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四十四)尘缘容易尽(1 / 1)

求侠 群青微尘 2667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256章 (四十四)尘缘容易尽

  琉璃罩中的火豆跃动,在乌黑林间连成一片海洋,从山脚缓缓跃升上来。那是提灯的恶鬼,候天楼刺客们翻草拨叶而来,皮札把雨洼踏得水花四溅,仿若漆黑起伏的浪潮一般行进。

  攘杂的人声、脚步声落进玉乙未耳中,他心急如焚,三番五次望向黯淡无光的天穹。

  “你在看什么?”玉丙子尽管心焦,却也随着他目光望去。只见厚云重重,风雨晦瞑,偶有几道惨白电光照彻山野。

  玉乙未紧咬牙关,“我先前乘刺客不备,放出了两只令鸽,让它们给候天楼的前任少楼主报信,想搬点儿救兵。可不知是风雨太大,令鸽飞不回,还是那位大爷本就不想帮我,到现在还没半个援兵的影子!”

  他在心里暗骂起金乌来了,那人看着便是个小气巴巴的人,若是出了资州的地界,多半是一点忙也不愿帮的。

  除却让令鸽帮忙传求援信外,他还颇费了番心机,在飞奴喙上缚了火石。候天楼的令鸽来回皆有定好的日子,玉乙未算好了,今日就该是令鸽飞回的时候。他在鸽笼的食槽里也放了黑火末,接好了火绳,待鸽子啄食时便会引燃笼舍,把候天楼刺客引开。

  但如今天降骤雨,他心中的盘算皆泡了汤。

  女孩儿轻轻地叹气,眉目里写满了悲伤:“怎么会有人来救我呢?天山门的各位师兄师姐早已命丧于候天楼刺客之手,我也不过靠着木家的名头才能苟延残喘至今,其余人死的死,伤的伤,连……连跑的气力都没了。”

  提起天山门的其余弟子,玉乙未心中亦惴惴不安。他点燃了山窟岔道里的黑火末,虽说应不至于伤及地窟中关押的弟子,可他实在无法分神去救他们,只得把开铁笼的钥匙打落到他们身边。如今他只愿有门生能顺利摸到那开铁笼的钥匙,从山窟中逃出去。

  “有…有人来救你的。”他见玉丙子黯然神伤,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

  女孩闻言,抬脸错愕地与他对视,雨水从额前的一绺绺秀发滴落,仿佛将两目染得愈发湿润。

  玉乙未也略耳红面赤,道:“我不就是来……救你了么?”

  小师妹笑了,“可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呀。既不知道你为何要救我,也不知你究竟是人,还是候天楼里的鬼。”

  她口上如此说,可先前跟着他的脚步却没停下。兴许她已觉察到事实真相,却觉得若由她开口并不好。玉乙未心里叹了口气,余光瞟向自己那条被包扎妥当的伤腿,玉丙子一定是信他的,这才连自己的伤也肯医。

  树林里的灯影飘近了,玉乙未心间冰凉,道:“我们现在得快走!”

  “走?可这儿四处都没有路……”

  土坡已被雨水冲垮,往下极陡峭。纵然施展轻身功,也不知会跌到黑漆漆的林中何处。

  玉乙未从板车上解下麻绳,把黑火末包用桐油布盖着,放在玉执徐身边。他四下张望,只见坡边有一枚巨石,使劲踏了几脚依然纹丝不动,看来极为稳固。于是他便把麻绳捆在巨石上,又叫过玉丙子,将绳圈套在她腰间。

  “从这处下去,现在来不及一个个打绳结了,踏着土壁下去便成,和咱们往日修习的跑墙功夫差不多。待到了底下,你扯三下绳,我在上头把它割断,断了那群候天楼恶鬼的追路。”

  他望了一眼麻绳的长短,又试了试松紧,在心中掂量了一下,恐怕只能从这处送下两个人。现在送了个小师妹,再将玉执徐也用绳索拴牢了,慢慢送下去便成。

  半晌没见回应,玉乙未转头一望,只见玉丙子苦笑着道:“你方才说…‘和咱们往日修习的跑墙功夫差不多。’”

  “嗯…对,怎么了?”

  玉丙子道,“你也是天山门弟子,对不对?而且你还让我先下去,自己在上头割断绳子,你就没想逃,想在这儿送死?”

  一时间,玉乙未不知如何回答,只在心里暗骂自己说漏了嘴。可这时只觉阴风阵阵,听得冲天喊杀声从林中传来。再转脸一看,只见面貌狰狞的鬼面在遥远的雨雾的另一头隐隐浮现,铜面上跃着森森天光。

  “别管那么多了!你要知道我的名字,过后我再告诉你便是!”

