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十)罔圣罗刹相
烈日杲杲,摩肩接踵的人群外,有一群衣衫褴褛的叫化子正慢腾腾地迈着步子。他们讨了几碗凉水,在檐下分着喝,破碗从一人手里转递到另一人手中,一对对干裂的唇焦急地贴上豁口。
有人好奇地瞥了他们几眼,前来问他们是不是恶人沟中的人物。毕竟也有不少大侠爱扮成一副风尘肮脏的模样,蓝缕衣衫下藏着铜身铁骨。可为首者缓慢地摇起了头,道他们不过是来行乞的。
在檐下歇了一会儿脚,有个灰头土面的乞儿低声唤道:“甲辰……甲辰。”
为首的叫化子回头,他的脸上尘灰遍布,嗓音亦因长久干渴而嘶哑,可说起话来却板正而规谨:
“怎么了,丙戌?”
这些乞儿竟全是天山门的门生,此时身上棕衣蓑笠残破不堪,血污泥渍亦还未来得及拭去。他们从龙尾山上狼狈不堪地逃了下来,却流离失所,无处可去。
那叫玉丙戌的弟子抹了抹脏嘴,不安道:“前任门主去哪儿了?他送我们下山后,撇下咱们离开了,也不知去了何处……甲辰,咱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经这一发问,其余弟子也将目光直勾勾地投向玉甲辰,一对对乌黑的眼眸里盈满忐忑之色。
玉甲辰心中也惴惴不安,可却只能作出镇定模样,垂头拨弄着履边蒲草,道:“师兄说过,尽人事,听天命。如今咱们的人事未尽,还没到坐等天命安排的地步。”
他抬起脸,定了定心神,对浑身脏污狼藉的弟子们扬起独臂,朗声道:
“去武盟大会,天山门还不能死,不能让候天楼鸠占鹊巢!”
街巷里,有两人踉踉跄跄地挤过人潮。行客们望了那两人一眼,便纷纷皱着眉闪开身,生怕那二人沾着了自己衣衫。那两人身上披着破烂的筒子布,一身荒草杂叶,似是不知从哪儿逃蹿出来的流民。
其中一人一瘸一拐,腿上裹着的细布上血迹发黑,脸上似有一块巨大瘢痕,又似是被猛兽撕扯掉了块肉,丑陋不堪。另一人似是个女孩儿,泉麻布遮不住她的一头凌乱青丝。
那伤了腿的人气喘吁吁,低声同女孩儿道:“再走一会……咱们便能甩开候天楼了。”
女孩望着他,忧心忡忡,却也虚弱一笑,问道:“要我背你么,乙未师兄?你奔走了一日一夜,都未曾歇息过。”
骄阳似火,热辣的日光自头顶倾泻而下,他俩在着晃目白光间伶仃奔走,像是无所遁形。玉乙未努力地眨了眨眼,望向远处巍峨高耸的七角楼。人头蚁聚在武场前,像是虔诚的信民般仰望着那群英毕集的高台,堂屋与楼宇。
自从山驿中逃出后,他俩回到这熟悉之处,只觉心中百味杂陈。那天山门弟子在邸店中被屠戮的一夜,血流成河、恶鬼盘踞的光景依然在脑海中久久不散。
玉乙未摇头,脸上浮现出苦涩笑意,紧紧攥住了玉丙子的手。他俩的手交握得很紧,像死死打了个结儿,仿佛放松半点便会与对方彻底分离。
“不用,跟着我就行。咱们一定能活下去,一定…不会分开。”
人潮汹涌,五湖四海、四面八荒的来客此时在天府集聚一堂。有人包藏祸心,想借刀杀人,取人性命;有人心慌意乱,忐忑于未卜前程。
……
而此刻于宝殿之中,死寂忽而降临。
先前怒气汹汹的嚷叫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嘴都似是被缝住了一般,两眼仿佛被钉住了似的,沉默无言地望着那伫立于殿中的少年。
那人一身玄衣,衬得面庞更是白如霜雪。其上,一对只有哈茨路人才生着的碧眼莹莹发亮。
那是只有在版画与话文里才得见的黑衣罗刹,将人命视作草芥,杀人如麻,是天底下最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更是仿若从度朔山中爬出的恶鬼。如今众人得见,只觉正应了那首诗:“杀身无殊罗刹相,身非鬼域却心惊。”
但一看他的面容,却又与镇国将军之后一模一样。世人对三度收复边陲玉门,又平定大蕃,威名远扬的宁远侯万分敬仰,爱屋及乌,连带着对那金府里的小公子也觉得喜欢。加之在十年前的生辰宴上,金乌便已展露出惊世之才,过目不忘,什么武学看上一遍就能依样画瓢地使出来。黑衣罗刹的真容竟与金乌一般相像,是众人万万没想到之事。
江湖弟子们早在武盟主布下的江湖令上见过金乌样貌,因而如今一见,便能认出来:这人与那画像上的人儿毫无二致!
