里提着微弧的军刀,雪亮刀光映亮了他们凶戾的鬼面。师子国饿鬼、针口鬼、起尸鬼,每一张鬼面金乌都熟记于心,他们曾有过过命的交情,在箭雨枪林中并肩而行,而非如现今这般针锋相对。

  在刺客之中,有一个身形魁伟的男人。

  那是金部之首金一。他是连黑衣罗刹都尚且忌惮的人物,更是左不正的心腹亲信,将心魂与性命尽数出卖给夜叉的蔼吉鬼。

  而如今这面庞焦黑、烂了下巴的男人手里握着长剑,剑尖穿透了金乌肩骨。他望着金乌因疼痛而皱起的侧脸,森冷一笑:

  “你变了,罗刹。”

  金乌一手死死握住那透体而出的剑锋,锋刃将他的手掌割开一道血口,火辣辣地发疼。在他怀里,那从嘉定来的小孩儿惊恐地望着几乎要刺到眼前的剑尖,惊怖地打着颤。

  蔼吉鬼凝望着他,缓缓地动着溃烂的上唇,“你曾是金部的杀神,刀山火海,何处不至?每一次声闻令,你都冲在最前头,却也能全身而返。连左楼主也尚且因你的心狠手毒感到悚惧。你是她磨过的…最利的一把刀。”

  剑锋刺得深了些,割入肉里,几乎要穿透手掌。

  “然而如今的你……”金一目光下滑,落在罗刹怀中的小孩儿脸上。那小孩儿面色苍白,口唇哆嗦,死死抓着金乌衣袖不放。蔼吉鬼森然笑道,“…竟会救这样一个拖累你的娃子。”

  金乌一手抱着小孩儿,另一手鲜血淋漓,几乎被剑尖穿透。他本应再无反咬的法子,可金一却见他袖里滑出一枚黑子,忽地抛到空中。黑子被金乌一仰脖叼在嘴里,猛地拧头,将棋子吐向自己。

  蔼吉鬼后退了一步,闪过黑子,剑锋亦从伤口中抽出些许。罗刹鬼乘机挣离剑刃,抄起天雨铁刀。

  对待这个男人时,金乌向来不敢轻慢。他逼近蔼吉鬼时,先在身上摸了脱手镖、弯铁钺、掷箭,一抖手便如雨洒出,这才举刀逼上。他使的正是国手过文年的五心之技,一心分作五处,每一支镖箭脱手后便打着旋儿翻飞。一时间空里银光闪闪,让人看得目不暇接。

  可蔼吉鬼也早有准备,但见他将肩上布带一解,取下一只天盖来,往空里抛去。那天盖里似藏着无数尖刀飞石,蚁群似的密密匝匝地落下,将罗刹鬼掷出的暗器一一打下。

  金一抽出雁翅刀,向金乌狠狠劈落。

  他胳臂壮实有力,每一次撞击都似是在死命捶打着烧红的铁块。而金乌正是被铁铗钳住的铁块,被他狂风骤雨似的一番劈打。金一一刀重比一刀,进逼的步伐又沉实有力,架势竟是毫无破绽,天衣无缝。

  “罗刹!”金一高声叫道,“从方才起,你为何就一直摆出守势?刀是用来杀人的,还是用来被人捶打的?”

  “是左不正叫你们来拦我的罢?我没有杀你们的理由。”金乌左右招架,闪避着金一的攻势,环视这群他昔日的战友,目光沉冷,“让开,我要杀的人只有左不正。”

  金一嘿嘿笑道:“凭你如今这副孱弱模样,也想杀左楼主?若是以前的你,尚且还有一丝可能。哪怕手脚断了,把刀衔在嘴里也要取下敌方首级;即便脏腑受伤,也能连夺五处天险之地。以往的你就是这样的疯子,而也只有成为这般疯狂的人,才有资格与左楼主同台!”

  蔼吉鬼怜悯地打量着金乌。他浑身衣衫破烂,看起来甚是狼狈,还瘸着条腿,一只眼被血脏污,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可如今你学会了救人,学会了畏死。”金一道,“再不是罗刹了。”

  罗刹白着一张脸,冷笑道:“那我还真是高兴。这个压在我身上的名头总算没了,我心里可快活得很。”

  金一却意味深长地笑道:“不,就在今日,你还会变回罗刹。左楼主叫我们在此处候着你,不单只是为了拦你,而是要举金部之力,让你回到往时的模样。”

  刺客们围了上来,却不动手,一双双幽深的眼藏在鬼面后,似是各含心事。

  这话听得金乌心里微惑。他面上渗出一层薄汗,将手里天雨铁刀攥紧,露出讥刺笑意道:“要我变回罗刹,又有什么用?我要是变厉害了,岂不是更方便杀她?”

  蔼吉鬼点头:“不错,她正是想要你去杀她!”

  刹那间,蔼吉鬼从背上抽出一杆钩镰枪,这是他素来使得称手的兵刃。此时在他手中一甩,竟分成几截儿,用透明的天蚕线连着各段,抖动时仿若长蛇,咬向金乌。周围的金部刺客则抽出了刀剑,木然而冷酷地劈、砍、割、刺向罗刹鬼。

  他俩一面动手往来,一面在飕飕寒风里对话。

  金一脸上一直挂着那副丑陋而森寒的笑容,他扫出一枪,忽地问道:

  “少楼主,你还记得乌嘴么?”