  玉乙未颤声道,他根本不知道还有没有活着的机会,说不准至死小师妹都不知他是谁。他奔到玉执徐身边,伸手就要给他缠上麻绳。

  先前吸了些烟末,此时玉执徐已然转醒,精神略好了些,倚着板车缘频频喘息。见玉乙未凑近,他断续道:“乙…未,你……不走么?”

  “你…你们先走,我过后便会追上你们!”

  “骗人……候天楼…刺客……太多了,你对付…不过来的。对不住,我没想到……这里…无路可走。”玉执徐吃力地道,颤抖着支起身子,往林中张望。他说得不错,目之所及尽是荧荧火光。候天楼刺客如云涌来,而他俩一人动弹不得,另一人也身上带伤。

  玉乙未拼命摇头,“这事你也料不到,是天灾,错不在你。”

  雨淅淅沥沥地落在他们身上,深夜寒意沁入心底。玉执徐忽而发问:“你在车上……放了…黑火末,要如何……点燃?”

  这个问题玉乙未并不想回答,抿着嘴没说话。这黑火末包是他想用来甩脱候天楼刺客而备的,没有火绳。他的想法就是把玉执徐、玉丙子二人送下土坡,自个儿点燃了黑火末包去死。如今雨势小了些,说不准还能把候天楼刺客炸个七零八落。

  见他不回话,玉执徐缓缓地叹了口气,艰难地道:“我不能……自己一人…走,你也得来。你先拴好…你自己。”

  玉乙未犹豫着把绳圈套在自己身上。他已经把小师妹给放下去了,如今这麻绳细,禁不得两人重,所以他打算虚晃一枪,缚好玉执徐后自己便从绳圈里脱身出来。

  他把自己草草套了一番,也将绳索绕过玉执徐身子,这时却听得玉执徐低语:

  “…对不住。”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我救你是应该的,你先前救了我这末多回,若是没有你,我今日也绝不可能活着站在这里。执徐,我有好多话都未和你说过,还想与你寻个好地儿促膝长谈,所以你绝不能死。”玉乙未埋头给玉执徐拴上绳结,可兴许是紧张过了头,手指拙笨,怎么也结不成。

  玉执徐吃力地抬起手,他手掌残缺,仅剩了几根指头,玉乙未瞥见时只觉心酸。他将手指抵在玉乙未胸前,勉强地从面目全非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我也有…很多话……想与你说。”

  雨声沙沙,仿佛正沧凉地奏着哀曲。在愈渐逼近的火光中,山林中割出一道明与暗的界线。玉执徐的面庞仿佛在氤氲的烟气与火光里朦胧起来,一切都仿若梦中的光景。

  一点不安之情犹如藤蔓般爬上心头,玉乙未急切道:“你…你想与我说什么?执徐!”

  “正是因为…以后没有……与你说话…的时候了,所以我才…想对你说一声……‘对不住’。”

  玉执徐的手指缓缓移向他胸口,霎时间,玉乙未浑身震颤,可却像化作石块似的无法动弹。雨落声格外清晰,成千上万的水珠自晦暗的天穹中坠落,于地上四分五裂,溅起冰凉雨花。

  他眼见着玉执徐按上了他的膻中、云门穴,一刹间,似是有流电将他浑身贯穿。玉乙未惊愕失色,却如木人儿似的动弹不得,他被玉执徐按住了穴道,周身麻痹而使不上力气。

  然后,玉执徐颤抖着将缠在自己身上的麻绳取下,光是抬臂的动作仿佛就已费尽他全身气力,连裹缠在身的细布也渗出淡红血色。他从玉乙未衣中取出火折子,握在手里,另一只手则推了一把玉乙未。乙未只觉浑身脱力,往后跌去,继而一脚踏空,落进细密的雨点里。

  “…执徐!”

  玉乙未倏然失色,惊呼道。他被玉执徐推下了土坡,绳索在泥水里急速抽动,像飞蹿的长蛇。

  于那一刹那间,他明白了,玉执徐与他抱的是同样的心思!从这处只能下去两人,余下的一人要割断拴住石上的麻绳,引燃黑火末包,若不是被追来的候天楼刺客千刀万剐而死,就是被黑火末炸得破碎支离。

  惶然间,玉乙未颤声高呼,一颗心剧痛离析。玉执徐点了他穴道,他动不了,只能在空中不断坠落,眼睁睁地看着坡边的玉执徐离他远去,人影渐渐模糊成小小的墨点。

  痛苦的浪潮席卷上心头:他没能救玉执徐,反而总是三番五次被这人所救。活的人不该是成事不足的他,而应是玉执徐才对。玉乙未拼命伸出僵直的手,却只抓住了湿润而冰凉的雨珠。

  在昏黑的视界里,玉执徐朝他恬淡地笑了,尽管脸上血肉模糊,笑容却依旧是往日的那般模样。只是那笑容染上了悲戚,似是要与人诀别。

  他道:“对不住…乙未。”

  “若有下辈子,我们……再做朋友。”