门生们肃静了片刻,一阵嗡嗡鸣响又自人群中浮现,弟子们愕然地交头接耳。
“黑衣罗刹…和江湖令上的那位金公子……很像!”
又有人迟疑道,“不,不。何止是像…简直是如出一辙。会是血胞么,还是…就是同一人?”
即便是见惯风浪的武无功,如今也愣呆呆地立在原处,惊愕失色,目光在那张并无血色,仿若幽鬼般的惨白面庞上逡巡,喃喃道。
“你是……金乌?”
黑衣罗刹眨着眼,道:“我不是金乌,还能有谁是?”
他瞥了一眼武无功身旁坐着的颜九变。夺衣鬼看起来面色比他更不好,薄唇紧抿,眼仁发颤。罗刹鬼都可怜起他来了,在大热天套着件羊毛褂子装成病怏怏的模样,这副行头不把他闷死,也得累个半死。
颜九变坐立不安,冷汗直流。本应被他杀了的金五为何又在此处?他还记得上一回见面时是在天府的宅邸里,金乌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形销骨立,死人似的瘫在床上动弹不得。
可如今罗刹鬼却意气飞扬地站在此处,孤身一人前来,仿佛对这阵仗排场毫不在意。
武无功颤声道:“金家在十年前便被候天楼所灭,武某第二日赶到时,府中已是一片血海,人人惨死,一个都未剩下……你若真是金乌,那这十年究竟去了何处,做了何事?为何是你做了黑衣罗刹?”他望了一眼颜九变,胸腔剧烈震颤。
“还有,你们二人中…究竟谁才是金乌?”
罗刹鬼只是平静地笑。颜九变平日没见他笑过几回,如今看他从摘下鬼面起便一副奚弄耻笑人的模样,似乎对自己围困于此处的处境满不在乎,只觉脊背生寒。
“十年…是啊,已经过去了十年。也没做什么事,只是在杀人罢了。”黑衣罗刹垂着头,拍了拍手里的灰,望着手心里的长疤道,“杀的人多了,便自然成了罗刹。往后哪怕自己不用动手杀人,罪名也会像雪片一样飞来,全都栽在自己头上。”
武无功见他一副浮薄模样,漫不经心地叙说手中累累血债,只觉怒火冲天,高声猛喝道:
“你怎的会是金乌!镇国将军一世英明神武,是民心所向。而你却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颜九变乘机牵住武无功衣角:“武伯伯,他说的尽是假话!候天楼将我捉了去,用尽刑罚、变着法子折磨我,他们尽是怙恶不悛的厉鬼,连半点良心渣子都没有。”又指着黑衣罗刹急切道,“他那张脸是用洗颜水化来的,候天楼水部最擅改头换脸。他不是金乌,我才是宁远侯之后!”
这番话说得有理,众人见颜九变神色凄迷,又一副孱弱可怜的模样,面上惊惧之色渐褪,望向罗刹鬼的两眼里烧燎起仇怨之火。比起一个候天楼的卑劣刺客,他们更信得过光鲜的座上宾客。
武无功也松了口气,慈爱而赞许地拍了拍颜九变的脊背。“好侄儿,莫怕……我信你。”
玉白刀客笑盈盈道:“诸位,莫听这恶鬼在此惑众。候天楼罗刹罪孽深重,死不足惜。诸位兴许不记得了,可我却能一条条数列出他罪状。哪怕他正是宁远侯府的公子,恐怕也罪不容赦,该落进八寒地狱里。”
罗刹鬼的两眼很冷,像新磨的利刃,直直刺向座上的那位女人。他曾与她对峙过多次,每回都伤得千疮百孔,几乎损身殒命。只不过,这该是最后一回。
女子亦冷眼望着他,娓娓道来:“这些血债,真要数来,恐怕得数上一天一夜:癸丑年建寅月,黑衣罗刹曾在三岔河口杀直沽寨周氏二人,当夜随金部灭其三族!”