  罗刹鬼从指间弹出几枚棋子,打在钩镰枪关节处的天蚕线上,让天蚕线胡乱缠了几圈儿,卷在一起,又用刀架住钩镰头。他冷冷道:

  “记得。”

  那是左三娘在候天楼时的爱犬,喙生乌黑,身覆长毛,憨态可掬。只是三娘当时走得急,未从候天楼中带走它。过了两年,也不知它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那你还记得三小姐么?”

  “自然记得。”

  那是一个俏丽的女孩儿,偏爱念医书,在房里捣毒草玩儿。性情活泼却娇蛮,成日嚷嚷着喜欢自己。金乌曾在她那处吃过不少苦头,时常被她作弄揶揄,却也得过不少好处。每每受伤毒发时,都是左三娘替他备好金疮药和细布,一脸忧色地坐在窗边候着他。

  金一又道:“你知道三小姐如今怎样了么?”

  罗刹鬼迟疑了片刻,道:“是不是死了?”

  蔼吉鬼笑道:“你开口不是问我‘她是否安好’,而是问我‘是不是死了’,看来你倒也心肠冷硬!”

  “我素来信得过候天楼的手段。”金乌道,心却在一点点沉落,吐字都变得艰难。“没有人能活着…走出你们手里。”

  金一自得般的一笑,“那我如今确凿地告诉你,她死了。”

  “听起来你还有后话。”金乌架住他一左一右袭来的剑刃与钩镰枪,艰难地从喉中挤出字眼。他已开始目眩,天地漫散开热烈的白光,一时间教他分不清自己置身于何处。此处是蒸笼地狱么?为何如此灼热滚烫,教他焦热难耐?此处是冰山地狱么?为何他心底已覆上寒霜,似从天灵盖一直冷到脚底?

  “是,确是有后话。”金一道,“少楼主,你知道她是如何死的么?”

  罗刹鬼咬牙切齿道:“还能如何?自然是你们杀的。”

  金一摇头,“自然是咱们杀的,可方才我问的却是她的死法。少楼主,你想知道她的死状如何么?”

  “我不想知道。”金乌忽地狠狠道。“…我不想知道!”他紧攥天雨铁刀,像是要把刀柄攥进手里。金一感到他于倏时间猛加了几分劲道,刀光如纷飞白蝶,狂躁舞动,每一次与身旁刀剑相撞时皆擦出明亮火花。

  刀尖旋出激荡风波,罗刹鬼在火海中风飑雨骤地挥舞天雨铁刀,一次又一次地发狂似的嘶吼出声。金一在明灭火光里看清了他的神情,那是愤懑里带着无措的神色,像一个伤痕累累、只消再打他一巴掌便会颓然倒下的孩童。

  蔼吉鬼道:“不,我偏要让你知道。”

  “她是约莫十日前死的,在天府的蒲公寺边。她那时方才从万医谷回来,怀里揣着还丹,小心翼翼地想送给你,又不知怎么进宅院。咱们发现了她,一刀刺中了她的心口。”

  金一缓缓道,仿佛要金乌将每一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镌刻在心底。

  “…左护法斫下了她的头,他在边军里待过一阵子,留着割人首级、系在腰上的怪性子,就这么带去了龙尾山。”金一道,“而剩下的她的尸体,咱们在武盟的地界里处理起来也颇为麻烦,先前运尸首的车子已开走了,咱们没法搬到山里埋,丢进井里也容易被发现。”

  罗刹鬼的声音很冷。

  “你们是不是…把她的尸体剁碎了,喂给了乌嘴?”

  金一咧嘴一笑:“少楼主果真聪慧过人,一点就通。”

  “说来真是可笑,分明是它忠心服侍的小主人,可不过是上了醢刑,剁成了肉泥,那畜生便吃得欢快,吮骨头吮得正欢。”

  “特地把这些话儿说给我听,是有什么用意?”罗刹眼里绽出令人心惊胆寒的凶光,对金一怒目而视,“是觉得这样就能惹我生气,教我气昏了头,遂了左不正那牲口的愿么?”

  蔼吉鬼的目光落在他手上,“可是少楼主,你如今已经生气了,不是么?剑柄的缠带上留了血痕,是你气得过了头,把自己手掌心攥破了罢?”

  罗刹鬼沉默不语,但眼里似已烧起了无边怒火,将要将一切燎尽。金一收了钩镰枪,金部刺客亦停了手中刀剑,他们僵立在火海中,飞灰落了满身,像死寂的雕塑。

  是满面焦黑的男人打破了这片死寂。金一道:“若是这些话还不能教你发火的话。接下来,我想同你说另一些话,少楼主。”

  金乌瞪着他。

  “你知道你的爹娘又是如何死的么?”蔼吉鬼露出了阴怖的笑容,“我将他们临终时的模样看在眼里,他们如何受的折磨,如何悲惨地咽气儿,皆看得一清二楚。”

  “是我用的刑,少楼主。是我杀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