玉白刀客的声音冷毅,不紧不慢,细细列出他的每一条罪过。宝殿中众人屏息凝神,每数一条,面色便煞白一分。
“癸丑年建卯月,罗刹杀擅闯同乐寺山门三人,尽将其头颅斫下。”
“癸丑年建辰月,杀涨海饲百幻蝶族,吴家高祖一族尸首被焚于火海之中。”
江湖弟子们神色悲愤交加,义愤填膺,咬牙切齿地瞪视着黑衣罗刹。他们听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有数不清的人丧命于恶鬼之手。
罗刹鬼默然地听着,想起夜叉将一件件声闻令交到他手里的光景。那时他昏沌迷惘,甚而不知自己是谁,被威逼利诱,最终铸下大错。
“癸丑年建辰月,杀中州钱家六口,前朝川翁九世孙。那一夜,院中化作血海,尸身支离破碎,教人不忍卒睹!”夜叉藏在白纱后的嘴角微微勾起,笑容里似盈满了烈毒。
法藏寺方丈朗思不忍卒听,蓦然出声:“够了,够了!”
众人纷纷转首望向他,玉白刀客亦收声不语,只是隐在白纱后的笑意迟迟不散。
朗思方丈长吁一气,将胸口浊气尽数吐出,才缓缓道:“黑衣罗刹罪恶昭著,世人尽知。各派之主秉行武林正道,素来惩奸除恶。”
老方丈环顾四周,神色肃冷。“如今入了此殿,便绝不得让此人全身而退,各位想如何处置此人?”
恶人沟当家钱仙儿冷笑几声,阖上掐扇:“小的觉得,不若废其手足,让他再不能执剑。”
罗刹鬼却插嘴道:“不劳你费心,我手脚早废了。”
听他如此一说,在座之人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忽地想起黑衣罗刹是个跛子,手上亦伤痕累累,瞧方才闪避的动作也不甚灵便,这才觉得那罗刹手足受损的传闻倒有几分真实。
朗思方丈怒目圆睁,喝道:“老衲倒是想瞧瞧,能教导出这般重逆无道的魔头的,究竟是何人!黑衣罗刹的血亲、师长、与他狼狈为奸的同侪,都该拿来问罪!”
对着这逼人言语,黑衣罗刹倒漫不经心,张口就来:“我爹娘双亡,自学成才,单刀赴会,并无同侪。”
在场众人哑口无言。吞日帮主能大梁一拍裂桌,眼中贪色骤显,抖着短须道:“我看呐,处置倒还是其次,候天楼在江湖上横行数年,也总归有了些家底。得先叫他将这些年来积下的不义之财散尽,江湖功法全掏出来。”
罗刹鬼嗤笑:“哪来的江湖功法,等会儿你出手了,我倒是能从你身上偷一套。”
这恶鬼仿佛刀枪不入,没什么事能教他伤心。众人大眼瞪小眼,也没想出个能处置他的法子。一片寂静中,玉白刀客笑中藏刀,冷声道:“各位所言皆极是,可此人恶贯满盈,为何将他就地处死,千刀万剐?”
黑衣罗刹静静地听着她的言语,脸上嘲色尽显,道:“我今日来到此处,就没想过能活着回去。”
听到此处,众人才明白这恶鬼便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根本没想着往后的活路!顿时人人惊惧,不由得自他身边退开半步。宝殿中愈发空阔,黑衣罗刹孤仃仃地伫立在重重人影里。
武无功一挑剑眉,发指眦裂,对他怒道:
“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来到这儿,只是想拿我好侄儿的面目搅浑水,再乘机杀人的么?”
罗刹鬼直截了当道:“不是。”
坐在一旁的颜九变只觉浑身发冷。他忽而醍醐灌顶,忽地醒悟过来,明白金五接下来要做何事了。
左不正想在武盟大会上除去武盟,为此备了如山的黑火末,想让此处化作火海,而他便是在这场浩劫中的幸存者。到大会结束后,武盟不会留一个活口,无人会得知大会中发生了何事,而由他假扮的宁远侯之子也能真正坐上盟主之位。
金五如今正是想毁去他俩的意图,顺带也毁了自己从初生至此累积的名声。
他想叫世人知道,金乌与黑衣罗刹是同一人,罪行累累,当被碎尸万段,扬灰弃骨。
武无功仍在怒吼,吼声如空中闷雷,在石壁间隆隆回荡:“那是为了何事!”
“为了拿回我的名字。”黑衣罗刹迈前一步,这一步似带着四溢杀气,将他的身影衬得愈发森冷。“为了告诉你们,杀人如芥的罗刹鬼就是镇国将军之后,宁远侯府的那位姓金的小孬种杀了很多人,背着血债深仇。”
“可今日过后,我再不是什么候天楼刺客,不是黑衣罗刹,不是金五。”
他仰起脸,碧眼里透着殒身不逊的决毅,道。
“我是金乌,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